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蓦地闪过一阵恍惚。
宴会厅的水晶灯太亮,台上乐队主唱的高音太响,让她看不清面前的人,也听不到周遭的声音。
奥斯卡还在兴高采烈地为两人介绍:“妙,路德维希(Ludwig)是我的朋友,也是我们在华国第一批合作引进的优秀企业代表……”
路德维希深深地凝视她,极具绅士风度地微微欠身鞠躬,仿佛大提琴般低沉悦耳的音色跳动在殷妙耳膜:“S lange Zeit nicht gesehen,meine Liebe.(好久不见,吾爱。)”
奥斯卡未尽的话卡在喉咙口,张大嘴巴满脸震惊地望向自己的挚友。
他在说什么?
殷妙心里冷笑。
好久不见?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她说好久不见?
好啊,既然要打招呼,那来而不往非礼也。
于是她单手拄在桌面上,借着这一点点支撑的力度,身形站得笔直。
然后扬起下巴,字正腔圆地冷冷吐出一句中文:“好久不见,狗东西。”
刻苦自学了所有中文骂人词汇的奥斯卡:“???”
第2章
路德维希听到“狗东西”三个字,眉头都没皱一下。
反而是奥斯卡不知是热得还是惊得,出了一脑门子汗,他胆战心惊地偷觑着路德维希的脸色,咽了咽口水,试图力挽狂澜:“那个,妙刚刚说得是,她见到你很高兴……”
“我能听懂,”路德维希平静无波地打断他,“大学期间我选修过汉学。”
奥斯卡干巴巴地应了一声:“Ach so.(哦)”
很好,华德友谊破裂了。
路德维希往前迈了一步,和殷妙的距离又拉近几分。
他眼中的绿色变得更深,仿佛正酝酿着无尽风暴:“我想和你谈谈。”
殷妙没来得及开口,他们这个角落就被人发现了。
“路德(Lud),原来你在这里,我们找了你好久。”
为首的女人一身曳地红色礼服,行走间裙摆飞扬,顾盼生辉,自信得闪闪发光。
她领着几位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过来,姿态亲昵地挽上路德维希的胳膊。
路德维希垂下眼睫,无奈地转身和人寒暄攀谈起来,看上去对这些生意场上的应酬熟稔于心。
而殷妙望着他的样子微微出神。
眼前衣冠楚楚,成熟稳重的英俊男人,早已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戴着耳机的孤独少年。
六年的时光,足以将他雕刻成陌生的模样。
正在愣神间,耳畔响起一道带笑的女声。
“你好翻译小姐,我是海莲娜(Helena),路德的商务助理。”
“你好,殷妙。”
海莲娜打量她两眼,往路德维希身边靠了靠,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似是而非地开起了玩笑:“果然专业的就是不一样,我的德语说得就没人家殷小姐好听,你们不会嫌弃我吧?”
众人纷纷摇头,十分捧场地恭维起她出色的工作能力。
海莲娜笑靥如花,媚眼含羞,无端带上几分成熟风情。
殷妙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她搭在路德维希臂弯中的玉手,很快移开视线。
沉默的路德维希似是有所察觉,转向殷妙动了动嘴唇。
不速之客再次到来。
“老……妙姐,房间开好了,这是房卡。”
钱飞迈着大步过来,将一张黑金色的房卡交给
殷妙。
路德维希瞬间闭嘴,他的视线死死地粘在薄薄的卡片上,马上又转向钱飞。
钱飞今年二十六岁,面容俊秀充满朝气,是时下最流行的小奶狗长相,站在殷妙边上正好高出半个头,对上路德维希审视的目光,还友好地朝他笑笑。
路德维希眯起双眼。
殷妙接过房卡,拍了拍钱飞的后背:“走吧,你跟我上去。”
她礼貌地向其余人告别:“抱歉,你们先聊,我失陪了。”
然后拉着一脸迷茫的钱飞走了。
路德维希目视两人相携离开的背影,缓缓捏紧手里的高脚杯。
海莲娜中途喊他好几次,他都没听到。
酒店客房内,钱飞疑惑地挠头:“老大,你不是说今天累了所以才住酒店么,叫我上来干吗?”
他忽然羞涩起来,低头玩弄起自己的拉链:“难道,你终于要对我下手了吗?”
殷妙面无表情:“怕你忘了才提醒你,明早记得交项目总结。”
钱飞的手停住了:“哦。”
殷妙晚上只喝了一口汤,这会胃灼得烧心:“帮我点份外卖,你先回去吧,顺路送下小米。”
钱飞掏出手机下单,嘴里还小声嘀咕:“你不说我也会送啊……那我先走了啊,你早点休息。”
等房门重新关上,殷妙精疲力竭地后仰,无力地倒在床上。
她放空般望向落地窗外的夜景,千头万绪纷纷扰扰。眼眶隐隐发热,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湿润模糊,有关路德维希的记忆飘飘荡荡,最终回到六年前。
*
“殷妙,殷妙,快醒醒下课啦!”
一阵短促的推力将她摇醒。
殷妙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她的舍友站在桌前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不是吧阿sir,才开学第三天,你就睡了整节视听说课?难道要出国的人都这么放飞自我吗?”
这节课是德语视听说,因为老师有事,临时改放欧洲史的纪录片,讲十字军东征的。
恢弘苍凉的背景音乐中,由德意志贵族组成的条顿骑士团马蹄铮铮,英勇无畏地挥动长矛。
殷妙昨晚收拾行李到半夜,本来就很困,破纪录片还没字幕,她听着毫无感情的机械念白头越来越低,最后直接半张脸贴在桌面上,死死
地昏睡过去。
华外德语系有2+2双学位项目,殷妙今年荣升大三,由于上学期成功申请到全额奖学金,并顺利通过APS审核,她明天就要飞往德国,在海德堡大学新的冬季学期入学。
舍友八卦兮兮地凑了上来:“我听说你德福考了20分,真的假的?”
殷妙脸上睡出了几道红印,看起来呆呆的:“你说呢?”
她还记得擦擦嘴角,干的,幸好没流口水。
“你还是大二考的吧?这都能满分,跟你一比我们都白学了。”
“拿出你高三突击复习的精神,你也可以。”
殷妙摸摸肚子,又看向墙上的钟,“走,干饭去。”
舍友拉着她的袖子不让走:“你陪我去下文化广场吧。”
殷妙莫名其妙:“不去,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舍友扭扭捏捏:“今天不是那啥,国际文化节么,咱们去看看热闹。”
殷妙无情地戳穿她:“少来,你前年嫌弃人家印度卷饼的辣酱不正宗,非要自己蘸老干妈,去年吐槽韩国泡菜没你老家辣白菜好吃,差点被人留学生围殴。”
她说完就要扭头出门,却被舍友一把抱住了大腿:“殷妙!妙姐!江湖救急啊!你明天不就走了么,今天是最后的机会,我答应人家要把你带过去的!”
殷妙巧妙地抓住重点:“人家是谁?”
舍友支支吾吾:“就法语系……段一鸣学长。”
“他给你什么好处了?”
“……美食街会员卡,打五折。”
“你就为了张五折卡把我卖了?”
殷妙越想越生气:“不行,这卡得平分!”
好说歹说,她还是被拖着去了文化广场。
殷妙长相清纯,眼神无辜,从小到大都讨男生喜欢,大一入学就不乏各路追求者,然而她统统以“沉迷学习,无心恋爱”为理由,拒绝了所有向她示好的男生。
但总有那么几朵顽强的烂桃花,怎么斩也斩不断。
例如段一鸣。
华外一年一度的国际文(mei)化(shi)节进行得如火如荼。
来自各个国家的留学生支起小摊,现场宣传家乡美食。浓汤、烘焙、卷饼香味充斥着整个广场,更有穿着民族传统服饰载歌载舞的漂亮异域面孔,向路过的学生们派发纪念品。
殷
妙被乌克兰的小姐姐投喂了萨洛面包,还趁乱被捏了好几下脸。
舍友迎着拥挤的人潮,把她推到一个围了好几圈人的摊位前。
殷妙挤到内圈才发现,这根本不是摊位,而是一个浮夸的告白场地。
上千朵蓝色妖姬被摆成一个巨大的心型,明明是大白天,心型外面还骚包地点了圈香薰蜡烛,那位追求她两年的法语系学长段一鸣坐在花心中间,抱着吉他翘首以待。
看到她过来,周围立刻有人带头起哄。
段一鸣一个响指,音乐响起,他深情款款地弹奏了一首五月天的《温柔》。
一曲完毕,他压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高声喊道:“殷妙,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吃瓜群众看好戏似地擂鼓呐喊:“答应他!答应他!”
殷妙没说话,掏啊掏,终于从兜里摸出五块钱,小心翼翼地放到他面前。
段一鸣被她气笑了:“不是,你当我卖艺呢?我在跟你告白。”
殷妙叹了口气,重复一遍两年来她曾说过无数次的话:“学长,我不喜欢你。”
“我都追你两年了,你喜欢我一下很难吗?”
“我明天就去德国了。”
“这么巧,我明年去法国读研,不就相当于跨省么,到时我来找你啊。”
殷妙狠狠心,沉痛地拒绝:“学长,你死心吧,我不会喜欢你的。”
段一鸣挑眉:“你给我个死心的理由。”
“我不喜欢男的。”
“这种借口,你觉得我会信?”
“真的,”殷妙十分镇定地一把扯过自己的舍友,“我喜欢小姐姐,我喜欢她。”
舍友被两人的针锋相对吓成了鹌鹑,缩着脑袋一句话不敢说。
周围人也被她的公开出柜惊掉下巴。
段一鸣先是笑,笑着笑着面色冷了下来。
“你认真的?”
“嗯。”
“行,我知道了。”他把吉他塞进背包,指挥同学开始赶人。
“今天就到这,大家都散了吧,这些花随便拿。”
他没再纠缠,背上吉他包插着裤兜走了。
室友小声念叨:“你说他信了吗?”
殷妙无所谓:“管他信不信,反正我明天就走了。”
“你干吗不接受学长啊?他人挺好的,还为你做了这么多。”室
友忍不住为段一鸣抱不平。
殷妙抬头望天,一脸深奥。
“我不喜欢的人,他做什么我都不会喜欢;我喜欢的人,他什么都不做我也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她喜欢什么样的?
脑海中不知怎的闪过纪录片里的某一幕。
头戴铁盔的重装骑士全身铠甲,眼神坚毅,举起长剑立于胸前宣誓效忠。
忠诚,守贞,坚定。
“得遇到才知道吧。”
隔天,华国机场。
殷妙美滋滋地看向手里的机票——俄罗斯航空,联程票。
她将经过18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在莫斯科谢列梅捷沃机场转一次机,然后抵达德国法兰克福。
她可是精挑细选才选中战斗民族俄罗斯航空的。
当然不是因为便宜啦!
而是想体验一下传说中狂风暴雨准时起飞,落地全机组鼓掌的名场面。
是男子汉,就要飞俄罗斯航空。
第3章
一天一夜后,殷妙一脸菜色地踏上德意志的土地。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她想象中舒舒服服睡一觉,睁开眼睛到地方的场景根本就没发生。
先不说经济舱内空间有限,她的双腿全程都只能委屈地缩在座位上,来回变换那几个姿势,到最后肿得连鞋子都穿不下,差点需要乘务员搀扶她起身。
再说俄航的飞机餐,实在是一言难尽,不知道什么成分的谷物沙拉搭配奇奇怪怪的黑暗料理咸蛋挞,让她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生生难受了一宿。
另外,转机的三个小时也是暗潮汹涌,单薄瘦弱的殷妙仿佛来到巨人国,到处都是虎背熊腰的欧罗巴大汉,她简直像只误入熊窝的红眼小兔子,吓得只能躲在候机大厅里一动不敢动。
直到此刻走下飞机,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时,殷妙才重新恢复精神。
一切都是新奇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而她雄心勃勃,她斗志昂扬,她宛如热血中二少年,恨不得握紧拳头振臂高呼:“我是殷妙,属于我的时代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