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蹙蹙眉,“她还好么?”
宦人扑通一声跪下去,不敢说。
那骨头长年累月在冰棺里头,更容易折脆,遑论是翻过面来,头脸先着地……
皇帝眸中卷起无数阴云,他摇摇晃晃撑着桌角站起身,“朕去瞧瞧,她如今何在?”
宦人尚未答,就听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声。
一声绵长响亮的“急报”声,令皇帝混沌的头脑更觉怔闷,又出什么事了?
“皇上,皇上!西北军哗变,盘虎口,硪川,北坝等,共有三十二城、县、镇的屯兵呼应,严大人、尹大人被围困在琼川,上表请求支援。”
皇帝听后怔怔走出两步,忽然喉头一哽,鲜血从他口中急速喷涌出来。
宦人吓傻了,一面大声呼喊“传太医”,一面扑进来扶住皇帝,“皇上,皇上!您莫要心急,保重龙体,龙体要紧啊!”
“传……陆筠,把陆筠传进来,朕有事吩咐,去,快去!”
安王在京中,他分不出更多精力去镇压西北军,用安王牵制他,让他无暇顾及西北……他没看错,他一点也没疑心错,陆筠狼子野心,他从来不是个乖顺服从的臣……
宦人不敢丢下皇帝独去,外头久久没有回应,仿佛宫内外就只剩下他们几个。
“朕……要见虢国公,去请……”
宦人百般犹豫,朝那传信的侍卫一点头,咬牙放开皇帝去了。
皇帝抬眼打量外头的人,是他的人,他贴身的护卫,自小就跟在他身边保护他,皇帝抹了把唇边的血迹,下了第二条令,“你亲自去,把守东华门,放嘉远侯进来,虢国公……扣押,扣押在武英殿。吩咐下去,等嘉远侯一出门,就……围住虢国公府……记着,你亲自……你亲自挑选亲信之人去办……”
他断断续续的说完,急忙挥手,“去,还不快去?”
侍卫行礼应下,飞速去了。
大门开敞,那狂风卷着残雪,遮蔽了迷蒙的夜。
今晚注定不平,无人安睡。
东华门外一场搏杀刚止。
一队人马护拥着冒着寒气的棺椁,被安王带着人挡在门外。
长剑染血,粘稠的血已冷透,在寒风中结成一道红色的冰痕。
剑尖拨开棺椁的盖板,露出里头变了形的尸身。
她一生不曾如此狼狈,此刻却长发散开,发钗横落,只是那张脸仍是美艳如斯,安王犹记得九弟在生时,给他写信提起爱妻时的骄傲稚气。他和九弟不一样,他对男女之情淡薄,在意更多的是得失荣辱,所以他这样的人总是活得更久,更长命,更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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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门外的喊杀声隔着宫墙一路飘至乾清宫大殿。
此时的陆筠骑在马上,身着官服巡视着长街。街边店铺都已歇业,唯有不远处的歌楼画船还点着暧昧的橙灯。
这样寒冷刺骨的大雪天,他好怀念和明筝一块儿缩在屋中烤火的日子。
——也就是头几日,刚入冬不久时。
侍人灌了汤婆子,塞在被子里,将她冰凉的手脚都捂热了。
他在火炉旁烘烤了掌心,随之翻身入帐,那双犹带着温度的手游走在她每一寸肌肤。
他丈量软绵的起伏,探索纤细的凹地,她不再冷,在他怀中满身是汗的喘。
偶尔也不带任何欲念的相拥,同样开怀而满足,逗她说说话,或是默然坐在一旁瞧她灯下算账、做绣活的剪影,他觉得自己这一生遭受的所有苦痛不公都被完满和乐的婚后生活磨平。
他从生下来就不是个受人期待的孩子。父亲厌恶她,母亲嫌弃他。他是一桩买卖般的婚姻中,交差般完成的一件差事。
有了他,陆家和慕容家从此密不可分。
母亲在生时,反抗不得的命运,如今由他亲手砸破。
他不会再受人牵制,不会再把自己和家人的命交到别人手里。他会伴着妻女平安的走下去,他要他们跟着他做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侯爷,侯爷!”
呼号的北风中,侍卫高喊着,陆筠调转马头,目光望着不远处一点火星,由远及近。
“皇上命您即刻进宫,另有其他人,上山去请国公爷了。”
陆筠眼眸波澜未起,一切在他掌控之中。
四九城内一片静寂,回荡在街巷中的,唯有空空的马蹄声响。
走近宫廷,周围火把点点,串联成一道恍似没有边际的火海。
一道道消息传入内廷。
“皇上,安王逆旨,将刘公公和护送传旨的侍卫尽数砍杀……”
“皇上,不好了,东西六宫走水,娘娘们受了惊吓,这会儿一蜂拥地朝这边来,您瞧、您瞧怎么才好……”
“皇上,虢国公府只有些奴婢下人,说是、说是老夫人和几个夫人们去绾心月苑参与皇后娘娘千秋节的大宴没回来……”
“皇上!嘉远侯到了!马上就到殿前。”
“皇上……”
皇帝披头散发立在长窗前。
一个时辰以前,他还是胜券在握无所不能的君王。
此刻禁宫被围,他手里十拿九稳的禁卫……突然反水?
为什么?
是哪个环节错了。
他暗中养着这些人,向来禁卫统帅都只是个虚衔,不论是慕容棠还是陆筠,他们根本无法染指……
藩王回京,他在外也有部署,一声令下,宛平驻军就会冲入京……
他知道安王有能力,可那些水军远在千里外,他这回回京,所带的不过是三千府兵,且被围截在四九城外,根本无法进城。
一声轻响,是落靴声。
在空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分明。
皇帝转过头来,看见陆筠信步而入。
“皇上。”
陆筠揖礼,依旧是从前那个恭谨模样。
“修竹,安王要造反,你去了何处?快些调动禁卫守护皇城。”
陆筠靠在雕金龙的柱上,眼眸轻挑,望向皇帝。
“皇上,安王手里没有兵,如何造反?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皇帝压抑着想要呕血的冲动,一步步向陆筠走过来,“修竹,朕才是你嫡亲舅父,跟你母亲一母同胞,是你最亲近的人。朕信你重你,许你重任要职,多年舅甥情,太后如何待你,你都忘了?你……你当真要助慕容岐?”
陆筠摇摇头,声音低沉而和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陆筠自问对得起皇上,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国朝。陆筠从未想过这天下应在谁手里,陆筠是个粗人,亦无那位极人臣的野心。”
“那你还不做点什么,不去阻止慕容岐?修竹,朕答应你,朕答应你,朕不会计较你在其中起的是什么作用,也不会计较今晚你做过些什么,只要你牵制住安王,将他虏获,朕许你国公……不,朕赐你为异姓王,修竹,朕对你如何,朕是你亲舅父,你看清楚,你看清楚!”
他走上前,想要抓住陆筠的袍子,触手却是冰凉刺骨的铁甲。
陆筠摇头:“皇上,安王人手有限,他的三千府兵,如何对付得了您手上的三万人?”
皇帝一怔,听他又道:“翊王惨死,淮南王世子在京为质莫名亡故,当年上位,您脚底踩过的血海尸山,堆成了您如今坐着的这张龙座。当年许多人帮过您,为您效忠,多少人不惜为您抛却性命,不惜为您了断前程,可您上位后,将事情做绝了,羽翼壮大后,您开始不安,怕他们拿旧事牵制您,怕他们居功自傲,您剪除他们的力量,将他们一个个桎梏成困兽。如今翊王惨死的真相大白天下,君臣和睦的假象再也藏不住了。您猜猜看,此番回京的汝阳王、浚南王、成王、郗王有没有参与?安王又岂可能什么都不准备,独自一人入宫来质问于您?”
皇帝目视陆筠,他一瞬不瞬的盯着面前的男人。
“那你呢?陆筠,你做过什么?你是朕的禁军统领,你的职责是保护朕。你也想跟他们一样,谋逆吗?谋逆是什么罪,你很清楚。即便朕下了台,安王上位,你就能安然无恙?你没做过皇帝,你根本不懂帝王心,陆筠,趁还能回头,趁朕还没有真正对你失望,一切还来得及!”
“不了。”陆筠后退一步,朝上首行了个礼。“皇上不必为臣忧心,微臣能令诸王的人马进城,自然也能让他们出不去。您还是担忧您自己……啊,对了,听说,佳嫔有了子嗣,希望今晚的大火没有伤及这对母子。”
他说完这句,转身离去。
皇帝砸了只花瓶,怒吼道:“陆筠,是你!”
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诸王作乱,城门失守,是陆筠在中搅局。
“是你,是你……”
耀目如白昼的火光中,陆筠跨步从阶上走下来。
雪疾风狂,像女人在耳畔哀哭。
陆筠在这雪里走得久了,他觉得疲惫不堪,明日,最迟后日吧,他要把明筝和桃桃接回来,一家人许久没在一起了,他好想他们,好想……
迎面有个人影,独自冒雪而来。
风拂开他头上的兜帽,露出陆国公那张清癯的脸。
陆筠站定步子,唇边挂了抹轻嘲。
对方一向平静的面容此刻涨的通红,他一路走得很急,纵然在雪里,也出了一头大汗。
“孽畜!”陆国公几步挎上前,挥出一掌狠狠打向陆筠。
掌心没落下,停滞在半空中。
陆筠伸手捏住他手腕,一甩,将他推个趔趄。
“你……”
“风紧路滑,陆先生慢走。”陆筠淡然说完,与他擦身而过。
“你祖父辛苦经营的西北军,被你拿来当成威胁天子的利器?陆家世代忠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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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第 91 章
陆筠知道他在意什么。
在意的是虢国公府的百年清名, 在意的是祖父和叔叔们立下的功绩一朝被他这个“逆臣”抹杀。
陆家原本光明磊落挺立世间,祖辈们征战沙场,能立着死, 绝不跪着活。
即便父亲陆滔出家避世,他也依旧在意陆家的清名, 否则当日有人妄图抹黑二叔名誉,他根本不会站出来。
三代忠臣为国鞠躬尽瘁, 到头来博得个乱臣贼子之名。
陆筠没有开口解释, 即便他想解释,对方也不见得能懂。
他要的不是虚名, 从来不是。
陆滔咬牙切齿地道:“陆筠,你疯了, 你早就疯了,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你被蒙蔽了双眼,根本不知何为对何为错。”
陆筠没有反驳, 他甚至淡淡点了点头,说道:“陆先生, 您也不遑多让。”
说得陆国公一怔。
听他顿了顿, 又说:“但我和你不一样, 我或者从一开始就不会妥协, 不会为了一己之私, 去委屈一个无辜的女人。如若定要妥协, 那我也一定会尽职尽责护她一世, 哪怕我们之间也许没有爱,身为丈夫和父亲,有责任也有义务, 让他们风风光光快快活活的站在属于他们的位置上。你懂吗,你不会懂。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从来没有别人。不要再找借口,说你这一生颠沛是为了所爱之人……”
他哂笑:“全天下皆知你为了她,抛妻弃子,置一门妇孺于不顾,你以为自己很伟大,你的所谓的爱情很动人?你错了,你不过是自私罢了。她总要嫁人,你要她的丈夫如何看她,你要世人如何看她?你活活将两个女人都变成了笑话,还以为自己固守着忠诚,是为她?既如此坚忠,为何世上有我?陆滔,你真是……糟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