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
看着因为自己的话语而陷入自责的岩胜,蜜只觉得好像有人卡住了自己的脖子,有石头正沉甸甸的压在她胸上。
这感觉让她觉得怪异。
她像是台出了故障的机器,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喃喃发出低语。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无措的诅咒问向了自己的眷者,而殷红的蛇莓无言地凝视着女孩良久,无力地给出回复。
【对不起大人,我不知道】
蛇莓在寻找自己的神明的路上,其实遇到了很多人很多事,终于从懵懂无知中解脱,初次了解了神明的本质。
因他人而生的神明就像是眷者的镜子,能如实反映出对方的内心与愿望。因为倾诉者内心在哭泣,便悲切地流出泪水,因为倾诉者渴望安慰,便露出仁慈的微笑,即便这些情绪并未在他们的心上留下一丝波澜。
那天真无邪的内核让他们无血无泪,让他们一视同仁,以等价交换,绝对公平的准则,微笑着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不计手段,不计后果。
在没有“道标”指引的情况下,它的神明纯粹到近乎冷酷。
所以自觉残存咒力,也能实现蛇莓“想要生长繁衍”这一愿望的花朵,才能不顾它的哀求,头也不回地选择离开它,去继续完成村民的愿望。
于是,察觉到这一点的蛇莓,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选择诅咒她的冷酷。
它只是感到难过,怪罪自己没有力量,也不懂的人情世故。
【如果这次能守护好她就好了】
蛇莓只能在心底这般许愿。
作为许愿机的神明,是没有心的啊……
现在,她在实现父亲的愿望,和岩胜的愿望明明毫不冲突,照理说她应该跟当初离开蛇莓那样毫无波动。
面对这与当初无疑的情况,神明本应毫无反应,微笑安抚过后便是结束。
她却头一次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了困惑。
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会觉得苦闷呢?
第12章
武家的女人就算偶尔会为了孩子做出出格的事情,但是长久以来的教育依旧让她们选择以夫为天,服从对家族有益的选择。
将年幼的孩子留在身边长到婚龄,再送去大名府上已经是她作为母亲,能做到的最大努力。
现在作为继国家的主母,她只能带着有些寡淡的笑容,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爱女的头发,以慈爱的话语细细地嘱咐这位待嫁的新娘。
“大名是地位尊贵之人,极其注重礼仪,成为他的妻子后,你必定不能像现在这番胡闹了。”
“虽然府上规矩繁琐,但是你嫁过去也能享有非常富足的生活。”
“作为武家的女儿……”
明明只是平铺直竖地说着上一辈留下的知识,但她说着说着,手却止不住地颤抖,连声音都跟着哽咽了起来。
武家的女儿。
说什么武家的女儿,她的孩子只是一个小小的领主家的孩子,在那个举目无亲的大名城,面对那个以好色出名的大名,到底会“享有”怎样的生活呢……
即便她极力克制这种绝望的心情,但手里的梳子到底没能落在蜜的头发上。
小小的木梳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身后的轻响引起了蜜的注意,她忍不住回头望向了身后的母亲。
而女人也发觉了自己的失态,不想让自己的眼泪影响了可怜的孩子,她有些局促地用手掌遮住了湿润的脸颊,以温柔的语气回应蜜那疑惑的目光。
“我……”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有些不在状态。”
“能稍微等妈妈一下么?马上就好,等会儿再给你梳头发。”
虽然母亲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但蜜还是能清楚地认识到母亲正在哭泣。
神明只是看着她,便知晓了那句未说出口的愿望。
【我不想把毫无背景的你送给那种人糟踏】
【我不想你走】
明明知道只要带着顺从的微笑就好了,只要她老实嫁过去,凭借着咒力获得大名的喜爱,甚至将府上所有人都同化为信徒,获得应有的幸福,或许大家就不会觉得亏欠她,就不会露出这么痛苦的表情了。
但是在母亲表现出“我不想你走”的意愿的那一刻,蜜的心却产生了动摇。
我也不想离开妈妈……
所以可不可以,把完成父亲愿望的方式改一改呢?
就像原来那样,让腐烂的男人枯木回春,榨、取他最后的生命力,吹起他的肚皮,以主母的身份获得一个孩子,然后让继国家的孩子接管大名的财产,那守寡的她是不是能回到母亲的身边了呢?
……
那个天使般可爱的孩子,期待地望着自己的母亲,说出的却是厉鬼般恶毒的话语。
无慈悲的神明渴望着母亲的爱,然而这种可怖的反差却成了压垮女人心灵的最后一根稻草。
对于信仰太阳神,祈求和平安稳的女人来说,此番话语是何等的,大逆不道令人作呕……
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断了线,她望着曾今疼爱的女儿,就像看见了什么丑陋的怪物。
“给我住嘴!”
“你怎么会有这种恶毒的想法!”
用曾经吐露着“你是我最可爱的孩子”的那张嘴,对她说出过分的话语。
用曾经温柔拉住她的那只手,扇上她的脸颊。
母亲脸上那种憎恶的神情实在是过于刺目,直接将蜜定在了原地。
年幼的女孩愣愣地看着突然发怒的母亲,她像是猛地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连在面对呼啸而来的巴掌时,也没有去躲。
“啪”的一声脆响,唤回了女人的理智,使她不可置信地望向了自己的手掌。
她打了那个孩子。
她打了自己的女儿。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女人从喉中挤出破碎的话语,还未完全出口,就被侍女们的惊呼所吞没,像是怕精神不稳定的她再暴起伤人,有人紧紧地按住了她的手臂,使得她无法再靠近蜜半步。
有人则焦急地围住了受伤的女孩,她们惊呼着“大人,大人您没事吧?”,将她与自己的女儿隔开了。
女人只能从人与人的间隙间,望见女儿最后一眼。
那个怕痛的孩子,那个被针戳到手指都会委屈地哭上好久的小孩,捂着发红的脸颊,这时候反而不哭了,她只是坐在原地,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母亲,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啊?”
女人从孩子的眼中读出了这样的话语。
没有怨恨,没有愤怒。
那孩子只是困惑而委屈。
为什么啊……
……
今日发生的事情,对于蜜来说就像是一场梦境。
她脑中一片混乱,模模糊糊记得母亲的训斥,记得脸上的一巴掌,却唯独不敢想起母亲当时的表情,她在仆人的簇拥下回到的自己的房间,在离开母亲房间的路上,似乎还看到了闻讯赶来的缘一,但是她当时只是低低地垂下了头颅,不敢去看他。
幼小的诅咒感到疼痛,她在心底喃喃低语。
好痛啊妈妈……
为什么啊?
……你是讨厌我了么?
因为我不再是你许愿中,那个温柔善良又体贴的孩子了么?
她好痛,但是她却哭不出来,这干涩的眼里没有泪水,甚至连母亲的身影也没法留下。
父亲说母亲疯了,所以为了确保蜜的安全,在蜜嫁人之前,他不再允许她们见面了,被连带的还有岩胜以及缘一,她这只金丝雀于此时,彻彻底底被关进了牢笼。
可能是因为脸上的红肿过于疼痛,那个夜晚,蜜看着窗外的映进的月光,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久久无法入眠。
因为她是惹母亲发怒的坏小孩了,所以她痛也没脸哭,她疼也不敢找自己的两个哥哥倾诉。
万一,他们也因为母亲的事讨厌我呢?
也要打我呢?
这种害怕,让这个曾被爱意环绕的孩子,只敢小声跟自己的眷者抱怨。
我好疼哦,我睡不着……
作为低级的草木妖怪,蛇莓是感受不到疼痛的,它无法感同身受,但还是有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小小的妖怪,极力催动自己弱小的妖力,把自己的叶子轻轻贴在神明的脸上。
【没事的大人,没事的,马上就不痛了】
这份毫无条件不分对错的关心让蜜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点,绿色的咒力缓缓流淌,治愈着她脸上的伤痛。
蜜抚摸着光洁如初的脸蛋,回忆着曾经学到的礼仪,冲蛇莓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
她的神明带着与往日无异的笑容,笑盈盈地问着它。
明明脸上的伤已经好了,但我还是好痛哦。
为什么啊?
因为我是神明,是要完成别人心愿的存在。
所以现在,因为我没办法好好回应别人的愿望,我没有履行自己的职责,才受到惩罚了么?
可我真的好痛……
神明的话语让蛇莓感到了心碎,它望着自己纯洁无暇的花朵,颤抖的话语宛如哭泣。
【我也不懂啊,我的大人】
【可能这就是人类,他们明明用自己的心愿孕育出了神明,却又要这般伤害祂……】
【我也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出这样残忍的事呢】
最后也没有人来回答这个可怜的女孩。
……
因为看到蜜离开时的那个表情,缘一怎么都没办法放心下来,在半夜,他特意过来查看妹妹的伤情。
或许因为他平时是个沉默又没用的小孩,仆人对他的看管相较岩胜要松的很多,他很轻易就在仆人打瞌睡的时候,从房间溜了出来。
对于他的到访,他小小的妹妹表现得有些诧异。
她要是像原来那样,带着可怜的眼泪,冲进他的怀里,抱怨着课业困难,倾诉疼痛给她带来的折磨那反而还好些……
她被浸泡在兄长的关爱中,习惯性地恃宠而骄,肆意地用晶莹的泪水,用甜蜜的笑容将他的心紧紧攥在掌中。
明明知道这是假哭,是玩闹,这是女孩撒娇特有的小把戏,但还是觉得可爱。
她脆弱又天真,信徒的爱是她唯一的武器,那群人把她当无所不能的神使供奉,但是在他这里,她只是个爱撒娇懒得动好吃甜食的小女孩。
他倾听她的自我夸赞,她的喃喃抱怨,他曾无奈地拿起过绣针,陪她一起看着天空中的云彩,甚至只是看她在阳光下枕着自己的膝盖午睡。
太阳曾纵容地把一切给予那朵任性的花朵。
但现在她只是远远地望着他,明明看起马上就会委屈地扑进他的怀里,却硬生生停了下来,把娇小的身体藏进了房间的阴影里。
她因为疼痛被抽走了骄傲,开始瑟缩,开始害怕……
茫然无措,自我怀疑。
不该是这样的,你是不应该被这样对待的。
他想像往常一样跟她说话,她却像只淋着雨的流浪狗,自己每上前一步,她就往后缩一步。
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太阳只好沉默,只好停留在原地。
不该是这样的,你是不应该被这样对待的。
因为她的痛苦,他同样感到难过。
“ 你还好么……”
“脸上的伤还痛么,能让我看看你么……”
这样担忧的语气,这样落寞的神情,似乎打开了女孩的话匣子。
她沉默了一下,就用低低的声音跟他抱怨。
“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
“……你都知道了吧,我是个坏孩子了,妈妈不喜欢我了。”
“我脸好痛,我也不漂亮了,我不可爱了,我不要给你看……”
你还是很漂亮的。
不管怎么样,你在我心里都是最漂亮,最可爱的。
你不是坏孩子……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办了而已。
缘一温柔的语气以及体贴的态度都在向蜜证明他所言非虚。
他还是很纵容的她,无奈的,语气里甚至带着些小心翼翼。
但妈妈呢?
和缘一在一起的妈妈,又说了什么?又是什么态度呢?
对于这些,虽然很想发问,很想知道答案,但蜜还是选择了退怯。
她的确是不知道怎么办了……
连缘一都没办法告诉她,现在该怎么做。
蜜只好学着自己找办法,她像往常一样带着温顺甜蜜的笑容,因为只要这样父亲就会放松下来,便不会再苛责其他人。
她想着只要这样就好。
她努力回到过去那样,做个好孩子,把一切纠正过来,想着也许母亲会再度对自己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