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像身后有人时刻拿刀抵着你的脖子,不知什么时候,一刀就划将下来,要了你的性命。
翠缥说不会的,“她入宫一年还没到呢,就是要晋位,也得尊着祖宗规矩。再说她一无得力的娘家,二没有皇嗣可依仗……”
贵妃的视线望向窗外那棵紫藤,喃喃说:“没有得力的娘家,却有比娘家更势大的人撑腰,只要有皇上的宠爱,别说贵妃、皇贵妃,就是皇后又如何!如今太后又向着她……”贵妃脸上涌起哀伤来,“老姑奶奶的鸿运,真是挡也挡不住。”
翠缥虽也知道大势已定,但总觉得未必这么快,就算晋位,不也得一步一步来吗,尤其这样高阶的位分。
谁知还是她主子看得透彻,才过了两天罢了,流苏从外面急匆匆进来,到了贵妃跟前蹲安回禀:“礼部和御前的人上永寿宫颁旨去了,纯妃晋了……晋了皇贵妃,代皇后之职,摄六宫事。”
贵妃听她前半段话,心都蹦到嗓子眼儿了,心想晋个贵妃吧,哪怕和自己同级也成啊。结果后半段话,一下子把她打进了泥里,顿时气若游丝般崴在炕上,“代皇后之职、摄六宫事……那我呢,我往后,又该干些什么……”
老姑奶奶晋位这事儿,对各宫都没有太大妨碍,至多不过引人眼红,可对于贵妃来说,却有切身的伤害。小小年纪的毛丫头,终于爬到她头顶上去了,她在宫里谨小慎微这些年,还不是连人家的一根汗毛都比不上。
是谁说尚家这回凤脉要断了?本朝出了一位废后,尚家不可能再有出头之日……这才三年不到,另一位更厉害的崛起了,一路顺风顺水,把所有人都踩在了脚底下。
贵妃低头呜咽起来,自打大阿哥死后,她还没这样痛哭流涕过。真是扫脸啊,当了三年贵妃,满以为离皇后之位仅一步之遥了,谁知天上掉下个程咬金,一下子抢在头里了。
她哭得如丧考批,翠缥只得让人把门关起来,不住地劝解她:“主儿,宫里多少人在等着看咱们笑话呢,您千万不能失态啊!就算她老姑奶奶当上了皇后,您还是稳坐第二把交椅,还是高她们一头,您是贵妃啊,您怕什么!”
可正因为是贵妃,才愈发扫脸,仿佛老姑奶奶打败的不是全后宫,而是她一个人。
但这种沮丧也不能持续太久,自己还得带领后宫众妃嫔,上永寿宫去,向新晋的皇贵妃请安。
老姑奶奶还没行册封礼,但行头已然大换了,穿一件明黄色纳纱的凤凰梅花单袍,头上戴着金累丝点翠嵌珠玉凤钿,端端坐在宝座上,接受三宫六院的朝贺。
大家自然是五味杂陈在心头,可谁又敢在这时候找不自在呢,一个个都俯首帖耳的,按品级高低在地心列队,高高扬起拍子,行抚鬓蹲安之礼。
老姑奶奶的训话也很简单,“我年轻,登了这高位,全赖太后和皇上偏爱。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日后上下和睦,齐心伺候皇上,就成了。”
众人说是,虽然心里腹诽,“有你在,伺候皇上哪儿还用假他人之手”,可这也不过自己心里琢磨,不敢和第二个人说。
贵妃当着众人,自然要维持体面,不过比平常更尽一百二十分的心,指挥众人进退。
颐行瞧她这模样,到底还是不忍心让她太失颜面,便叫了声裕姐姐,“后宫事务,这些年都是你料理,我才上手,恐怕不得要领,往后就劳烦您协理吧。”
裕贵妃大感意外,满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向上望去。老姑奶奶带着平和的笑,一时让贵妃无措起来,但这话一出,好歹也算赏了她尊荣,让众人知道,贵妃还是有别于寻常嫔妃的。
贵妃顿时满怀感激,心头一热,眼中发酸,蹲安道是,“我原没什么能耐,蒙贵主儿不弃,往后一定尽力协理六宫,不叫贵主儿失望。”
从永寿宫出来,贵妃的后脊梁都快被恭妃戳烂了,“我早就看出她是个没气性的,别人丢跟骨头,忙不迭地就叼了。她也不想想,这后宫在自己手上,料理得多乱,人家留她是为了日后好追责,瞧把她高兴的,拾着了狗头金似的。”
怡妃在边上抱着胳膊感叹:“一朝天子一朝臣嘛,后宫也是一样。如今老姑奶奶当权,贵妃原该像丧家之犬一样,岂料人家开恩让她协理,怪道她感激人家祖宗十八代呢。”
两个人在夹道里慢慢走着,这会儿暑气全消了,已经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看着那勾头瓦当、彩画红墙,别有一种繁荣热闹的气象。
这厢正要往御花园去,后面急急有脚步声赶上来,是翊坤宫的太监福子。到了跟前垂袖打一千儿,说才刚永寿宫传话出来,纯皇贵妃有令儿,让恭妃娘娘帮着料理明儿宝华殿佛事。
恭妃站住脚,沉默了下才说知道了,摆手打发福子回去。
怡妃倒笑起来,“瞧瞧,才说完贵妃,好差事就轮着您了。”
恭妃哼笑了一声,“好大的谱儿,才晋了位分,就忙着指派你指派他起来。”
“那也是没辙,谁让人家这会子掌权了呢。”怡妃叹了口气说,“咱们这位皇贵妃啊,还不似裕贵妃,办事儿讲究,未必给人留缝,您自己多加小心些吧。”
恭妃挪动着步子,倒是忽然跳出三界,替怡妃叫起屈来,“照说您是太后娘家人,太后也没个扶植外人,不抬举您的道理。果真是老姑奶奶手段高,哄得老太太高兴,一心向着她,反把您抛到后脑勺去了。”
怡妃听罢瞥了她一眼,“咱们啊,一向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揭谁的短。左不过不犯事儿,别落得和妃那个下场,就是烧了高香了。”
这话撂下,大家都刹了性子。可不嘛,进宫到如今,大家都短暂享受过万岁爷的温存,可谁又敢说自己切切实实承过宠?就算没有老姑奶奶,她们也过着差不多的日子,其实有什么可叫板的呢,不过自己和自己较劲罢了。
后来花园子是没逛成,恭妃既然受了命,就得操办宝华殿的佛事,和怡妃分了道儿,拐到春华门夹道去了。
银朱替颐行梳头,让那一绺长发在掌心舒展垂坠,觑着镜子里的人道:“主儿让恭妃料理宝华殿的事,想是有自己的打算吧?奴才还记得,早前她和怡妃唱大戏,借着那块檀香木,把咱们抓到贵妃宫里问罪。如今您瞧在怡妃是太后娘家人的份儿上,没有为难怡妃,倒是要拿恭妃来作作筏子,是不是这个道理?”
颐行听了一乐,“可不,看来你和我一样记仇。不过我倒不是要拿她作筏子,她事儿办得妥帖,也没谁刻意为难她。可要是办得不妥帖,那也怨不得我呀,敲打两句,总是免不了的。”
这就是一朝登了高枝儿,难免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第二天的佛事,无外乎大家跟着太后一道祈福还愿。宝华殿两侧趺坐着雍和宫请来的高僧喇嘛,嗡嗡的梵声中,大伙儿反复叩首长跪,这一跪,一轮就是小半个时辰。
太后和众多太妃太嫔们因信佛,对佛事满怀敬畏之心,但对于众多年轻的嫔妃们来说,长时间的跪拜让她们腰酸背痛有些不耐烦。到了午时修整的时候,三三两两散出佛堂,退到左右便殿里暂歇,这时候尚可以好好吃上一顿斋饭,再松散松散筋骨。
便殿里的膳桌都已经准备妥当了,膳房的侍膳太监开始往殿内运菜。银朱搀扶颐行坐下,她习惯性地弯腰压住胸前的十八子手串,这回却按了个空。
低头一看,手串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也想不起丢在哪儿了,喃喃说:“这可好,不多东西就罢了,怎么还少了!”
这话是有心说给那三妃听的,到底不是蠢人,脸上顿时都讪讪起来。
银朱在便殿内外着了一圈,没见手串的踪迹,便道:“想是落在佛堂里了,主儿稍待,奴才过去找找。”
颐行颔首,她忙提袍迈出去,一路顺着来时轨迹寻找。一直找进殿里,正巧看见一个穿着偏衫的喇嘛站在供桌旁,手里捏着那个手串。
佛前香烟袅袅,油蜡燃烧,发出浓重的香油味,大喇嘛长身玉立,把这佛堂衬得庄严如庙宇。银朱站在槛内斜望过去,摘了佛帽的喇嘛有颗形状美好的圆脑袋,青白的头发茬干净利落,不像有些人,后脑勺的头发能长到脖子上去。这种脖颈间界限分明的线条,照着老辈儿里的说法,是个享清福的脑袋。
银朱对得道高僧一向怀有敬意,合着双手说阿弥陀佛,“大师,这手串是我们皇贵妃的,多谢大师拾得,物归原主。”
那喇嘛闻言,转身把手串交到她手上,复合什向她行了个佛礼。
银朱接了手串正要走,忽然听见他“咦”了一声,不由顿住脚回望过去,这才看清他的脸,竟是上回赐她平安棍的那位喇嘛。
也就是这喇嘛,被他们冤枉成她的奸夫,差点害她丢了小命,名字好像叫江白嘉措吧!
银朱又合起了双掌,“您记得我?”
江白喇嘛点了点头。
这事儿吧,虽然发生在宫里,但御前终归打发人来查访过,他多少也听说了。真没想到,那天不过随手在香炉旁拿了根檀香木,念了几句经文,告诉她能保平安,后来竟引发了那么多事,这个素不相识的宫女,也成了他所谓的红颜知己。
就为这事儿,他被师兄们嘲笑了好久,虽然本不和他相干,但连累一个姑娘为此受苦,他也觉得有愧于人家。
没想到,今天又在这里相遇,看样子她如今过得很好,这就让他放心了。
“这手串,是纯皇贵妃的?”他问。
银朱说是,那张满月似的脸盘上,洋溢着骄傲的神情,“当初她和我一块儿卷进那件事里,是她一直护着我。如今她晋封皇贵妃了,我在她身边伺候着。”
江白喇嘛问:“你和皇贵妃,是一道进宫的?”
“是啊,今年二月里一块儿参选的。”银朱有些唏嘘,“我在宫里也只有五年,五年后,我们主儿的前程应当更远大了吧!”
江白喇嘛听了,低头沉吟了下,“我在京城也只逗留五年,五年后的三月,就回西藏去了。”
银朱一算,自己是两月里出宫,他是三月里离开,那时候正碰巧了,便道:“役满后我去雍和宫拜佛,到时候再来向大师求平安符。”
江白喇嘛没有再说什么,合什向她躬了躬腰,看她含笑还礼,托着那串十八子,转身迈出了宝华殿门槛。
第86章 (多好的兆头!)
这回的佛事办得还算稳当,当然那是细节处不去追究,方得出的结论。
恭妃嘴上虽然不服管,但在交差的时候也不免战战兢兢。颐行因新上位,总不好弄得宫里风声鹤唳,她也有她的想头儿,自己已然占了那么多的先机,位分有了,皇上又待自己一心一意,这时候也有心做菩萨,没有必要存心和人过不去,为了一点小事斤斤计较,折损了自己的福泽。
恭妃忙活半天,原本做好了挨数落的准备,没曾想老姑奶奶居然当着众人的而,夸了她一声好。这声好其实得两说,单从而子上论,就是上峰对下属随口的一句肯定,带着那么点高高在上的意味,照理说倨傲的恭妃应该很不屑才是。可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又自觉到一种有别于众人,挺起了腰板儿的畅快。
恭妃忽然有些明白裕贵妃了,总是大家和睦共处,比针尖对麦芒的好。如今老姑奶奶圣眷正隆,和她硬碰硬,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好在老姑奶奶没有收拾她们的想法,这就是她的仁慈了。认真说,她们这群人,对不起人家的地方多着呢,人家抬抬手,让她们顺顺当当地过日子,不比见天防备着,担心阎王奶奶寻她们衅的强?
恭妃从永寿宫出来,捏着帕子,踱着步子,望着潇潇的苍穹感慨:“这天儿啊,说话就凉了。”
怡妃瞥了她一眼,“姐姐这会子瞧着斗志全无,这就认命了?挨了夸,还一脸憋着笑的模样,我可替你磕碜了。”
恭妃哼笑了一声,“别介,哪儿用得着您替我磕碜。我啊,算是看明白了,任你多深的道行,皇上那头护着,你再怎么做法都是枉然。我问你,要是你和永寿宫那位一块儿掉进井里,皇上会救谁?”
怡妃知道答案,但拒绝作答,“宫里没那么大的井口,能装下两个人。”
“我就是这么一说。”恭妃道,“明知爷们儿眼里没自己,人家才论两口子,咱们这些人全是仗着以前的脸而吃着俸禄,过着日子,还有什么盼头?我昨儿听贵妃说,永寿宫那位发了话,打下月起,各宫月例银子比着位分高低看涨。贵妃十两,妃八两,嫔六两,连最低等的答应也涨了二两,这不比以前好么?”
这倒也是,宫里头花销太大了,娘家能贴补的,过得还像样子,要是不能贴补的,就凭原来那几两银子,够什么使!说句实在话,无宠的,一辈子就那么回事儿了,涨月例银子是利好大众的做法。不得不说,老姑奶奶果然是个有手段的,就凭这一招儿,就把那些低等嫔御的人心都收买了,至于那些高阶的,猫儿狗儿两三只,又能翻起什么浪花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