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记得,她是沈夫人。
方穿过碧落斋外的走廊,便见一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探月亭中。
“大人……”
“怀仪。”
两人同时出声道,孟妱见他张了口,即刻抿住了唇。
“昨夜,我在母亲那里多用了些酒,言语有失——”
“你我是夫妻,这些话,不必说的。”孟妱打断了他的话,轻声回道。
沈谦之未接她的话,默了一瞬后,道:“今日,我还有些事,晚些时候,”他顿了顿,轻咳了一声:“再去你房里。”
“好。”听见末了一句话,孟妱整个儿心都要跳出来一般,压住颤抖的声线,低声应了一句。
*
孟妱回暖香苑时,李嬷嬷正坐在院儿里,挑拣簸箕中的川贝母。因听得孟妱近日晚间会咳,便欲将川贝母与雪梨熬在一处,给她喝了。
“嬷嬷怎的不回屋子里去拣?”孟妱步伐轻盈的踏回院子,脸上尽是喜色。
“不剩多少了。”嬷嬷一面应答着,一面站起了身,将簸箕放在石桌上,跟着孟妱进了主屋。
“今日郎君也在?”李嬷嬷走至孟妱身前,替她解去外衣,见她眉眼带笑,低声问道。
郡主向来喜怒形于色,况且,她的心思,也只会被那人牵绊。
孟妱深抿着唇,点了点头,“嗯。”
“嬷嬷,替我将那方松烟洒金墨取来。”孟妱行至隔间的书室,坐在了书案前,揭了一页白宣,压上玛瑙鱼镇纸。
李嬷嬷端着放墨的盒子缓缓步入书室,垂眼看了看,这方墨还是沈谦之去岁出京回来时带给孟妱的。她虽时常会写写画画,却甚少舍得将它拿出来。
“嬷嬷歇着罢。”孟妱接过了墨盒,便自取出开始研磨。
并非李嬷嬷不会研墨,只是,他送的东西,她向来不舍得给人碰。
孟妱坐在书案前誊抄诗册,李嬷嬷只在一旁侍候茶水。
少时,李嬷嬷开口道:“夫人如今的字迹,简直与郎君一般无二,若不是老奴一直在此处看着,定以为是夫人来了郎君的帖子过来。”
听得嬷嬷的话,孟妱心里甚至欢喜,这三年来,暖香苑中用的纸都要赶上栖云院了,那一张张一页页上,皆印着与沈谦之极为相像的字迹。
在他外出办差的日子,孟妱总要将他写过的帖子拿来,反复临摹,好似从她手底写出与他一般的字迹,自己便和他更亲密了几分似的。
“真的么?”孟妱停下了笔,抬起头,笑靥如花的问道。
李嬷嬷走去一旁斟茶,道:“老奴还能哄了夫人。”
她端着斟好的热茶,徐徐朝孟妱走来,看着她如戒尺般挺的笔直的腰身,忽而道:“夫人这般模样,瞧着倒颇有几分李姑娘的气韵。”
李大姑娘,肃毅伯之女,李萦,京城中出了名的才女。端庄秀丽,气质如兰。
“夫人……?”李嬷嬷见她接了茶,却怔着出神,低声问了一句。
“怎么?”孟妱骤然回神,将茶盅握在手心,道:“嬷嬷说罢,我听着呢。”
李嬷嬷低叹了一声,似是在回忆着道:“夫人都成婚三载了,若是李姑娘还在,现下怕是连孩子都该有了。那群该死的贼人,当真该千刀万剐了。”
李嬷嬷自顾自的说着,一旁的孟妱已脸色煞白。
“哟,老奴又吓着夫人了罢。忘记大了,反倒时常忆起那些个旧事,絮叨起来了,让夫人又想起那可怖的事儿来了。”李嬷嬷瞧见她脸色不对,忙自悔道。
三年前,李萦被盗贼掳走的那日,正和孟妱约去芝斋茶楼品茶观春景,她还记得,当日孟妱回来时,惊得鬓发凌乱,跑了一路,回府时,裙摆都破了,身上也摔得青红了几处。
“不碍事的,你瞧,我如今不是好好的?”孟妱放下手中的茶,握住了李嬷嬷的手。
李嬷嬷抬手轻抚她头顶的绒发,低声道:“夫人安好,老奴便心满意足了。”
孟妱从嬷嬷怀中仰起小脸儿,道:“嬷嬷,我今日想去李府一趟。”
“嬷嬷,上回我从太后宫中拿回来的牛乳菱粉香糕还有么?想带些去给阿韵。”她继续道。
嬷嬷笑着颔首,“你上回吃的时候,便说李二姑娘定会欢喜,特教我留着呢。”
不一会子,李嬷嬷便将那点心包好了,唤来在门外守着的玉翠,道:“你同夫人一道去李府罢,好生侍候着。”
玉翠欠身应是,随后便出去备了一乘小轿,陪着孟妱往李府去了。
*
每月,孟妱总要往李府去上一次,因着西侧的角门离沈府更近,她也算是李家的亲戚,便不必讲究许多,每回只从西侧的角门进去。
玉翠扶着她往里走着,问道:“怎的今日连守门的人也不见了,可是伯爵府出了什么事?”
孟妱闻言心内一紧,便快步往里走去了,经过穿廊时,瞥见一众人簇着石青色长衣的男子正往外走。
她拉过玉翠的手,几步绕至廊外的假山后,屏住气息。
“夫人,那不是郎君么?”玉翠被她猝不及防的拉至一旁,不解的问道。
第4章 还想同他再看一次。
孟妱倚靠在坚硬的大石上,听着脚步声渐远,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肃毅伯派人寻了李萦整整一年,都未有踪迹,第二年,便在城外给她建了衣冠冢,家中立了牌位。
孟妱不禁咬住了唇中的嫩肉,他大抵是来瞧她的罢。
“是么?我竟没瞧真切,只以为是哪家的外男。”须臾,孟妱回首望向玉翠,扯起一抹笑,轻声回了一句。
“怀仪姐姐。”
须臾,从门首踅回的人群中走过来一个衣着素净的少女,绾着极其简单的发髻,是肃毅伯的二女儿——李韵,去岁方及笄。
“阿韵。”孟妱整了整衣衫,笑着迎上前去。
李韵加快了脚下的步子,扑也似得挽住了孟妱的玉臂,眼眉笑弯弯道:“你们夫妻也是巧,表兄前脚离了李府的门,你后脚便来了,难不成……”她眼眸圆溜溜的转了一圈,“怀仪姐姐是在跟着表兄,恐他在外头藏了人?”
深知阿韵向来性子活泛,只是一句玩笑话,仍是让孟妱窘了脸,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了。
李韵见势嗤笑了一声,“这话怀仪姐姐竟也会当真,表兄真是好生冤屈啊,”说着,她将头在孟妱怀里蹭了蹭,瞥见玉翠手中拿着一包东西,忙欣喜道:“这又是给我带的好吃的?”
孟妱点了点头,由她拖着走去了前方的小亭子。
“怀仪姐姐的东西,必是好的,我要快些尝尝。”李韵接过玉翠手中提着的糕点,放在了圆桌上,轻拢起裙摆,坐了下去。
举止间环佩叮当,孟妱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
“好看吗?”李韵用手托起腰间一块镂空雕花的玉佩,道:“表兄今日来送与我的,像是块芙蓉玉,怀仪姐姐你摸摸。”
她说着,便随手卸下了那玉佩,放在孟妱手中。
孟妱指尖缓缓抚过那玉佩,杏眸中泛着浅浅星光,轻声道:“是好看。”
猝不及防的,李韵从她手中抽回了玉佩,转问道:“表兄也定从郢州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罢,也给我瞧瞧。”
空落落的手忽而紧紧攥住,白净的指尖掐入细嫩的皮肉,孟妱唇角微扬:“是些字画罢了,你一向不感兴趣的。”
“那我也想瞧瞧,改日上沈府,怀仪姐姐定要给我看看。”李韵将玉佩重带回了腰上,笑着道。
“好。”孟妱点了点头,喉中掠过一丝苦味。
正说着,后头缓缓跟上来的肃毅伯夫人,沈谦之姑母沈氏也笑着往这边走来,“只说你跑的这样快,原是见怀仪来了。”
“见过姑母。”孟妱先起了身,微微屈膝行礼道。
沈氏忙扶起她,“我们不是好说的,日后谁也不必向谁行礼的,你可又来了。”
论人伦,沈氏是沈谦之的姑母,自然也是孟妱的姑母,算是她的长辈,理应她行礼。可若论纲常,沈氏只是一个无诰命的伯爵夫人,孟妱则是郡主,合该沈氏行礼。
“怀仪姐姐快起来罢,我阿娘都这般说了。”李韵忙跟着起来,扶起了孟妱,声音清脆道。
礼已尽到,孟妱才缓缓起身,看着李韵笑了笑。
“瞧瞧,都是你疼她,都将她惯坏了,尽失了礼数,”沈氏轻拍了拍孟妱的手,语气微嗔,眉眼间确是笑意,接着又转对李韵道:“怎的如今还不知改口,还唤姐姐么?”
李韵闻言,娇俏的身子往孟妱身后一藏,辩道:“无论何时,怀仪姐姐永远是我的怀仪姐姐,是吧?”她说着,探身朝孟妱眨了眨眼。
敦肃王府中,除了她的同胞哥哥世子孟珒,便是妾室所出之女孟沅,也要长她两岁。对于比自己还要小两岁的李韵,她不觉疼爱些。
还因,她是李萦的妹妹。
“自然。”半晌,孟妱回过神来,贝齿轻启笑着应道。
沈氏再温和,到底是长辈,难免会让她们拘束些,不一会子,孟妱便起身离府了。
瞧着她离去的身姿,沈氏淡淡道:“她是个有福气的,阿爹承了圣恩做了王爷,与嘉容的婚事还是圣人亲赐的,真真是金玉良缘。”
李韵黛眉轻颦,不以为然道:“可我怎么觉着,怀仪姐姐瞧着没那么高兴,”她稍稍侧身,看着沈氏,“阿娘……表兄每每回京,总要来看姐姐,你说,他心里是不是还——”
“韵儿!”沈氏的语气加重了几分,“你已及笈了,是该晓事了,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提,更不可在怀仪郡主面前提。”
李韵乖觉的努了努嘴,揪着手中的锦帕低声道:“这个我自然知道。”
“上回给你相看的陈将军的儿子,你觉着如何?”趁着她此刻乖顺,沈氏便问道。
李韵长哀叹了一声,小脸儿紧皱,“我与爹爹说了许多次了,我不喜欢那样粗俗的武夫。”
沈氏瞥了她一眼,“即便不中意,下次人家登门你也不要再推三阻四的了,总该再去见两次,你爹的面儿上也好过得去些。左右已给你相看了三四家了,你都是不情愿,与你一般大的女子早都定亲了,真不知你是想要什么模样儿的。”
眼瞧着母亲又要啰嗦了,她忙先揽住她的胳膊,朝院内走去,“阿娘急什么?女儿定要选一个自己欢喜的,性子嘛,最好谦和一些,模样呢?自然是俊俏一些的好,”她说着咯咯笑了两声,“就如表兄那等的便好。”
听了最后一句话,沈氏不由得顿住了步子,语气颇有警示之意:“韵儿,你可莫要犯糊涂,生了什么鬼邪心思。”
沈氏的话说的算是直白,李韵靠了靠她的肩,道:“阿娘想什么呢!”
她是肃毅伯府的嫡女,即便不是嫡长女,也万万没有为人妾室的道理。而孟妱是郡主,表兄永远无权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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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妱仍旧从角门出了肃毅伯府,临上小轿前,忽而对玉翠道:“你去玉泉街买两幅字画儿来罢。”
玉翠是沈府原有的丫鬟,王氏拨给孟妱用的,自打她跟在夫人身边,便见夫人对那些字画甚是喜爱,当下便欠身应是。
“……玉翠,要买郢州来的。”缓缓地,她补充道。
方才孟妱与李韵闲谈时,玉翠站在亭外远处,并不曾听见什么,因而夫人有这个嘱咐,她也未觉有何异样。
瞧着玉翠转身离去,孟妱莲步轻抬,弯下细腰欲上小轿去。
身后骤然传来女子轻柔的声音,霎时,她僵住了身子,眼睫微颤,久久不敢回身去。
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曾经不知多少次,这样温柔的声音,对她唤着:“阿妱。”
孟妱还是回了身,秀眸不安的四下看视,并不见那人的踪迹。她伸手扶在轿沿上,稳了稳心神,或许,是今日又来了李府,勾起了旧日思绪,胡思乱想起来了罢。
若她真的回来了,岂会不回肃毅伯府。
“夫人,仔细这窄巷子里的风给您吹着了,咱们走罢。”抬轿的小厮见她动作迟疑,上禀道。
闻言,孟妱玉指拨过被秋风吹在唇边的发丝,微微颔首:“走罢。”
*
屋内的烛火隔着窗子忽明忽暗,孟妱拥着流彩暗花纹的氅衣坐在屋前的石阶上,双臂环于膝上,望眼欲穿。
他向来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既说了会过来,便一定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