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该慢些吧。”
那个轻柔的、不笑也温和的声音低低淡淡地传回来。
唐亦的身影蓦地一僵。
等回神,他垂在椅子旁的手指慢慢捏紧,指节泛出苍白的冷感。而在微卷黑发下,那双眸子里仍有未完全抑下的情绪在他眼底深处躁动。
程仞面露意外。
整个成汤集团乃至唐家内,他应该算是最了解他这个顶头上司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了。
用一句话,不,只是一点声音就能叫唐亦失控成这样的……
程仞自镜片后抬眼,好奇地看向戏台子后。
两道身影从阴影里出来。
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那只“麻雀”被程仞自动略过了,在她身后,白衣胜雪长发如瀑的女人缓步,亭亭款款地走出来。
自垂帘后出来时她微歪过头,像在听身旁“麻雀”说什么。
眉眼盈盈间,温柔得入骨。
“——”
唐亦眼神一下子就降到冰点。
“汪!”
大狼狗十分“贴心”地替主人咆哮出来。
刚出来的白思思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就嗖一下钻去林青鸦的身后,她拽着半垂的水袖探头:“狗狗狗!”
林青鸦回眸望来。
四目相对。
唐亦攥着拳压开眼神,落向旁边,挤出一声轻飘且戾气的笑:“向团长,你们团里演员好大的排场?”
剧场角落,正低声安排什么的向华颂转回来,僵了一两秒他才撑起笑脸走过来:“对不住啊唐总,今天本来也不是我们林老师上戏的日子,没提前准备,这才让您久等了。”
话到尾音,林青鸦和白思思已经前后走到台下近处。
虞瑶看清林青鸦模样,惊讶起身:“啊,你不是那个,冉先生的未婚妻?”
“……”
唐亦眼皮重重一跳。
僵了两秒,他才冷慢地掀起眼帘,朝林青鸦望去。
林青鸦勾着水袖,朝虞瑶浅颔首:“虞小姐。”
白思思是个憋不住话的,视线一来一回,狗都不怕了,从林青鸦身后出来:“角儿,你们认识啊?”
虞瑶含笑接话:“前两天晚上我陪唐总……唐先生去Lancegonfair餐厅用餐,刚巧遇见冉先生和未婚妻吃饭,这才结识——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也是昆曲演员?”
“哦噢。”
白思思一副听了实锤八卦的眼神,只是没敢往牵着狗的阴影座里那位主儿身上瞧。
林青鸦没回应,眼睫垂扫下一点淡淡阴翳,她眉目温和如旧,只轻声重复了一个字:
“也……吗。”
虞瑶没察觉那丝异样情绪:“难怪我看你眼熟,多半是什么时候看过你的表演。那天没来得及问清,您怎么称呼?”
林青鸦清落落地抬眼。
对上那双茶色的瞳子,虞瑶心底莫名升起种十分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在记忆里时她曾常见……
“青鸦。”
一声低哑,像缱绻私语,蓦地从阴影寂静里响起——
“林,青鸦。”
“!”
虞瑶僵住。
场中其余人没注意她,都意外地看向唐亦。
实在是坐在椅子里那疯子的语气太奇怪,像深情至极,但偏偏眼神……又阴沉骇人得很。
正当微妙沉默里,连白思思都不敢说话,偷眼去瞧她家角儿的反应。却见林青鸦的注意力分毫没挪走,仍是望着虞瑶的。
她就像没听到唐亦说的,声音清和平静地自己说了一遍:
“芳景昆剧团,林青鸦。”
“——”
芳景二字一起,刷掉了虞瑶脸上最后一丝血色。
“我在和你说话。”
压着戾意的声音盖过寂静的空气。唐亦从椅子里起身,望过来的眼神吓得白思思都往林青鸦身旁缩了缩。
“角儿,那个唐总……”
白思思声如蚊蚋地小心提醒林青鸦。
林青鸦眼睛眨了眨。
从某种情绪里退出来,林青鸦回过眸,看向已经近前来的唐亦。
她似乎在什么选择之间有点迟疑,然后才开口:“唐先生?”
疯子眼底情绪一跳。
那颗火苗差点就燎野连天,所幸最后一线前压住了,疯子垂了垂眼,咧开嘴角轻笑起来。
“行……林、小、姐。”
向华颂再迟钝也感觉出来了,他犹豫地问:“青鸦,你和唐总,认识?”
林青鸦想了想。
“哪止认识,”疯子愉悦地笑,“应该是不共戴天的大仇才对。”
“——”
向华颂噎住。
唐亦毫不在意地侧过身去:“我让林小姐带给向团长的话,向团长收到了吗?”
向华颂茫然问:“什么话?”
唐亦:“叫你们昆剧团上上下下所有人,卷铺盖滚蛋。”
没想到唐亦上来就这么不客气,向华颂脸色都变了。
唐亦低下头,轻哼出声冷淡的笑:“看来没说啊……”他往林青鸦方向倾了倾,声线拿得低哑散漫,“怎么了,小菩萨,不舍得?”
林青鸦一顿。
白思思本能反驳:“我家角儿外号是小观音,才不是小菩——”
话声被掐死在唐亦瞥过来的那一眼里。
那人明明是在笑,眼尾勾翘天生深情,可偏偏那个眼神只叫人从骨头缝里发冷。
白思思难得也有被吓得噤了声的时候,委屈巴巴往林青鸦后面躲。
她不动还好,就往林青鸦身后这一贴,疯子眼神更恶了。
他薄唇轻轻一扯,声音里就透着疯劲儿——
“角儿,你家的?”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什么醋都吃.亦:我、家、的!
第10章 我有什么舍不得
“小观音”是林青鸦在梨园唱响的名号,而小菩萨,只毓亦一个人这样喊她。
那年夏天琳琅古镇拜师,林青鸦是穿着戏服去的。肩上披着雪白长帔,头顶戴着的也是观音帔,不沾半点烟火气地迈进那井篷子下。
怀里抱着骨灰盒、狼狈得像只野狗似的毓亦窝在井旁,被雨水井水湿得眼睫都睁不开时,恍惚真以为下来了个小菩萨。
不理他浑话,一点一点给他擦干净骨灰盒上溅着的泥点时,温温吞吞的,也像个小菩萨。
“……我以为你玉净瓶翻了,所以那天才下那么大的雨呢。”
后来的少年咬着根草,像个小痞子似的靠在她院门前,总爱拿这话来调戏她。
那时候他越长越出落的脸上也总擦着新添的伤。
她并不理他,就在院里练老师教的戏。等得日薄西山,靠在院门上的少年都快睡过去,林青鸦就回去了。
再出来时,她会拿着只小药箱。
院门前有块大石头,圆溜溜的,每回上药毓亦都坐那上面。细细的棉花棒在他额角沾着药水轻轻滚一圈。
伤口被药水刺得细微的疼,少年却笑得毫不在意。更多是他故意往后撑着胳膊,看女孩好脾气地顺着他趴过来,认认真真给他清创。
小菩萨天生是双茶色的眼瞳,像春天的湖一样。
少年会在日与晚的缝隙间吹拂的风里,闭上眼,听见女孩的呼吸轻软。
他想如果人总会死。
那他想沉进她眼底的湖里。
……如果是那样的结束,那他随时可以欣然去。
可惜小菩萨不让。
他第一回 这样讲给她听,上完药的小菩萨没说话,她安安静静垂着眼,收药箱的动作都被教养得清雅。
收好以后她起身,抬手拿住疯子嘴巴里咬着的草。
“啊。”她声音总是轻轻的。
少年人总忍不住笑,晚风和星子一起揉碎在他眼底,“……小菩萨。”
小菩萨就把草拿出来了,背着药箱回去。
疯子一身的坏毛病,是她一点点给他改掉的。
七年不见……
林青鸦回神时嗅到唐亦衣领上沾着的淡淡的烟草气息,在心里轻叹了声。
白改了啊。
又全回来了。
“唐总你……您不要看不起人。”
白思思胆子不大,但最听不得别人说林青鸦的不是。
唐亦这句“你家的?”就让她以为他是在质疑林青鸦。
“角儿不是我家的,是大家评出来的,我们角儿当年还拿过梅兰奖的……是、是吧,角儿?”
白思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扛不住疯子的眼神威压,转向林青鸦。
林青鸦定了定心神,跳过白思思的话:“我查过租赁协议。”
唐亦眼神旋回。
林青鸦声音不急不缓,说话都像念戏本似的娓娓道来:“按约定条款,自签约日起,这里租给芳景团三年正。到期前30天内,如果没有以书面形式通知解约或另行约定商谈,则自动按原条件续约一年,依此类推。”
唐亦:“所以呢。”
林青鸦:“原合约的签约时间是在10月份,现在是2月份。”
“……”
唐亦没说话,半垂着眼,一双黑得幽深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清雅如兰的女人。
白思思和剧团其他人都为林青鸦捏了一把汗。
对视几秒。
疯子一低眼,轻咧嘴角笑了起来:“你想拿一本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老合同压我,还是上个公司的?”
林青鸦似乎早有准备,语气认真:“《公司法》第一百七十四条规定,‘公司合并时,合并各方的债权、债务,应当由合并后存续的公司或者新设的公司承继。’”
唐亦低着头,屈指在颈前刺青旁轻蹭了下。但这一次不见恼怒,连那双幽黑的眸子里都染上笑。
“还有么。”
林青鸦微微皱眉。
停了一两秒后她又张口:“《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二条,关于当事人变化对合同履行的影响,当事人不得因名称的变更,或者法定代表人……”
没什么预兆的,林青鸦的话声停了下来。
剧团和唐亦的人都有点意外,疑惑地看向林青鸦。林青鸦自己安安静静地站了几秒,眼睫一扫。
神色还是清清淡淡的,一成不变的小观音模样,只有一点错觉似的粉晕悄染上她耳垂。
她身后,白思思早就痛苦地捂住眼,此时抱臂单手撑着额头,把字音压成线从牙缝往外挤:
“落了合同生效和姓名,还有负责人承办人……”
疯子哑声的笑截断了白思思的提醒:“‘第532条,合同生效后,当事人不得因姓名、名称的变更或者法定代表人、负责人、承办人的变动而不履行合同义务。’”
“——?”
林青鸦抬眼,茶色瞳子里浸着点难得明显的讶异情绪。
那点残红还淡在她胜雪的耳垂上。
唐亦被她那眼神看得心里痒痒,他压着黑沉下来的眸子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白思思和剧团其他人顿时警觉,绷紧了弦,生怕这个疯子对他们的小观音做点什么。
但唐亦什么都没做。
他就低着眼,像隐忍着某种躁动、沸腾的情绪,然后从眼底污黑浓稠的欲意里挣出笑。
“拿我二十岁就背烂了的法条来唬我,合适么,小观音?”
唐亦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边死死地垂眼盯着近在咫尺的林青鸦,看她眉眼比雪都艳,更清落。
他眼神像要把她吃下去。
林青鸦视而不见地垂下眼,随他看:“法条如此。”
唐亦:“成汤集团养了一整个部门的‘狼狗’——法务部随便拎出一个实习生都比你们整个昆剧团加起来更懂怎么使用法条。”
林青鸦默然。
唐亦逼近一步,几乎贴到她耳旁,声音压得低哑:“被狼或者狗扑上来恶狠狠地咬住喉咙、是什么滋味……”
他视线在至近处描摹过林青鸦纤弱的颈,眼底深暗。
“……你想尝尝?”
林青鸦沉默着,往后退了一步。
就一步。
咫尺天堑。
唐亦望着退开的林青鸦,眼神里一瞬就落了冰。
林青鸦似乎不觉:“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