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了防止一些武艺高超的犯人在审讯时暴起发难。
燕朝武风极盛,寻常百姓也大都能操刀习剑,更不要说犯了事儿被绑到刑部来的了。
这个红毛商人当然不是那种类型,林婉月看得出来他武艺疏松意志薄弱,是那种很好对付的类型,被这样招待,实属是杀鸡用牛刀。
作为那只被牛刀对着的鸡,红毛商人可以说是肝胆俱裂,如果不是提前扎紧了裤管,怕是屎尿已经流到地上了。
审讯还没有开始,林婉月还没有用刑,但正是因为一切都还没开始,所以才可怕。
民间流传的那些和刑官有关的恐怖传说,一个个地在他脑子里轮番上演。
他想起当初,他在家乡被当地的男爵通缉,杀人越货抢了一张船票,坐船到燕朝来博前程。在那艘轮船上,长达半个月的行程中,他所听到的和刑官有关的种种。
在燕朝,你甚至可以招惹葛衣军,也可以不敬皇帝,但是绝对不能犯的两个罪过,就是惹怒一名刑官,和不尊敬柳神。
被刑官盯上的人,非死既疯是最好的下场。
对刑官的恐惧,早早在他身上扎根,而后在今日爆发。他看到那个恐惧化身的女人凑近他的耳边,微笑着问他:“可认得什么贵人?”
他不认识什么贵人。
他只是一个走投无路只能到异国博前程的通缉犯,在故国,他是一条货真价实的死狗,无人在意。到了遥远的燕朝,性命也不过是秋风中的一片落叶,唯一的归宿就是掉在泥土里烂掉。
可他不想就这么烂掉。
就算烂,他也想多活几天再烂。
他说:“认得!”
他必须认得。
林婉月笑了。
柳炎歌叹为观止。
半天后,赵大人一个字一个字核查完手上的文书,抬起头来,天色已经暗透了,林婉月点起灯,在桌子的另一侧补写之前点兵抓人的手续文书。
“犯人呢?”赵大人审了个懒腰,小心地推开桌子上的文件,给自己倒了茶,水壶里的水早就凉了,但也足以解渴。
林婉月目不斜视,一笔一划工整地写下秀美的楷书。
“送回去了。”她平淡地说:“但是他的口供有些问题,我疑心他在随意攀咬。”
赵大人放松极了,笑着拿过林婉月整理好的供词翻看,看着看着她的神情很快就若有所思起来。
短短几页纸很快就翻看完毕,她想了想,又倒回去重新看起。
林婉月填写着文书,余光微微瞥见这一切,心里知道这位精明的刑官,已经窥见了这件事背后的可操作性。
赵大人很快说:“虽然同样是柏罗吉国人,但是博尔齐斯出身高贵,据说有爵位在身,怎么会和这种人有交集?”
林婉月深以为然:“是的,我也这么觉得,博尔齐斯好歹也是有名的大商人,如果说专门下令来指挥售卖男身柳神像,也太荒谬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柳炎歌怔怔地看着林婉月如此说来,还以为她突然反悔了。
然后她就听见林婉月轻描淡写地说:“日后太子殿下登基,博尔齐斯自有泼天富贵,想来他做事不会如此不谨慎。”
赵大人的指甲猛然掐住了手心。
她看着林婉月,神情晦暗不明。
林婉月说:“此人想来只是因为畏惧审讯,所以随意咬了一个同出一国的贵人出来,以为能保住自己一命吧……”
赵大人笑了。
她已经想通了所有关节,她笑着说:“这种人我们见的也不少了,他们总以为背后有人就能逃得处罚。”
“用刑重吗?”她问林婉月:“博尔齐斯的人,用刑太重了可不好。”
言谈之间,已经定下,这个人背后就是博尔齐斯了。
林婉月笑了:“我可不敢用刑。”
“虽然如此……”赵大人眯起了眼睛,她的眼角有着鱼尾纹,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和气。
这位慈祥和蔼的妇人说:“只怕这位大人要杀人灭口啊。”
两人相视一笑。
“我会小心预防的。”林婉月说。
柳炎歌看得一愣一愣的,等到月上柳梢头,林婉月踏着月色回到家中,一头躺倒在床上,她才迷迷糊糊地问:“呃……你怎么知道这个赵大人一定会配合你呢?”
林婉月和赵大人短短一段对话,信息量很大,但柳炎歌也不是曾经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柳炎歌了,穿越过三个世界,她见过的世面也不少了。
她很快就明白过来,林婉月和那位赵大人都知道,这个红毛商人和博尔齐斯毫无关系,他只是凑巧和博尔齐斯来自同一个小国,然后恰巧又售卖了男身柳神像罢了。
柳炎歌也很明白,将她性转为男的操作,估计也不是谁有意为之,只是民间风气自然而然流转的产物。只要有男人觉得柳神强大到不应该是个女人,只要还有男人觉得强如燕葛背后必然也是有个男人做主,那么她就会成为一个男人。
民间绝对有更多的燕朝人售卖男身柳神像。
只是这个红毛商人,他的身份恰好有些敏感。
就只是这么一点敏感,让林婉月看到了机会,然后她一番引导,赵大人很快就明白了这当中可以利用的地方。
她们说,博尔齐斯会杀人灭口,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博尔齐斯甚至都不知道这个红毛商人的存在,怎么会有余力杀人灭口?只是这个红毛商人必须去死才可以,他死了,死无对证,只有一份口供咬到博尔齐斯身上。
没有人能推翻这份口供了。
唯一的问题就在于——
“你就不怕她站在太子那边?或者她虽然也选择燕绝,但是眼睛不够亮,心不够狠——”
那林婉月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夭折了。
林婉月笑了:“我寻她过来,可也不是心血来潮,全凭运气。”
柳炎歌明白了,林婉月做事向来如此,恐怕不仅她寻这位赵大人有空的时候抓人是有意为之,就连她对那个红毛商人发难,也是早有预谋。
柳炎歌来与不来,都不影响这件事。
“我还以为你真是为了给我出气呢……”柳炎歌心想。
她心里有些失落,但还是佩服居多。
“你真的很厉害。”
林婉月眯起眼睛微笑:“只是寻常手段。”
而后她对柳炎歌讲了赵大人其人其事。
这位赵大人,单名为峮,赵峮年轻时还是武帝时期,她是经历了刑官从葛衣军脱离出来自立门户这一段历史的,资历很老,也很受上峰的信任,如果没有意外,她这个岁数应该已经三品。
她后来蹉跎在四品之位,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事。
“赵峮年轻时和一个世家子弟有过一段姻缘,生了一个儿子。后来两人和离,儿子跟着她长到十八岁,说要认祖归宗。”
柳炎歌听着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爹很有地位?”
“有地位,也有钱。”林婉月淡淡地说:“主要是有钱。赵大人做刑官,俸禄虽然不低,也只能说是衣食无忧,远远算不上豪奢。”
柳炎歌讥讽道:“儿子!”
“认祖归宗之后,这儿子就能享受父族的钱财了,而另一方面,母亲毕竟是母亲,撒个娇卖个乖,这事儿就过去了。他还能继续享受母亲的权位。”林婉月说:“对那个儿子来说,这是很划算的买卖。”
“然后呢?”柳炎歌知道林婉月既然在这个时候提起此事,那么后续定然不会这么简单。
“夺子之恨,岂能善罢甘休?”林婉月说:“后来赵大人寻了个错处,送了那位前夫一个满门抄斩。”
“这位赵峮大人有手段,心也狠,并且也不吝于利用规则。”她说:“再也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
所以林婉月选择了她。
柳炎歌对她更为叹服了。
她的分析很准确,赵峮确实和她打出了完美的配合。
“那位儿子呢?”她问:“他后来怎么样了?也被满门抄斩了?”
“没办法呀,他自己要认祖归宗的。”
第72章 权臣
异国人博尔齐斯于柳神大不敬。
这个消息一开始并没有受到重视, 只是普普通通的摆上了赵峮上司的案头,一直没有动静。
她一点都不慌,慢慢悠悠地继续做她的工作, 审讯一些小案子,反倒是柳炎歌急的不得了, 每天都问:“怎么还没消息?”林婉月还得反过来让她不要那么心急。
她说这份文书只是沉默,但没有消失。
林婉月按兵不动,静静等待,每天都给柳炎歌上三炷香。这天发了粮饷,她兜里有了钱,有了布, 有了粮,她说:“今天给您多上几炷香。”
就又去市井买香。
买完香她不急着回家, 慢悠悠四处乱转,柳炎歌才对这个时代的燕朝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这里卖海货的好多。”她说:“看来海军发展的不错啊。”
“武帝时期着重发展海外贸易, 红毛人, 黄毛人的地界都去过,也打过几次大仗。”林婉月翻看着摊子上的披肩,轻车熟路地砍价, 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小老百姓。
“这布可是高齐那边的行货, 您看看这颜色, 青里透蓝, 蓝里泛金,这羽毛可是只有高奇那边的海鸟才有,这么大的披肩,得有好几十只鸟才做得出来。”
“你当我不识货么?染色的吧。”
小贩儿急了:“这颜色是能染得出来的么?我拍着我的奶子发誓——”
她誓还没发完,林婉月当场就笑出声了。“这倒不必。”
摆摊儿卖各色羽织的这小贩儿, 是个黄头发蓝眼睛的女人,高高大大,赤着两条胳膊,手臂上肌肉线条流畅利落。她急赤白脸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赌咒说:“我就是高奇人,我从老家带来的料子,不能骗你。”
林婉月笑都笑了,也不好意思再接着往下砍价,从兜里掏出二两银子递过去:“行行行,我信,给我来两条包起来,我要送人。”
这个高大的高奇女人见林婉月干脆利落地要了两条披肩,眉开眼笑,当场就从旁边拿了两个稻草编制的袋子,口齿伶俐地说:“小娘子爽快大气,这边我再送你两个海草袋子,以后再来,我这里卖的都是正宗高奇行货。”
“你这人真有意思。”林婉月问她:“你练过武?”
“练过。”女人说:“高奇离燕朝那么大老远呢,没几把刷子可不敢上船。”
林婉月知道她指的船是私船,来往各国的客船也有海军运营的官船,但官船的票有钱都买不到,那些来燕朝做生意的人大都是做私船来的。
那些私船嘛,问题就比较大了。
海上一漂几个月,都是船长说了算,有些人心术不正,转手把客人卖了做奴隶都是好的。还有的收了票钱,直接踹客人们下海喂鱼。
这些是海军的管辖范围,但林婉月也不是没听说过几个案子。
她羡慕地拍了拍摊主的胳膊:“高奇人真是各个好体格。”
摊主挠头大笑:“其实也不是这样啦,我们那边还是像小娘子这样的女人多,我是个例外。”
正巧这个时候摊上也没几个客人,林婉月又觉得这个女人有趣,拿了披肩和袋子也不走,两个人相谈甚欢。说着说着林婉月又问起她怎么想起来要到燕朝来。
燕朝当前虽然算得上是世界的中心,文治武功天下咸服,但高奇比柏罗吉还要远上半个月的航程。
就林婉月的个人感想来说,这么长的路,就算是天堂她也不要去的。
这位摊主——林婉月已经问出了她的名字,叫做芙娃——芙娃坐在小马扎上说:“没办法,他们都说我是女巫,可我又不是真的女巫。”
芙娃吐了吐舌头:“我要是真的女巫,我就不跑了,直接给他们干掉就完了,可是我真的不会巫术,打架我倒是还行,可他们人多势众,我只有一把剑,盔甲都没有,就只得跑了。”
“我听说燕朝这里没有至高神,女巫的地位还挺高,我就来了。”
当中远渡重洋的辛苦波折,她都带过不提,但林婉月也清楚定然是百般艰难。
“你真厉害。”她由衷地称赞说:“而且真的很漂亮。”
高鼻梁白皮肤,金头发蓝眼睛,实在是很有异国风情,林婉月略微想了想,就说:“你从故乡带来的存货恐怕很快就要见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