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到头来临阵退缩的是他。
明明帝王临幸后宫,是最简单不过的,不需要太多的感情,吹了灯唯剩男人女人那点事,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瞬间欢愉和传宗接代罢了。可不知为什么,面对她时他却做不出那些事来了,究竟是因为小时候受到了她的惊吓,还是果真看重所谓的辈分,他也说不清楚。
瞧瞧她,十六岁的女孩子,鲜活得像花一样。虽然为晋位动了很多心思,但他并不觉得她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好,比如刚才那些酸倒了牙的话和动作,都是她有心机的表现。她有心机不要紧,只要自己比她更能掌控大局,更能掌控她就行了。然而临幸的事儿,他觉得还是再缓一缓为妙,不为旁的,只为他现在也不敢确定,究竟坦诚相见后,自己能不能做到雄风不倒。
颐行这厢呢,却很不欣赏皇帝那种自负的态度。说不侍寝就不侍寝,反正也正是她巴望的,但说她会弄脏了龙床,这话可真不招人待见。
他还是小肚鸡肠的,虽然大是大非上公正,细微之处却无不想方设法捞回本儿来。
小心翼翼觑了他一眼,颐行想起老皇爷赐宴过后,她在无人之处又撞见了他,那时他气涌如山冲她指点,“你给我等着”,那调门之高,到现在还言犹在耳。
只是她一觑他,皇帝就敏锐地察觉了,压着嗓子说:“怎么?朕不叫你侍寝,你不痛快了?”
颐行说没有,“明儿我一定收拾干净再来。那万岁爷,您明儿翻我牌子吗?”
这是来催命了?皇帝心想,朕高兴翻就翻,不高兴翻就不翻,你管我!口中却道:“朕近来机务如山,翻不翻你,得看明日有没有机要大臣递膳牌。”说罢回头看她,“朕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妃嫔呢,打听自己什么时候侍寝,你不知道害臊吗?”
颐行红了脸,说知道啊,“那不是为了在您跟前挣脸吗。况且我不是嫔妃,我是答应,答应一般都关心自己的前程,等我当了嫔妃,自然自矜身份,再也不和您计较这种事儿了。”
一句话,引发了两种感想,颐行的意思是快让我登高吧,往后我就不来烦您啦。皇帝的想法却不一样,她懂得自矜身份了,必不会那么粘人,也学得贵妃似的四平八稳,那就太无趣了。
所以得慢慢提拔,有理有据地提拔。皇帝偏过脸,微微冲她笑了笑,“想升嫔、升妃,端看你的本事。朕也不瞒你,如今后宫四妃六嫔都没满员,只要你有出息,封赏一个你,不过是朕一句话的事儿。”
这么大块烙饼扔在眼前,立刻激发出了颐行满身的斗志,她一昂脖子,说是,“后宫之大,总有奴才出头冒尖的时候,您就瞧着我吧,奴才往后一定矜矜业业,为主子马首是瞻。”
这哪是床上挣功名的态度,分明要把后宫当战场。
很好,皇帝很称意,后宫无后,这宫闱乱了两年了,贵妃能力不足,纵得储秀宫敢出那样的幺蛾子,再不整治,难成个体统。前皇后如今是过她想过的好日子去了,撂下的这烂摊子,她尚家人不来收拾,谁来收拾?
皇帝破天荒地,像对臣工委以重任似的,在颐行肩上拍了拍,“愿你说到做到,朕就看着你,不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颐行拱了拱手,道是,“时候不早了,既然奴才不必侍寝,那就回去了,免得懋嫔娘娘跟前宫女巴巴守在门前,也怪可怜的。”
皇帝说好,“宫门下了钥,叫个人送你回去。”
一场谈话,在祥和的气氛中结束了。颐行领了旨意从东暖阁退出来,刚到殿门上,怀恩便笑着上来作了一揖,说:“颐主儿不用传旁人,各道宫门上当值的都认识奴才,奴才送您回储秀宫,也免得下头小子们请牌子多费手脚。”
有御前总管护送,那是多大的面子啊,颐行忙嗳了声道:“多谢谙达了。”
怀恩呵了呵腰,转头上一旁提灯笼去了。
银朱到这时候才敢说话,细声道:“主儿,吓着奴才了。您在里头这半天,奴才真怕皇上治您的罪。”
颐行说哪儿能呢,一面回头瞧了一眼,凑在银朱耳边说:“皇上和我相谈甚欢,就差没拜把子结兄弟了。”
说到这儿,刚才被他拍打的肩头还留着沉甸甸的份量呢,她如今不由得怀疑夏太医的话了,他说懋嫔假孕的事儿没告知皇上,可刚才看那主儿的意思,分明知道其中蹊跷啊。只是没点破,想必也觉得说穿了磕碜,就等着她给他打小鬼儿了,所以才有不负朕所望这类激励的话。
银朱呆呆啊了声,“这怎么……还拜把子呢……”
颐行嗤地一笑,见怀恩挑着羊角灯来了,也不便再说什么,和银朱互相搀扶着,走下了养心殿台阶。
“小主随奴才来……”怀恩趋身引路,复又吩咐银朱,“给主儿看着点脚下。”
银朱应了声”“,搀着颐行迈过了遵义门的门槛。
打西一长街往北,夹道又深又长,白天往来的宫人很多,到了夜里两头截断了,夹道中一片寂静,只有一盏幽幽的宫灯悬浮着,照出一丈之内的光景。
怀恩有心和老姑奶奶攀谈,和声说:“小主儿好福气,万岁爷亲自下令赏赐,这还是头一遭儿呢。奴才已经命人给内务府传了话,明儿一早东西就送到。”
颐行含笑说:“谢万岁隆恩了,我不过厚着脸皮一说,没曾想Z老人家果真赏我,于我来说实在是意外之喜啊。”
“可不么,终究是瞧着往日的情分。”怀恩口中说出来,仿佛他们彼此间有多深的交情似的,见颐行迟疑,他又是一笑,“小主别怀疑,好赖的,总是小时候就结交,和宫里其他主儿不一样。您八成是不记得奴才了,其实老皇爷二回巡幸江南,奴才给主子爷随扈,所以您和主子爷之间的过往,奴才些许知道一些。”
颐行怔愣了下,愣完了赧然道:“说出来怪没脸的,唉,不提了。”
怀恩笑道:“那有什么的,那年您不过五六岁,小孩儿家家明白什么,万岁爷也不能认真和您计较。”
颐行却讪讪的,“您在外头,不知听没听见他挤兑我,他嫌我没洗刷干净,弄脏了他的龙床。”
怀恩却有另一番解答。
“小主才晋位,想必还不知道养心殿的规矩。主子平时住在后殿,后殿东梢间是皇后主子的体顺堂,西稍间是嫔妃侍寝过夜的燕喜堂。寻常时候,主儿们被翻了牌子,就在燕喜堂里等万岁爷驾临,进幸之后万岁爷不留宿,仍旧回自己的寝室。您想想,才刚万岁爷说了,怕您弄脏了他的龙床,这叫什么?已然认了让您上他的龙床了,那还得了么!”怀恩回身望了眼,作奴才的就是有这样敏锐的嗅觉,越瞧老姑奶奶越有椒房专宠的长相,便笑道,“小主福泽深厚着呢,往后前途不可限量。万岁爷垂治天下,人也深稳内秀,侍奉这样的主子,不能光听他字面儿上的意思,得往深了琢磨。”
颐行听得糊里糊涂,并不觉得皇帝有那样的深意,他只是为了呲打她,随意那么一说罢了。
银朱却是一万个听信的,呜了一声道:“主子,您升发的好日子就在前头啦。”
当然那好日子得靠自己挣,皇上对她委以了重任,听他那话头儿,恐怕不立功,他还不肯交代自己呢。
说话儿到了成和右门,怀恩上前敲门,里头人问了声谁,他压声说:“是我。”只那一嗓子,就是通关文书。
站班的太监听了,忙拔下门栓打开了小角门。过了这道门禁,下一道是螽斯门,仍旧只需一句”是我“,那么森严的宫禁,说开也就开了。
颐行跟着怀恩走在西二长街上,其实她一直对夏太医夜间穿行紫禁城的能耐存疑,却又不好求证,犹豫了下才向怀恩打探:“门上禁卫森严,要是夜里有什么事儿,真是寸步难行吧?”
怀恩脑瓜子一转,就知道她在琢磨夏太医了。这话可不能凑嘴应声儿,得仔细掂量着来,便道:“寻常宫人自然是寸步难行,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像主子有令,调遣个谁啊,或是哪宫的主儿忽然抱恙,差遣宫人一道道宫门传话,也是可以暂时开启的。”
横竖就是有办法。在一个地方活得久了,多少能钻点空子,怀恩只差没有明说,从螽斯门夹道一直往西过寿安门,前头就到金水河畔。那地方直往北通安乐堂,夏太医要是走这条道儿,可说是一路顺畅。
颐行心里也自是明白了,再没有接着追问。
前头就到长康右门了,怀恩引着她们进了夹道,敲响储秀宫门的时候,门内小太监絮絮叨叨抱怨:“又给打发回来了,早知道这么着,何苦上围房候着……”
结果一开门,看见的是怀恩的脸,那灯笼光照着青白的面皮,直把小太监吓得蹦起来,“大……大总管……”
怀恩嘴角噙着阴冷的笑,因储秀宫奴才对老姑奶奶不敬怒火大盛,“好小子,你当的好差,今儿不赏你个窝心脚,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说罢一脚丫子踹了过去,守门的太监不敢让,顺势一滚,脑袋磕着条凳的凳腿,磕托一声响。
边上另一个吓呆了,谁能想到小小的答应,是御前大总管亲自送回来的,忙不迭上前打圆场,说:“他是个没寿元的混账行子,犯糊涂犯到您跟前来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和他计较,小的这儿替他给您赔不是了。”
怀恩哼了一声,“你们冒犯的是我?冒犯的是颐主!发昏当不得死的狗东西,主儿抬脚比你们头还高,你们倒猖狂。再有下回,仔细熨平了你们!”
两个守门太监被训得孙子一般,紫禁城里自有一套上对下的章程。
这当口上颐行朝正殿望过去,见门里有人迈了出来,想必察觉宫门上动静了,仔细一分辨,来的是怀恩,忙避祸似的,重新缩回了殿里。
怀恩终于训斥完了,这才垂袖对颐行道:“主儿受委屈,奴才替您教训他们。时候不早了,主儿快回去安置吧,奴才告退了。”
颐行颔首,冲他还了个礼,见他挑着灯笼原路返回了,这才和银朱相携走进了前院。
怀恩闹了这一通,各殿里应该都已经知情了,这回倒消停,正殿上没了阴阳怪气出来揶揄的人,她们顺顺溜溜返回了猗兰馆。
看家的含珍迎了出来,把人接进门后压声说:“您到这会子才回来,奴才忧心得不知怎么才好。先头上永常在那儿打听,没听说今儿有人被翻了牌子……皇上留您做什么?别不是因为前儿走错了道儿,训斥您吧?”
颐行咂了下嘴,“真让你说着啦。”
含珍吃了一惊,又呼天爷,“您倒是全须全尾儿回来了,瞧您这模样,想必万岁爷还是容情了。”
颐行笑了笑,“岂止是容情,要不是我今儿没洗澡,可就留下侍寝啦。明儿内务府给咱们送浴桶来,这可是咱们屋的大件儿,往后不愁没处洗澡喽。”
颐行没心没肺,对于此行的收获十分满意,上各处转一圈,琢磨浴桶该放在哪儿去了。
留下含珍和银朱面面相觑,心道听训斥听得差点儿侍寝,万岁爷对老姑奶奶,别不是觊觎已久了吧!
第42章 (万岁爷操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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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各人占着四四方方一块地方,天亮了睁眼,天黑了睡觉,不过仔细计较着时辰,守着那一点似是而非的荣宠,过着各自平淡的日子罢了。
今儿天不好,醒来的时候半边天幕乌云滚滚。懋嫔倚着她的双喜引枕,朦朦胧胧朝外看了一眼,轰隆隆――隐约有闷雷传来,滚地的动静,震得殿顶都有回响。
懋嫔撑身坐了起来,自打腊月里遇喜后,就再也不必早起请安了。习惯了胡天胡地地睡,如今不到辰时,断然是起不来。
还是有孕了好啊,她慢吞吞扯了扯扭曲的衣襟,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宫里什么都好,就一宗不好,非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原本皇后在时,她们这些嫔妃每日要上钟粹宫见礼问安,好容易熬到皇后被废,这后宫除了太后和皇上就没有旁的主子了吧,结果又抬举出个贵妃来,人五人六地,也敢坐在正位上,等着她们过去串门。
独自高居上首,看着下头一伙花花绿绿精心打扮的女人们向自己俯首称臣,应当是很愉快的一件事儿吧,难怪个个都要往高位上爬。裕贵妃的优势在于资历深,可惜就可惜在没养住大阿哥,要不然这会儿,不论皇上喜不喜欢,太后八成是要赏她个皇后当当的。
幸而自己遇了喜,好日子就在前头。
懋嫔轻轻吁了口气,伸手扯过那物件,扣在了肚子上。
多不容易的,隔一段时候就得比着大小做新的,如今天儿越来越热,腰上平白裹着一圈,真热得起疹子。好在用不了多久了,再过三个月,就可不必做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