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王氏笑着拍了拍李韵的手,“好了好了,我还没有老到那个地步呢,好容易你来了,你们两个年纪轻的在这里,给我讲讲最近的新奇事儿才是。”
王氏说着,也往孟妱这边笑了笑。
孟妱眼神茫然,半晌才回神应和着勾了勾唇。
“前两日听说,玉泉街上年前出阁的孙家小女和离了。”这确实是近日的一则新事儿,李韵原是无意脱口而出,却下意识的瞧了一眼孟妱,她拿不准孟妱现下是否知晓表兄要和离之事。上回孟妱那般帮她,她实不愿现下戳她的伤心事,思忖一番,李韵止住了话头。
这时,沈谦之正从外头进来,见孟妱也在,微微顿了一瞬。
李韵先起身,行礼道:“见过表兄。”
沈谦之颔首回礼,而后朝王氏道:“请母亲的安。”
礼罢,他向靠墙的乌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
他方一落座,便听见孟妱轻咳了两声,开口道:“你受着寒,莫要在窗子跟前坐着了。”
孟妱的手还掩在唇角,耳根已不自觉的红了起来。连着几日,暖香苑的汤药未断,嬷嬷说,都是栖云院送来的。
王氏听了,不禁揶揄道:“丫头,还不快过去坐着,当心再受了寒!”她这话里虽带着几分取笑,却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她这儿子她也是知道的,面上温润谦和,骨子里却是个冷清偏执的。
如今见他总算是对孟妱上了心,已觉安慰。
孟妱原本苍白的小脸儿上,这才泛起了血色,强压着心内的悸动,莲步轻移,走至沈谦之身旁的扶手椅上,款款坐下。
王氏见她含羞,便不再打趣,转接了李韵的话头,问道:“才出阁便闹和离,可是那孙家又反悔了?”
孙父是詹事府的府丞,官居七品,原与沈府无甚交集,只因同住玉泉街也算相熟之人,他家幺女大婚之日她还收了请帖前往。
这场婚事,当时还在街上泛起一些小波澜,孙家也算是言情书网,幺女却偏生瞧上了一个商人之子。
孙家原先是瞧不上这女婿的,听说曾给了不少难堪,奈何女儿一味的要嫁过去,也是女婿脾性好,任这丈人如何冷眼相待,仍是热情不减,极尽孝道。
这才有了这场婚事。
李韵见舅母接了话儿,又瞥见沈谦之脸上并未有什么异样的反应,才将心放下来,缓缓回道:“哪里是孙家反悔了,只听我娘与几位夫人闲聊着说,是因几日前女儿回门时,她姐姐无意中瞧见了她身上的伤,逼问之下,才知是被夫君打的!”
王氏闻言,颇不以为然,摇首笑了笑:“你们还是小,如何知这里的门道,八成只是那孙家想和离了,便杜撰出这些话来。他家女婿的性子,绝不是能做出那等事来的人。”
都城中仗势欺人的,太多太多了。
李韵抿了一口茶,忙道:“舅母实是不知,那孙家女婿可怕着呢。此回和离,孙府是上堂打了官司的。原来当初并不是孙家女瞧上了商贾之子,而是他先设计强占了人家的身子,才有了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王氏不禁啧舌,说道:“可这一年来,却是一点子风声都没听见呢,后来我倒是还见过孙家小女同女婿,瞧着也算恩爱,倒不见她有半点不情愿的样子。”
李韵闻言哀叹了一声,一手撑住下颌,低声喃喃道:“如若不然,她又该如何呢?已失名节于他,不认命忍耐,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这次若是没有娘家人的支撑,只怕她还会默默忍受下去,面上还要作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女子的命,大多这般身不由己。
母亲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即便当初算是喜结连理,可后来舅父离世,父亲对母亲的宠爱便跟着减了,如今府里的姨娘生了儿子,母亲却还要作出一副欢喜的模样。
“怎么?”李韵呢喃的声音太小,王氏不曾听清,遂又问了一遍。
李韵忙干笑了一声,坐直了身子,道:“没什么,只是我又想起了别的事,也是新奇。”母亲曾嘱咐她不许给沈家添麻烦,便忙收住了,转了个话。
二人又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了起来,谁都不曾发觉,一旁的沈谦之早已变了脸色。
自打他进来,孟妱的目光便总不自觉的落在他身上,彼时,见他下颌紧绷,放在桌上的手攥出了青筋,脸上神色沉郁似是痛苦又似愠怒。
“夫君……?”孟妱低低唤了一声,不见回应,缓缓将手伸了过去,轻覆上他紧攥的拳。
“当啷——”
两手相触的那一刻,沈谦之骤然将手抽了回去,将桌上的茶盅都撞倒在地。
云香忙上前拾起,回道:“待奴婢与郎君换一茶盏来。”
“不必了,”沈谦之朝她回了一句,便向矮榻上的王氏行礼道:“儿子还有些事务要忙,便不扰你们闲叙了。”
这一番动静,王氏也是一脸茫然,怔怔的点了点头,“去罢,去罢。”
沈谦之走了片刻,孟妱也有些坐不住了,款款起身,找了个由头:“母亲……我也觉得身上乏累了,先——”
王氏像是看清她的心思一般,抿嘴笑着道:“你也歇着去罢。”
饶是她快步追了上去,出了碧落斋却仍是瞥不见他的人影了。
“夫人,”她正要抬步向栖云院走去,迎面见玉翠拿着氅衣正朝她走了过来,“嬷嬷恐夫人再受了寒,教奴婢送这氅衣来。”
孟妱驻足思忖一瞬,还是跟着玉翠回暖香苑去了。她虽瞧出了沈谦之的异常,可并不敢贸然前去搅扰。
他曾说过,无事莫往栖云院去。
*
等了整整一日,第二日夜里,孟妱已换了寝衣,却仍端坐于妆奁之前。
半晌,门“吱呀”响了一声,玉翠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回身合上了门。
孟妱等不及,起身迎了出去,面上尽是忧色,问道:“怎么样?”
“奴婢打听了一圈儿,郎君从昨日到现在,只是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未踏出过一步,”玉翠说着,心里只怕接下来的话会让夫人忧心,有意放慢了些,继续道:“也没传过一次饭。”
栖云院不似她的暖香苑,有单独的小厨房,但凡用膳,不是去碧落斋便是传饭过去。如此便知,他是整整一日未进饭了。
“玉翠,给我更衣。”孟妱吩咐道。
“是,夫人。”玉翠欠身回道,不用想,只知夫人要去何处,她忙从纱帐后的木架上取了孟妱的衣裳,一件一件与她穿上了。
孟妱一手提着方才让人温好的粥,缓缓走入栖云院。
这院子,她来的次数并不少,平日沈谦之不在家时,她每日总要进来走一走。如今他回来了,这却是她第一次踏入他的院子。
纵使书房的烛火仍透亮着,她还是伸手轻叩了叩房门,“大人可歇下了?”
孟妱在门前等了半晌,里面寂静无声,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还是推开了门,提着食盒进去了。
沈谦之一手扶额,阖眼坐于书案前,眉心拧着。
她已甚是当心,食盒与书案相触还是发出了响动。书案前的人,并未抬首,只冷冷的吐出一句:“出去。”
孟妱心知他是将她当作栖云院的下人了,便轻柔出声道:“大人……用些粥罢。”
沈谦之墨眸骤然睁开,徐徐放下手。
孟妱先走去屋内的一盏连枝灯前,将烛火挑亮了些,踅回桌前,将他面前的书册一本本收好,依次摆下几盘小菜,“这是我才让人温的,大人趁热用罢。”
她将一双银箸,递到沈谦之跟前。
一双点漆般的墨眸凝视她许久,忽而道:“堂堂郡主,就真的这么喜欢伺候人?”
孟妱顿了一瞬,将银箸放在一旁,自顾自的抬手欲去盛粥,不料玉腕骤然被人擒住。
“够了!怀仪,真的够了,别再如此了,算我求你了。”
沈谦之双眸猩红,眉宇间尽是疲态,脑中不觉复现了李韵方才说过的话。
已失名节于他,不认命忍耐,只会让自己更痛苦。
因三年前的他所犯下的荒唐事,她确是认命了,她去求了皇帝的赐婚,她也忍耐了,三年来,她无一日不似现下这般隐忍着。
可每每见她如此,便好似有无数只手将他撕扯回三年前芝斋茶楼的那日,她痛楚的嘤.咛声似乎还在他耳边回响,让那不堪的一幕幕在眼前炸开。
显然,这场婚姻不仅没有补救当年之事,更是将他们二人都罩在一个壳子里,无法喘息。
月匈口处阵阵发闷,虽一夜未眠,沈谦之却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清醒过。他腾然起身走向桌后的多宝格上,深吸一口气,打开搁架上的木匣取出了那封和离书。
缓缓将信纸从案上推至孟妱身前,道:“这一封,是我拟好的和离书,我如今名下已有财物尽在里头了。郡主若还有想要补充的,”他停了停,淡淡道:“明日一并嘱咐给玉翘罢。”
话罢,他留了那一纸和离书在桌上,越过孟妱,走出了书房。
*
已是十一月,外头一片漆黑,街上空无一人。
孟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这崇光门之外的,看着高台的方向,她紧了紧身上的小袄,缓步迈了上去。
夜虽深了,可上空的明月却格外透亮,将高台处遮上了一层银光。孟妱立在那银光之下,分外冷清。
这三年来,她的心被一个人塞得满满的。手中拿着那封和离书,就像是那颗被掏出来的心。
额间突然覆上一抹冰凉,她不禁抬首望去。
下雪了。
垂眸瞧着台下点点冰晶,在月光映衬下化作星光,徐徐飘落下去。
清风卷起,那纸和离书飘摇坠落,孟妱跟着倾身而下。
第13章 只要她活着。
“怀仪!”
沈谦之踏马前来,行至高台下,猛地勒住缰绳,朝台上的孟妱唤了一声。
眼瞧着那封和离书要掉落下去,她倾身要去抓住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蓦然回首,见沈谦之身披玄色鹤氅,朝高台上奔来。
孟妱双唇微张,怔怔的望着他在雪中衣袂翻飞的模样。
下一瞬,身子被一股力量一扥,她落入一个温暖又结实的怀抱。后颈被那人的大手按住,她丝毫动弹不得。
“你疯了是吗?!”沈谦之的声音像是淬了寒冰一样,比这下雪的深夜还要冷。
孟妱这才反应过来,他是以为她要寻死罢。她想解释,奈何被他紧紧抱住,不得法。
良久,沈谦之才缓缓将她松开,未待她出声,见他薄唇开合,说着她不敢相信的话:“不和离、不和离了。”
沈谦之看着怀中娇小的人,此刻心内五味杂陈。他分明只需要再狠一狠心,便可将这段扭曲的婚姻结束掉。
从此,山高水远,她便再不必作那笼中鸟。他能给的,皆会补偿于她。
可方才见她倾身向下的那一刻,他脑中却只剩了一个念头,他只要她活着。
*
翌日。
下了一夜的雪,纵是小雪,清晨也已积下了一层,踩在上头咯吱作响。
天气骤寒,玉翘换上了一件水红色的梅花纹夹袄,双手恭谨的叠于身前,缓缓朝暖香苑走来。
玉翠守在主屋门外,见玉翘来了,心知她是来侍候郎君的,微微朝她欠了欠身子,道:“烦请玉翘姐姐等等,我这边去唤夫人与郎君。”
玉翘含笑点了点头,端直身子,立在石阶下静等着。
半晌,方见玉翠从里面走出来,她忙径直迎了上去,走至门首却被玉翠拦了下来。
“玉翘姐姐,今日,由夫人与郎君更衣。”玉翠唇间衔着一抹笑意,脸儿红扑扑的说道。
玉翘怔了一瞬,放下提裙的手,撑起了有些僵硬的笑,回道:“如此,甚好。”
屋内。
玉翠方才进来拨过的银霜炭烧的正旺,这个里间都是暖烘烘的。
孟妱穿着碧色里衣,长发未绾,直直的坠在身后。也不知是屋内的暖气所致,还是给沈谦之更衣的缘故,她的脸颊上泛着酡红,与上次相较,她的手法并未精进。
半晌,看她额间渗出的微汗,沈谦之失神片刻,或许,孟妱是喜欢他的,此时,他心内不由生出一种卑劣的想法,她的这种喜欢,不正可以赎去自己的罪。只要他忘了那日,他们便也能作寻常夫妻。
如此思忖着,他缓缓伸手搭上了孟妱的手,握住,细细的教她如何扣上腰封。
“不急,日后慢慢学。”沈谦之颇有耐心的徐徐说道。
闻言,孟妱不禁抬首,怔怔瞧着他,周身似被暖流包围。
是啊,他们还有日后,还有来日方长。
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即便成了他的妻子,仍是每日战战兢兢,她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