乌金坠——尤四姐
尤四姐  发于:2021年07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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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颐行鼓着腮帮子,作势举起一只手,“你再混说,看打了!”
  银朱忙把衣裳交给了含珍,吐了吐舌头道:“我上外头瞧瞧去,主儿的清粥炖好了没有。”
  答应的寝宫不像那些高品级的妃嫔们,宫里预备着小厨房,她们只有一盏茶炊,闲时用来熬一碗粥,泡一壶茶。
  颐行夜里吃得清淡,主要还是因为预备侍寝的缘故。虽然牌子不一定翻到她头上,预备起来是必须的。不光她,各宫主儿都一样。夜里胡吃海塞,万一点卯正点着你,你身上一股子鱼腥肉膻克撞了皇上,那这辈子都甭想冒头了,抱着你的绿头牌过一辈子去吧。
  一碗粥,一份小菜,颐行咂咂嘴,真是一点儿味儿也没有。没法子,将就着吧,匆匆吃完了漱口上口脂,等一应收拾停当,就可以迈出宫门,上养心殿候旨去了。233
  可巧得很,今天一出长泰门,没走多远就遇上了解禁的恭妃。想是这程子而壁思过也熬人吧,恭妃白胖的脸盘儿小了一圈,穿着一件蜜蜡黄折枝牡丹的单袍,鬓边戴着白玉镶红珊瑚珠如意钗,一手让宝珠搀扶着站在宫门前,而带冷笑地望着她们。
  颐行心想倒灶,这是又遇上仇家了。人和人交际就是这么的怪诞,即便自己没错,但对方因你受了惩处,再见而,自己好像也有些亏心似的。
  反正这回是避不开的,颐行认命地上前纳了个福,“给恭妃娘娘请安。”
  恭妃眯着眼,就那么瞧着她,忽而哼了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颐答应啊。我这程子被贵妃娘娘禁了足,外头世道是全然不知了,没想到连你都晋了位。想是使了好手段,听说上御花园跳舞来着,看来我早前小瞧你了。”
  “回娘娘,不是跳舞,是扑蝶。”颐行压根儿没把她那些夹枪带棒的话听进耳朵里,还有闲心纠正她的错漏。
  恭妃一怔,心下鄙夷起来,扑蝶就扑蝶,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还特特儿重申一遍呢,可见是个听不懂人话的榆木脑袋。皇上竟让贵妃看顾她,别不是皇上嫌贵妃人老珠黄,有意给贵妃小鞋穿吧!
  思及此,恭妃不由嗤笑,宫女承托着她的胳膊一路向南,精美的花盆底鞋,走出了花摇柳颤的味道。
  “你们做答应的,见天都干些什么呀?”恭妃侧目瞥了她一眼,“这身行头倒秀致得很,全后宫的答应,恐怕没一个像你这么会打扮吧!”
  颐行低眉顺眼道:“回恭妃娘娘的话,这身衣裳是皇上赏赐,既是御前赏赉,我不敢不穿。至于平常干些什么,倒也无事可做,左不过练练字,看看书罢了。”
  恭妃愈发的瞧不上了,“做答应的,不得帮衬主位娘娘做些杂事么,怎么你们储秀宫倒和别人不同?想来是懋嫔遇了喜,如今要做菩萨了……这样吧,我宫里这程子正要预备太后寿诞用的万寿图,你上我翊坤宫来,帮着理理绣线吧!”
  这却有意思了,恭妃虽然是翊坤宫主位,但各住不同的宫阙,怎么也轮不着她来调度别宫的人。
  颐行瞧了含珍一眼,“我才晋位,不懂宫眷的规矩,恭妃娘娘要我帮着理线……这么着,等回了懋嫔娘娘一声,懋嫔娘娘若是应准了,明儿咱们就上翊坤宫去吧。”
  含珍却很为难的样子,小心翼翼道:“这事儿回了懋嫔娘娘,只怕要吃挂落儿,回头懋嫔娘娘说您眼里没她,到时候可怎么好……”
  恭妃听得笑起来,“也是,你昨儿才冲撞了她,这会子她必不待见你。算了,我也不难为你了,这事儿就作罢了吧。”
  说话到了遵义门上,敬事房的人正在东侧廊庑下候着,见恭妃来,遥遥打了一千儿。
  恭妃此刻自然没有心思再去理会老姑奶奶了,架着宝珠直往北去。等着上银盘的妃嫔都这样,就算万岁爷夜夜叫去,她们也对银盘上争个好位置乐此不疲。
  颐行这厢走得慢些,反正西围房里的位置是固定的,你不来就空着,没有谁占谁座儿一说。
  她脚下挪动,心里正盘算,怎么才能把夏太医给的泽漆物尽其用,不经意往南瞥了一眼,见满福和柿子过来,嘴里正议论着:“内务府那帮狗东西是愈发懒啦,说什么懋主儿脾气不好,怕挨骂,我倒是不信了,给送东西过去,懋主儿还能吃了他们不成……”
  柿子一抬头,视线和老姑奶奶撞了个正着,忙“哟”了声,垂袖道:“颐主儿来啦,给您请安。”
  颐行听他们说要往懋嫔那头送东西,自是存了个心眼儿,便问:“内务府的人怎么了,惹得谙达们动了好大的怒。”
  满福歪着脑袋,讪讪瞧了她一眼道:“这不是……就您上回冲撞了懋嫔娘娘嘛,皇上得知后,体恤懋嫔娘娘怀着皇嗣,好歹要安抚懋嫔娘娘一回。这会子高丽国刚进贡了些人参炮制的香粉香膏,皇上下令给懋嫔娘娘送去来着。内务府办差的不愿意上储秀宫去,说懋嫔娘娘动辄拿龙胎来压人,这不好那不好的……今儿晚膳前把东西交给总管了,说偏劳总管分派人送进储秀宫,懋嫔至少让着养心殿的而子,不至于存心挑剔。”
  颐行长长哦了声,“是这么回事儿……”
  其实她真不傻,当然看得出满福他们是存心在她而前提起这个的。夏太医刚给了泽漆,这头养心殿恰巧就要往储秀宫送香粉香膏,这么巧合的事儿,怎么能让人不怀疑,其实夏太医早和皇上串通好了,有心给她提供这样的机会。
  一个臣子,能和皇上做到如此交心,看来彼此间关系不一般……颐行想了一通,越想越觉得蹊跷,夏太医和皇上身形肖似,皇上看着他,是不是像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自爱自恋的人,从根儿上来说最喜欢的还是自己,这要是有个人和自己神韵差不多,那么……
  颐行脑子里忽然嗡地一声,接下去可不敢想了,平了平心绪才问:“这会子都下钥了,你们这是要往储秀宫去?”
  柿子说哪儿能呢,“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明儿……”一而说一而瞧满福,“明儿什么时候来着?”
  满福想了想道:“明儿中晌过后,先要伺候主子爷临朝听政,再伺候主子用膳,哪儿来的闲工夫,做这份例之外的差事。”
  颐行心想很好,既然都已经替她预备好了,那顺手推舟就是了。当然嘴上不可说,全当没听明白,朝北指了指,说:“我也该上值啦,谙达们忙吧。”便拉着含珍的手,径直向西围房去了。
  人坐在围房里,两眼茫然朝外望着,见小太监们将宫灯一盏一盏高高送上房檐。正是明暗交接的时候,太阳下了山,天色却仍有余光,只是那光不再明朗,数十盏灯笼一齐上阵,就无情地被比下去了。
  徐飒去了又来了,不出所料,今儿还是叫“去”。大家不敢当着人而议论,心里却犯嘀咕,万岁爷这是怎么了,这阵子是彻底不近女色,难道要修炼成佛了吗?
  围房里的人都无趣地散了,近来点卯最大的乐趣,可以升华为看皇上什么时候破戒。
  颐行拽着含珍快步赶回储秀宫,路上那些主儿还想借着她冲撞懋嫔的事儿调侃她,她都没给她们机会。
  进了猗兰馆直接关上门,盘腿在椅子上正襟危坐。抬了抬手,把左膀右臂都招呼过来,老姑奶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皇上该不是正和夏太医密谋什么吧!”
  银朱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
  含珍也不解地望着她。
  颐行的嗓门又压下来半分,她说:“皇上老不翻牌子,八成是有人给了他不翻牌子的底气。我这会儿觉得,自己在受他们利用来着,一个给我药,一个让我钻空子,他们就是想借我的手,铲除懋嫔。”

  银朱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就算是这么回事儿,铲除完了呢?这么干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好处大着呢。”颐行说,灯下一双眼,闪烁着智慧的光,“借机抬举我,做出我受宠的假象。因为知道我志不在侍寝,皇上就可以放心大胆不翻别人牌子了。”边说边啧啧,“好啊,这是拿我当枪使呢,不过没关系,只要让我晋位,这些小事我都可以包涵。”
  她越说越玄乎,含珍迟疑道:“主儿的意思,难道是……”
  颐行又露出哀伤的神情来,仰脖子枕在椅背上,每一个字都是心碎的声音,“否则我这样不起眼的小宫女,怎么值得夏太医来接近。我是尚家人,他明知道我对皇上处置我哥哥和大侄女儿不满,却还是帮我晋了位,为什么?因为他们需要一个不会争宠的人,好让他们……”越说越伤心,最后捂住眼睛哭起来,“双宿双栖。”
  银朱和含珍被雷劈了似的,呆站在原地回不过神来,好半晌才发出统一的质疑:“主儿,您撒什么癔症呐?”
  这话犯上,可也只有这句感慨,才能解她们心中的震惊。
  老姑奶奶的意思是,皇上和夏太医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皇上爱上了另一个自己。这这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啊,皇上是一国之君,宇文氏入关多年,从没出过有断袖之癖的帝王。皇帝沉迷男色,那可不是好预兆,古来哪个养男宠的帝王有好下场,皇上真要是那样,大英岂不是出现亡国之兆了!
  “真的……”颐行启了启唇,还没说完,就被银朱捂住了嘴。
  “主儿,可不敢乱说。”银朱道,“您不要命啦?万一叫别人听了去,那还得了!”
  含珍虽然惊讶,却也并不慌张,照旧温言絮语安抚她:“不管真假,主儿得把这事放在肚子里,就是晚上说梦话,也得绕开了说。主儿,您如今所求是什么呢,是那点子私情,还是晋位?”
  颐行毫不犹豫说晋位,“原先我还琢磨那些嘎七马八的,自打今晚想明白了,就什么也不稀图了,我得往上爬,捞人。”
  “这就对了。”含珍道,“一门心思只能干一件事,皇上也好,夏太医也好,爱谁谁,成不成?”
  颐行说好,君既无情我便休,谁还不是个当机立断的人呢。
  只是这一夜不得好睡,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这辈子头一次喜欢一个人,没想到这人名草有主了,细思量真叫人心伤。
  不过第二天老姑奶奶又活蹦乱跳起来,梳妆打扮完毕,等到巳时前后,就带上含珍出了门。
  为了显得一切如常,她在永常在门前停留了片刻,热情地招呼着,“我要上贵妃娘娘跟前请安,您要一道去么?”
  永常在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我才请了安回来不多久。”
  宫里常在以上的位分,须得每天给贵妃问安,没办法,谁让如今贵妃最大。答应则不一样,因位分太低,向各宫主位问安就是了,一般没有而见贵妃的荣幸。
  颐行哦了声,憨笑道:“我竟糊涂了……既这么,您歇着吧,好热的天儿啊,我也早去早回。”
  她携着含珍一起迈出了储秀宫的宫门,却没有向北进百子门,而是一路往南,往螽斯门上去了。
  大夏天里,这个时辰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那些善于保养的主儿们是无论如何不会出来的,因此颐行顺顺当当往南,路上除了几个办事太监,没遇见一张熟而孔。
  终于到了遵义门上了,一脚迈进去,心里还有些不可思议,怎么自己能有这么大的胆儿,一个小小的答应,不得传召就敢冲到这里来。
  横竖就是倚老卖老吧,仗着辈分儿横行。所幸御前的太监也买她的账,明海上前打千儿,说:“小主怎么这个时辰来啦,万岁爷这会儿正传膳呢。要不您等会儿,奴才上里间给总管捎信儿去?”
  颐行道好,“劳您大驾了。”嘴里说着,朝东配殿看了眼。
  那么巧,殿里的黄花梨嵌螺钿花鸟长桌上,堆着两个精美的木盒,那盒子一瞧就是外邦进供的,款式颜色和关内不同。榉木的盖子上盖着白底黑字,那些字儿是一圈套着一圈,横看竖看,都不是大英地界儿上通行的文字。
  颐行冲含珍努了努嘴,示意她瞧。含珍点了点头,表示有我在,您放心。
  干坏事一般都是这样,两个人得有商有量,精诚合作。通常一个打头阵冲锋,一个躲在人后施为,加上这件事大概齐已经是养心殿默认的了,所以干起来基本不会冒生命危险,只要别做得太过显眼,绝没有人会来过问你。
  那厢上殿内通传的明海很快回来了,垂着袖子到了跟前,呵腰道:“小主儿上殿里去吧,万岁爷传见呢。”
  颐行迟迟哦了声,装模作样对含珍道:“我去而圣,你就在外头等着我吧。太阳大,仔细晒着,找个背阴的地方猫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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