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妙他们到达的时候,一号排练厅里正在紧锣密鼓地上演《穆桂英挂帅》。
台上扮相英美的旦角惊艳开嗓:“猛听得金鼓响画角生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从门口望去,光线偏暗的观众席前排,坐着一位背影清瘦的男人。
他随着音乐缓缓点头,佩戴玉扳指的左手一下一下极具韵律地打着拍子,显然是沉浸其中。
连众人停在他面前也没有任何反应,依旧闭着眼睛轻哼曲调,完全视而不见。
“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
男人嗓音清冷悠远,婉转的唱腔仿佛经过千锤百炼,刚柔并济,演绎起这出青衣唱段有种不怒自威的大将气度,哪怕只是坐
在台下,神色间也没有丝毫懈怠。
等到台上演员换场,排练厅里安静下来后,蔡允泽出声唤道:“老魏,人已经到了。”
老魏缓缓睁开眼睛,他有一双很难用语言描述的眼眸,像是含着冷冽的泉水,光华流转,顾盼生辉,哪怕眼角皱纹丛生,鬓边华发稀疏,哪怕岁月留下深刻的痕迹,依旧能看出当年的风华绝代。
老魏整整衣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和殷妙握手:“魏子良,你好。”
殷妙恭敬地回应:“你好魏老师,我是殷妙,我们之前沟通过。”
魏子良对他们的来意心知肚明,非常干脆地打开天窗说亮话:“明白,但我想我的意思表达得也很明确,我始终希望艺术是纯粹的,不应该掺杂任何别的介质。”
“可是纯粹的京剧对于国外观众来说,接受门槛确实过高……”安济的商务同事忍不住反驳。
魏子良的眼风淡淡扫过那出,叫人不由心头微凛:“门槛太高?恐怕你从来没有坐在现场,完整地观看过京剧吧?”
商务同事迟疑地摇头:“确实没有。”
魏子良缓缓转动扳指,嘴角轻扬:“未曾经历,不予评价,我相信但凡能坐下来好好欣赏京剧的人,哪怕语言听不懂,也能领略到它真正的魅力。”
魏子良是个极度狂妄的人,但他的确有狂妄的资本。
华国京剧之所以能成为国粹,就在于它艺术价值上的独一无二,不可取代。
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
他眼神深远地望着台上辛苦排练的演员,语气里有了逐客的意思。
“小姑娘,我说话可能不好听,但恕我直言,就算你们的外语水平再专业,一群连京剧的行当都分不清的门外汉,又怎么能正确传递我们想要表达的意思呢?”
“为京剧翻译在我这里并不是锦上添花,而是画蛇添足,我始终相信,将它原本的面貌完完整整地展现在全世界观众面前,这才是纯粹的艺术。”
眼看魏子良就要转身离开,殷妙连忙出言喊住他。
“魏老师,我同意您的意见,真正的艺术不需要翻译,但是抛开艺术,和人的沟通交往呢?”
“舞
台上我们可以继续采用同步字幕的方式,不进行任何打扰,但是下了舞台,您站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向全世界戏迷们弘扬国粹魅力时,总是需要翻译的。”
“京剧院此行,肩负的不仅仅是精彩绝伦的艺术表演,更承担着文化交流的使命。”
“后者光靠您自己是无法顺利完成的。”
魏子良摇头不置可否,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殷妙的语调逐渐变得坚定:“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我始终相信,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演员需要聚焦在表演本身,才能呈现出最好的作品,至于采访和讲解这类的麻烦事情就交给我们,安济一定不辱使命。”
魏子良不动声色:“只是找沟通翻译的话,我有很多选择,为什么非你们不可呢?”
殷妙露出自信的笑容:“因为我能保证,安济是您所有选择里,最值得托付的。”
“这次拜访,安济也带来了我们的诚意。”
她回过头,丛容地介绍起自己的团队成员:“德语翻译亚历克斯,贵剧院十五年的票友。”
亚历克斯往前一步,深深鞠躬:“魏老师,准确来说,我是您的戏迷,当年有幸在日本欣赏过您主演的《白蛇传》,我直到今天依旧记忆犹新,永生难忘。”
魏子良没说话,向他颔首致意。
殷妙笑了笑,继续往下引荐。
“法语翻译雷奥,历史专业毕业,关于京剧背后的典故没人能比他阐述得更清晰。”
“意大利语翻译李悦,十年歌剧同传经验,对所有国外的演出流程了如指掌。”
“安济从来只会选择最合适的人,做我们这行的,心里总得存个信念。”
“而我们文化的根,就是我们的信念。”
魏子良听她说完,沉吟良久,而后不轻不重地留下一句。
“你这丫头,有点意思。”
临走前,他拍了拍蔡允泽的肩膀:“有空来我这里喝茶。”
望着魏子良闲庭信步远去的背影,有人轻声问道:“什么有点意思,他这到底什么意思?”
殷妙和蔡允泽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同样的确信。
她笑
着转身:“走,回去吧。”
“啊?就这么回去了?”
“不然呢?还不回去赶紧收拾行李?这次巡演可得一个多月呢。”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立刻反应过来,欢腾雀跃。
*
这年初夏,殷妙飞上高空,跟随华国京剧团正式开启国际巡演的征途。
她和路德维希的距离,也从原来的七千多公里,拉近到几百,甚至几十公里。
然而即便这样,两人并不是天天联系。
空闲的时候,殷妙会拍小视频发给他,告诉他自己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但大多数情况,路德维希似乎都很忙碌,发过去的信息仿佛依旧隔着时差,很久才会回复。
巡演进程过半,京剧团按照原定计划,抵达德国巴符州。
当地停留的最后一天,殷妙接到路德维希打来的电话。
“殷妙。”
他在电话那头轻轻呼唤她的名字。
路德维希总是能把这两个字念出缱绻的意味。
“在呢。”
殷妙同样轻轻地回应他。
路德维希似乎笑了笑,听筒里传来轻微的气音:“我忙完了。”
“哦,所以呢?”殷妙嘴角上扬,偏偏语气假装得分外冷淡。
“我很想你。”
他猝不及防地打出一记直球。
殷妙捂着脸,不说话了。
“所以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想邀请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
“你往楼下走。”
她扶着楼梯下到一楼,酒店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车,身穿制服的司机恭敬地站在那里。
电话那头,路德维希温柔地许下约定:“我等你过来。”
……
奔驰的汽车沿着公路行驶,终于在日落之前来到黑森林的边缘。
殷妙透过车窗向外望去,远处山巅上屹立着一座巍峨古老的城堡。
虽然是惊鸿一瞥,她却心绪颤动,很快认了出来。
——这是霍亨索伦城堡。
和浪漫唯美,充满童话气息的新天鹅堡不同,霍亨索伦城堡看起来更加沉稳霸气,它的外观兼具中世纪骑士冷峻的特质和普鲁士英雄的寥落,仿佛君临天下,又似乎遗世独立。
盛夏的夜晚,这座对外开放的家族古堡正在举行鼎鼎有名的“流星之夜”活
动,中央广场上站满心情愉悦的居民和游客,高大的城墙不时闪过缤纷的光影表演,鼎鼎有名的凯撒大帝投影缓缓从城堡底部升起,引起连绵的欢呼尖叫。
殷妙起初以为这便是路德维希所说的目的地,司机却没有停下来,继续往前行驶。
汽车畅通无阻地驶上坡道,各个关卡自动放行,终于缓缓停在古堡入口。
有人为她打开车门。
殷妙若有所感地抬头,果然对上一双深绿的眼眸。
朦胧的夜色下,路德维希穿着简单的黑色外套和休闲短裤,站在车外等她。
他铂金色的头发没做任何造型,显得凌乱又随意,和多年前那个孤独又骄傲的少年一模一样。
不,还是有不一样的,原本冷淡的眼睛里多出几分柔软,正无比专注地望向她。
所有的分离都是为了再次相聚。
在这个静谧的夏夜,殷妙和路德维希重逢在古堡。
很久以前,某个阳光温暖的下午,路德维希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
“殷妙,你有什么心愿吗?”
当时的小土包子殷妙枕着他的大腿,迷迷糊糊地打盹。
她抬起头认真思考半天,眨巴着眼睛特别期待地说:“我只有一个小小小小的心愿,我好想去和你去参观霍亨索伦城堡呀。”
路德维希低头凝视她的双眼:“或许你会感到失望,因为所有的城堡都是一个样的。”
殷妙撅着嘴巴坚持:“不,它是不一样的。”
路德维希低声承诺:“好,那我带你去。”
清凉的晚风吹走记忆,也吹走两人当年匆匆分开,未能成行的遗憾。
仿佛记忆重演,面前的一切出现得恰到好处。
路德维希伸出手掌,用标准的德语问道:“这位美丽的小姐,你愿意和我一起参观这座城堡吗?”
殷妙搭上他的手,假装犹豫和胆怯:“可是怎么办,我没有门票哎?”
他握紧她的手,十指相扣,牵着她一步步往城堡走去。
“私人拜访,不需要门票。”
“请允许我成为你今晚的私人导游。”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路路好帅呜呜呜!(或许是第一个被自己的男主迷晕的作者)
第54章
事实证明,只要跟对导游,夜游古堡也可以成为非常浪漫的事。
虽然没有隔壁新天鹅堡的响亮名声,但是霍亨索伦城堡的地位从来不容小觑。
作为昔日德国南部的防御要塞,城堡整体气质恢弘雄伟,像是伫立于山巅之上,镇守方的英武骑士。如今骑士解甲归田,城堡也摇身变,成为座小型博物馆,里面挂满历代普鲁士国王的画像和雕塑,收藏各种珍贵罕见的艺术品,甚至还展出了威廉二世那顶据说镶嵌整整160颗钻石的皇冠。
真·城堡控殷妙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仔细端详那顶流光溢彩的冠冕,配上身边路德维希专业而精简的讲解,嘴里不时发出高低交错的啧啧惊叹,更是觉得不虚此行。
城堡内部并非全部开放,因此部分房间陈设简单,装饰寥寥,看上去格外空旷。
据路德维希解释,也就是每年家族聚会的时候,他们才会过来小住几天,平时城堡作为当地知名景点对外售票,会有专人定期维护。
两人经过某条幽深的走廊时,殷妙偶然发现具高大的重装盔甲。
它像个幽灵般无声无息地伫立在拐角,银色头盔遮住面部,胸前铠甲划痕累累,像是见证无情岁月的沧桑,两个空洞的眼眶更是给人种冰冷凝视的错觉。
路德维希像是想到什么,转过头关心地问:“你现在还怕黑吗?”
殷妙抬头挺胸,满脸正气凛然:“你在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怕过黑?”
“嗯,那是我记错了,你怕的是幽灵骑士。”他漫不经心地伸出手,轻轻拨动盔甲的关节。
不知道触碰到哪里,那具苍白的盔甲忽然“倏”地举起配剑,摆出攻击的凌厉姿态。
“啊!!”殷妙花容失色,扭头仓皇失措地钻进路德维希怀里,“动了动了他动了呜呜呜!!”
左右双脚疯狂乱踩蹦跶,跟受到惊吓抱头逃窜的兔子样样。
路德维希胸腔震动,发出低沉的笑声。
殷妙整个人挂在他胸口,感受到那里明显的起伏,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好家伙!耍她玩呢?
行啊路
德维希,能耐了啊,在挨打的边缘大鹏展翅,疯狂试探!
她生气地使出少女喵喵拳捶他胸口,被路德维希抓住后搂着腰,双双笑得不可自抑。
参观进程过半,他们进到间特殊的房间。
殷妙刚抬起头,就看到面前占据整整三面墙的霍亨索伦家族谱系图,像是拔地而起的参天大树,而那些庞大纷杂的分支就是枝繁叶茂的脉络,朝着远处不断延伸。
她被眼前壮观的景象所震惊,过了好久才喃喃问道:“你在哪?”
路德维希牵着她的手,顺着某条茂盛的枝叶游走过去,最后隔空停住:“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