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捕捉到花洒停住的动静,紧接着是玻璃门推开的轻微响声,她心神大乱,慌乱间脚趾头不慎撞到沙发脚上,被钻心的疼痛刺激得差点蹲地蜷缩。
来不及了,殷妙随手捡起沙发上的黑色大衣,囫囵套在身上,一瘸一拐地溜出房门。
匆匆跑去前
台补办房卡后,殷妙终于回到空置一晚的房间。
她无力地躺在沙发上,平复急促的心跳,然后又一惊一乍地突然跳起,麻利地收拾东西、下楼、退房,一气呵成逃离此地。
路德维希洗完澡出来,偌大的房间里早已空无一人。
他一一走过卧室、客厅、阳台,最终缓缓走到沙发坐下。
酒店客房摆放的沙发不大,空间局促,睡起来束手束脚,昨晚他就是在这里将就了一宿。
毛巾挡住他晦暗的表情,留下落寞的剪影,水珠顺着发梢滴下的时候,隐约有叹息声传来。
早上八点整,海莲娜敲开路德维希的房门。
她踩着高跟鞋,目光巡视一圈房内陈设,开始汇报今天的日程:“路德,去沪市的航班已经改签到今天下午2点,要我说,其实昨晚这个宴会你没必要出席的,赶来赶去的太累了。”
路德维希没说话,对着镜子自己整理领带。
海莲娜对他的反应也习以为常,她从衣柜里拿出崭新的西装,作势要替男人穿上。
路德维希后退一步,避开她的手:“谢谢,我自己来。”
低头整理袖扣的时候,他忽然提起:“分公司基建项目的翻译找好了吗?”
勒威集团是路德维希目前所在的科技公司,它最初以电气化在德国起家,后来凭借自动化、数字化领域的不断创新,逐渐成为全球行业内的龙头企业,在电气工程、基础设施、工业自动化和软件、医疗设备行业为客户提供解决方案。
凭借与华国商务署的良好关系,今年勒威将在沪市设立一家新的分公司,继续拓展国内业务。目前该项目正处于前期政府磋商及选址阶段,勒威是传统的德企,这次过来的考评团队虽然德语和英语熟练,但鲜少有人掌握汉语,因此亟需专业翻译。
“还没有,不过前期的磋商环节我可以暂时代替,等项目正式启动再……”
海莲娜话没说完,就被路德维希冷漠地打断。
“海莲娜,总部请你过来,是考虑到你熟悉华国的商务背景,不是让你来当翻译的,你应该在正确的岗位发挥作用,而不是时刻想着越俎代庖。”
海莲娜心口一紧,勉强维持住笑容:“好的。”
她的确有自己的私心。
路德维希是这次项目的负责人,他做事严谨考究,前期的谈判工作必定亲力亲为,而她之所以愿意拦下这个活,只不过想多一点时间陪在他身边,不料这点隐晦的小心思却被他当面戳破。
两人下电梯的时候,路德维希再次提起这件事。
“昨天晚宴的翻译水平很好,你去联系下,问她有没有时间和意愿,报酬方面从优。”
海莲娜抱着文件夹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手指微微收紧几分。
路德维希平时从来不会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垂下眼睫:“好的。”
退房的时候,前台看了眼房卡,在系统里核对后,礼貌地请他们留步稍等。
然后她取出一袋折叠好的衣物:“这是有位女士留在前台的,让我转交给2216房间的客人。”
“嗯,谢谢。”路德维希接过袋子,什么也没问。
海莲娜飞快地瞥了一眼,袋子里的东西非常眼熟,正是路德维希昨晚的黑色大衣。
他的衣服,为什么会落在前台?
海莲娜沉默地跟着路德维希走出旋转门,等待司机开车从地库上来时,她忽然转身,朝路德维希浅笑道:“路德,我想起来忘记留开票信息了,你稍等我下。”
路德维希冷淡地点头。
海莲娜步履翩翩地走回前台。
前台正在帮另一位客人办理退房,她等人走远后,才踱步迎了上去。
“你好。”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海莲娜轻轻敲击着台面,面带微笑,语调放松平和。
“我是2216房间的客人,刚刚忘记问了,留下衣服的人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引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18首《So》,梁宗岱译版。
第17章
安济译社。
钱飞正领着新入职的员工学习公司文化史。
他站在门口的logo墙前,指着“安济译社”四个笔力遒劲的毛笔字,抑扬顿挫地念出开场白。
“知道我们为什么叫安济么?”
年轻的新员工们懵懂地摇头。
“翻译的本质是信息的流通,是为对话双方架起沟通的桥梁,这是我们存在的价值,而世界上最古老、最伟大的石拱桥就是华国的赵州桥,别名安济桥,这就是公司名字的由来。”
“安济虽然是新公司,但从来不是新手,早年间市场上的无良中介太多,自由译者经常被压价骗稿,处境相当艰难,所以殷总逆风而上,远见卓识,极具魄力地选择自己创业,这才打开新局面,成就了今天蓬勃发展的安济译社。”
他手指滑过logo墙上的触摸屏,点击播放公司宣传视频。
“安济最初的团队只有不到10个人,经过三年多的发展,目前在翻译界名声斐然,有口皆碑。”
“哇哦,”新员工们看完炫酷的视频,十分给面子地热烈鼓掌,“那我们现在有多少人啊?”
钱飞俊秀的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目前有50多位译者,覆盖印欧语系六大语种:英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别看译员数量不多啊,咱们殷总说了,术业有专攻,凡是带着安济的招牌走出去的,个个都是一枝独秀的风流人物。”
他一边介绍,一边带着员工们走进办公区。
安济译社坐落在京市东部的创新产业园内,独占一栋欧式小洋房的二层。园区内文化艺术氛围浓厚,身为一家主打语言服务的小微企业,办公区域布置得也颇为人性化,整个工作环境色彩明亮,空间开阔,非常舒适,能看出设计师的精巧心思。
“这里是项目中心,负责前期的接洽和筛选,每位同事都拥有广泛的朋友圈和各地的政企人脉。这是交付中心,分为笔译和口译两个大方向,年底大家都比较忙,好多口译大佬都在出差,以后有机会你们
自己认识。”
一行人路过某间会议室,见到好几位表情严肃的译员正坐在隔间里工作。
他们头戴耳机,手里飞快记录,嘴皮子一张一合,不停对着麦克风叭叭叭输出。
“葡语组,正在开线上会议,整整四个小时的交传,大家都小点声。”
所有人立刻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绕过这间气氛紧张的屋子。
拐入光线明亮的大厅后,提心吊胆的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阿莫,你丫的Trados是被你吃了吗?还是要老子帮你干活?第三卷 的人名我在Multiterm写几次了啊?!统一翻成查理曼不是查尔曼!你还敢给我错!!!”
一声暴怒的嘶吼声传来,震得办公桌上的杯子都不住颤抖,新员工们害怕地缩了缩脑袋。
“西语组,总编校稿呢,他们手里压了两本人物传记,愤怒是最近的常态,习惯就好。”
钱飞笑眯眯地安慰他们。
一行人继续往里走,参观整层现代简约风的办公区域。
“这边的办公室是人事、法务、财务,以及我们总经办……”
新员工们好奇地探头观望,忍不住窃窃私语。
“公司还有专门的法务部呢,好厉害啊!”
“咦殷总不在啊,我还想找她要签名呢。”
“哇首席财务官的办公室,怎么感觉比总经办还大……”
钱飞咳嗽几声,悄悄压低声音:“法务还好说,都是漂亮的小姐姐,你们一定记住,全公司最不能惹的就是财务部门,尤其是财务老大,人家是从四大的毕马威(KPMG)出来的,平时性情古里古怪,跟女魔头似的,千万别被她揪到小辫子,不然你们那点工资怎么扣没的都不知道……”
有人仗义执言:“飞哥,你这么背后说人家,就不怕自己的小辫子么?”
钱飞一脸坦然:“我不怕,老大罩着我呢。”
他们笑闹几句,最后来到茶水间的长廊休息。
长廊两边是占据整面墙的时间轴海报,上面展示着安济参与的重大活动以及翻译现场的照片。
大家纷纷围上去细看,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直到此刻才真正接触到这份职业的
冰山一角。
同样跟在新员工队伍里的米娅望向墙上的照片,眼睛里出现由衷的钦佩之色。
钱飞停在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淡淡一笑,为她讲解起来。
“这张是去年第三届华国国际进口博览会,老大在同传箱里,我抓拍的。”
“这是世界智能大会,我们已经连续受邀参加四届,这是英语组和德语组的合影。”
“这是达沃斯经济论坛,这是产业互联网高峰论坛,这是汉诺威工博会……”
每一张照片上的殷妙都穿着低调优雅的职业装,她或坐或站,眼神坚定,周身仿佛闪闪发光。
米娅心神震荡地喃喃自语:“老大真的好厉害……”
钱飞鼓励地拍拍她的肩膀:“好好跟着老大学,你也可以,我相信很快这里就会有你的照片。”
“嗯!”米娅激动地点点头。
“好,今天的参观就到这里,大家先回自己位置上吧,之后人事会和各位谈工作细节。”
钱飞任务完成,给新职员们灌下一口浓香的心灵鸡汤,也哼着小曲回了办公室。
上午十点,殷妙一脸菜色,步履维艰地走进安济。
总经办里没个人影,钱飞不知道又上哪折腾去了,隔壁财务的门倒是敞开着,她脚步软绵绵地飘进去,颓然地一头倒在沙发上。
“哟,看看这黑眼圈,你昨晚抓老鼠去了?”
电脑屏幕后探出半张脸,林锦书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安济译社的首席财务官,钱飞口中性情古怪的女魔头,正是殷妙学生时代的老朋友,那位名字诗情画意,毕业于财务管理专业的二道贩子林锦书。
六年过去,原先那个不修边幅,出门背心裤衩人字拖的林锦书完全变了模样。
她身着黑白相间的掐腰连体裤,一头齐耳的闷青色短发,丹凤眼绛红唇,看人的时候眉梢一挑一扬,就显出几分职场女王的冷艳来。
“别提了,比抓了一晚上老鼠还惨。”
那两杯“日落”的威力太大,殷妙现在都还没缓过神来,总觉得头重脚轻,双脚像踩在云端似的。
“我碰到路德维希了。”
林锦书打字的手停住,不敢置信地掏了掏耳朵。
“我没听错吧,路德维希?你那位虐恋情深的哲学家初恋?”
她轻笑一声,瞬间来了兴趣,挨着殷妙在沙发坐下,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左看右看。
“在哪里遇上的?”
“就昨晚奥斯卡那边的商务晚宴,他也出席了,真是见了鬼了。”
“哟,他这是专程来华国找你的?”
殷妙一时语塞,耳畔蓦然响起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我是为你来的。”
她手里揉搓着抱枕,莫名心虚气短:“不是啦,人家现在不搞哲学,改从商了,还是鼎鼎大名的勒威集团华国项目负责人,应该是过来考察市场的吧。”
林锦书不说话,表情玩味地盯着殷妙。
“你干吗啊?”殷妙被她看得心慌。
林锦书轻轻“啧”了一声:“我就是好奇,当年你和他爱得山无棱天地合的,结果不明不白就突然分手了,我和裴蓓怎么问你也不肯说,现在金风玉露一相逢,又准备重燃旧爱?”
殷妙眉头皱成一团:“燃什么呀,都这么多年了,再烈的柴火都烧成炭了,我还能稀罕他?”
“嘴硬心软,你真舍得?”
“废话,我好歹也是阅男无数,什么样男人没见过,怎么可能重蹈覆辙栽他手上!”
“好吧,”林锦书理解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你俩昨天睡了没?”
“……你滚!”
钱飞刚端着新冲的拿铁玛奇朵进屋,就听到林锦书在那说什么“睡不睡”的,他迅速加入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