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妱心内一紧,忙起身快步走向榻前。
姜贯见她一脸焦急之色,忙在一旁开释道:“郡主不知,陛下今日知您要入宫,早早便等着了。老奴怕他熬一日,熬不住,方才好劝歹劝,这才歇下了。”
孟妱缓缓舒了一口气,伸出手暗暗向外指了指,示意姜贯出去说话。
她怕吵着了皇帝。
二人了出内殿时,姜贯脸上多了些笑意,恭谨的道:“陛下今日的脸色,倒较先时好了些,郡主切莫忧思过甚,陛下若是瞧见了,只怕是更会伤心。”
孟妱微点了点头,将步子放的极轻,向姜贯行礼作别后,便出了奉天殿。
殿外的凭栏前,沈谦之穿着一身靛青官袍站在不远处,乌发被束在玉冠中,此时已过巳时,日光正打在他颀长的身影上,向后投下一抹阴影。
她方才在殿内睡着了,算着时辰,该是有两个多时辰了。她以为,他早已走了。
听见身后的响动,沈谦之徐徐回过身来,见她出来,低声问了一句:“醒了?”
孟妱低低的应了一声,与沈谦之一同抬步向外走去。
行至一处小亭子,孟妱缓缓坐了下来,长长叹了一声,她从未见过皇帝那般虚弱的模样。
“怀仪……?”沈谦之跟着坐在一旁,见她低眉不语,便出声问道。
孟妱微微抬起头,瞧向他。
“不要不说话,你不说话,我便不知你在想什么,”说着,沈谦之忽而自嘲的笑了一声,“也不知为何,在你身上,我竟蠢笨起来。”
闻言,孟妱心内动了动,她稍稍起身,向沈谦之身侧挪了一步,又缓缓坐下了,她侧了侧身,就这么靠在他肩头,她想起了沈谦之说过的话,他会陪她一起渡过。
“沈谦之……我有些害怕。”
母亲当年离去的时候,她尚在襁褓之中。李嬷嬷走的时候,亦是那般突然。这种她亲眼看着亲人即将离开她的感觉,还是第一次。
她因无力而感到害怕。
她知道她不是神仙,她留不住父亲。
沈谦之侧过首,他垂下眼眸,正好瞧见她长长的眼睫,顿了顿,他低声道:“莫要害怕,至少,陛下如今应是欢喜的。他的心愿已满,或许,他只是想念你的母亲了。”
“爹爹还能见到母亲么?”孟妱是一个不信鬼神的人,但此时,她却想要相信。她觉着,爹爹一定很爱母亲,因为他是那般的疼爱自己。
沈谦之默了一瞬,他移开了眼,望向了亭外的上空,缓缓道:“会。”
良久,沈谦之缓缓站了起来,朝她道:“我该出宫了。”
孟妱知她是要住在宫里的,见沈谦之起身要走,下意识攥住了他的衣袖。
沈谦之怔了一瞬,回眸瞧了她一眼,笑了笑,不禁用手抚上她的脸:“今夜,你要一人住宫里了。”
瞧着她轻蹙起的眉,他又低声补充了一句:“我会每日进宫瞧你的。”
*
自那日起,孟妱便住在了宫里,时不时便去奉天殿看着皇帝用药进饭。她并未强向太医问询陛下的景况,她只是照顾在陛下身旁,与他多说说话。
这日,她方走出奉天殿,便见着了魏陵。说来也是奇怪,听姜公公说,太子也是日日请安,可她却是第一回 见他。
“五皇子……?”孟妱一时忘了太子的称呼,直唤道。
话罢,魏陵却急急的转身走了。
虽说她与魏陵只说过那一次话,可这几日与爹爹与她说话时,给她讲了许多母亲从前的事,其中便有母亲与魏陵生母周美人的事,周美人亦对母亲有过恩情。
这也是爹爹会喜爱魏陵的缘由之一,他说,周美人亦是良善之人。
可她也知道,后宫之中从来不会需要真正的良善之人。
温贵妃既会知晓她的身份,当年定也知晓母亲与周美人的事,焉知当年周美人之死,不是因着母亲?
如此想着,她不觉对魏陵,更生了几分怜爱之心。
见他走了,孟妱便忙几步追了上去,路过了一个转角之后,却彻底寻不见人了。
正在她要回头时,身后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怀仪郡主。”
孟妱以为他是有要紧的话与她说,是以将她引来此处,便欠了欠身,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你是沈谦之的人吧?”少年的神情不加掩饰,直接的问道。
他脸上的敌意甚是明显,不待孟妱说什么,他又继续道:“你若是敢伤害父皇,孤必不饶你。”
话虽说的狠,可他说完后,眸中仍闪着光,良久后,他将头低下了,只冷冷道:“望你好自为之。”
孟妱再想说什么,便见魏陵转过身子走开了,方才跟着他的宫人亦缓步走上前来,将她的路挡住了。
*
孟妱住在皇宫西侧的流云殿中,太子因年幼,尚未搬出皇帝独居东宫,而是住在离流云殿不远的万春宫,那是周美人生前所住的宫殿。
因想着白日的事,夜晚时分,她不知不觉还是走到了万春宫左近的凉亭中。
她一面发着神,一不当心,便将亭中的烛台碰倒了,一阵风吹过,烛台上的火灭了,幸而还有清浅的月光,她倒并未在意那烛台。
少时,一众侍女从亭子前的长廊走过,行至半路,其中端着托盘的女子忽而匆匆走向最前方,与为首的嬷嬷说了几句话后,就端着托盘快步朝她这个方向走来。
因那人过来的急,孟妱下意识向后靠了靠。
她坐的地方正在凉亭的暗处,加之没有烛台,亭外之人并不能瞧见她。相反,她瞧外面的人,却映着月光,瞧的甚是真切。
只见穿着浅色宫装的女子,将托盘放在一旁,蹲下了身子,半晌,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伸手在里面探了探,拿过托盘上的小碗用指腹在上面抹了一圈。
接着,她便仓皇起身,快步跟上了已走至前头的队伍。
孟妱的手扶在圆柱上,思忖了一瞬,还是大步跟上了。
万春宫中,魏陵坐在一方小桌前,将身子挺的直直的,手中拿着书卷专注的翻阅着。
见他身旁的烛火暗了下来,掌事的宫女轻手轻脚的走上前去,轻剪宫灯,复站回了原位。
殿门“吱呀——”一声,一个嬷嬷进殿道:“殿下,该用药了。”
魏陵仍一心在手中的书卷上,只淡淡向一旁的嬷嬷道:“放着罢。”
嬷嬷应了一声,便朝送药的宫人抬了抬手。
为首的侍女端起药壶,方才端着托盘的宫女便忙小步上前,将托盘放置在一旁,取了一个小碗,奉在一旁,侍女倒好了药,便交在了嬷嬷手中。
“你们都下去罢。”嬷嬷端过药,放在魏陵的桌上,便也跟着退去了一旁。
少时,一旁的宫人温声提醒道:“殿下,药该凉了。”
魏陵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伸手去端药。
“禀太子殿下,怀仪郡主求见。”这时,殿外忽而传来了通报。
孟妱郡主的封号虽未被正式复原,因着她是被皇帝暗旨接回来的,又特许在旁侍疾,宫里的人,眼睛各个都是透亮的,陛下虽未有明旨,却也都直唤她郡主。见她亲自来登太子的门,也不敢不回禀。
魏陵原不想见她的,可脑中仍是不禁会想起,初次见孟妱时,她与他说过的话。
万事不可逞强,当先保护好自己。
疼也不必忍着,该说出来了。
顿了一瞬,他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碗,对一旁的宫女道:“让她进来罢。”
孟妱在宫人带引下,缓缓进了殿,她欠身行礼后,便一句话都不再说,只瞧着魏陵。
半晌后,魏陵终于道:“你们先下去罢。”
须臾,众人便缓缓退了出去,孟妱即刻上前,神色紧张的瞧着他,问道:“方才送来的药呢?你可用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四下瞧着。
魏陵坐在桌上,双手紧攥着自己的衣袍,定定的瞧着孟妱,冷声道:“郡主深夜到孤宫中,是有何要事要说么?那便直说罢。”
孟妱将视线收了回来,瞧着座上的魏陵,缓缓道:“方才来送药的宫女,好似在碗上动了手脚。”
话落,魏陵垂眸瞧向旁边小几上放着的药碗。
下一瞬,孟妱便循着他的视线,瞧见了药碗,几步上前,将碗端了起来,倒在了一旁的小坛子里。
“若是殿下不信,明日便将这汁子拿出去且试一试。”孟妱将碗放回桌上,缓缓说道。
孟妱的语气很是笃定,魏陵虽仍坐的直挺,指尖却不由得颤了颤。他再如何,终究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他咽了咽喉,强作镇定道:“药是沈谦之下的,郡主会知道,也不足为奇。”
“若这药是他下的,我又何必跑来告知殿下?”
见魏陵脸色未变,孟妱微叹了一声,便起身道:“我会讲此事告诉姜公公,届时由他来查一查,自会明了。”
孟妱话落,却听魏陵拦道:“不,你……你不要去。我知晓是谁做的,此事也不用你管。”
第84章 天子的女儿。
话落,魏陵便朝外吩咐道:“嬷嬷,进来罢。”
闻言,孟妱的目光亦跟了出去,须臾,见一个穿叶青色宫装的嬷嬷缓缓走了进来,她只觉着这嬷嬷瞧着甚是眼熟,待人走近了,她才发觉,这人便是初次见魏陵时,跟在他身旁喂药的嬷嬷。
“太子殿下有何吩咐?”那嬷嬷缓步进来,跪在阶下回道。
魏陵将药碗放在了身前的书案上,缓缓道:“烦请嬷嬷将这个转交给冯大人。”
嬷嬷叩头应了一声,便上前捧过了碗,走过孟妱身侧时,斜睨了她一眼。
彼时,魏陵骤然出声道:“郡主,你的任何话,孤都不想听,下去罢,日后,也莫要再来孤宫里了。”
孟妱怔了一瞬,抬眸瞧见他清澈的眼神正灼灼的瞧着她,她迟疑了片刻,余光瞥了一眼向外退去的嬷嬷,只沉着应了一声,便跟着那嬷嬷一齐往外退去了。
孟妱出了万春宫,夜色已比方才更要深,她忆起魏陵的眼神,脚下的步子不由慢了下来,顿了顿,她回身四下瞧了瞧,见那嬷嬷已朝着另一条宫道上去了。
她抓紧了衣裙,还是决计折回身去,就在方才的亭子中,坐了下来。抬头望了一眼上空,明月高悬,冷风肆意吹着,也不知她是哪里来的胆子。魏陵并未给她任何明示,她竟就这么等在这里。
或许,她下意识不愿让魏陵与沈谦之为敌,也不愿他被人利用。
即便没有周美人,如今算来,魏陵也是她的弟弟。
孟妱心内正思虑着,周身忽而起了一阵窸窣之声,惊的她咽了咽喉,不觉攀紧了一旁的柱子,少时,有一团黑影朝她移来,她正要惊呼出声时,听见一声清明的声音:“姐姐……”
孟妱悬起的心,这才缓缓放下了,她试探的问了一句:“是太子?”
这时,魏陵缓缓走近了,她渐渐瞧清了他的脸,虽至初春,可深夜着实还冷的紧,孟妱伸手将牵过了他的手,原怕他冷,想暖一暖他,这一牵,却觉自己的手才更冰凉。
孟妱想要将手收回,却被魏陵捏在了手里,他跟着走上前,坐下道:“这里很冷吧……但我要寻一个没人的时机……才能出来。”
“你避着的……是那位冯大人么?”孟妱没再去挣脱他的小手,就这么坐在他身旁,缓缓的问道。第一次见他时,便觉着他跟那位嬷嬷的相处,有些怪异。
听到这样的问题,魏陵忙摇头:“不、不,冯大人待我很好,我没有避着他,我不能避着他。”
他声音像是在低喃,又像是在说服他自己一般。
“是冯大人,让你远离沈谦之?”
五皇子体弱多病,是宫里人人都知道的消息,就连时常入宫宴的孟妱见他的次数都甚少,更莫说沈谦之是一介外臣了。
魏陵年纪尚小,更未参与政事。与沈谦之并未有交集之处,却能生出这般憎恶与防备。
魏陵并未正面回应她的话,只是道:“今日,多谢姐姐。你以后……能不能也离太傅远一些?”
她能看出魏陵瞧她的目光中,已没了那份戒备,她能觉出,魏陵不会伤害她,也不想伤害她。那么,他这话的意思,便是要对沈谦之做什么。
“殿下是要听从冯大人的话,对付沈谦之么?”孟妱问道。
“他本就是一个恶人,即便不是冯大人的意思,我也会这么做。”魏陵似是打定主意一般,语气坚定道。
孟妱蹙了蹙眉,反问道:“沈谦之作恶,你可亲眼见着了?仅凭旁人的一句话,你便要这般笃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