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娆吃痛回头,恰好对上容珺狭长漂亮的双凤眼。
男人的眸子与平时不同,冷冽一片,不带任何温度。
她心尖猛地一颤,下意识的缩了缩肩膀,朝他靠去,直到两人的大腿轻轻挨在一块,扣着手腕的力道才稍微松了些。
“这位是七皇子,以后莫要认错。”容珺含笑看她,眸色温柔,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
“是,奴婢见过七皇子。”
陆君平见小丫鬟十分乖巧的垂着眼,再不敢抬头,觉得有些奇怪,再看向容珺,瞬间了然。
容珺大马金刀的坐着,空着的那只手自然地搭在膝盖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富有节奏的缓慢敲击着,模样闲适优雅。
其他人也许看不出来异状,陆君平却知道,那是容珺心情欠佳时的习惯动作,这才猛地惊觉,容珺对这个小丫鬟的上心程度,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多上很多。
这是吃味了?
在嫉妒小丫鬟看了他?
陆君平敛起原本过于亲昵的放肆笑容,正色道:“子玉应当最是清楚,我心中只有澜清一人,天地为证,日月可鉴,就是昨日听闻你也要去琳琅阁,才想顺道瞧瞧,究竟是何等美人让你……”
说着说着就噤了声,后面的话过于隐秘,并不适合在旁人面前说出口。
云娆听见澜清二字,忍不住再次抬眼,看向陆君平。
温澜清,当今国相之女,性情婉约,明艳端庄,更有京城第一才女的美名,与陆君平情投意合,前世却不知为何忽然嫁进东宫,成了太子妃。
痛失心上人,眼前这位看起来不着调的七皇子,却没有如众人想象那般方寸大乱或一蹶不振,他依旧活得没心没肺,最后狠狠拉下太子,一举坐上储君之位。
此人与容珺一样,皆是表里不一,不容小觑。
小姑娘偷瞄人的技巧并不高明,车厢内的两个男人几乎同时察觉。
陆君平眸光微闪,抓起折扇一把甩开,一边轻扇,一边若无其事的撩起窗廉,看着窗外景色,轻笑道:“这京城的天气也没比边关好到哪去,都备了冰盆还是这般闷热。”
容珺微微笑着,淡淡的嗯了声,松开原本紧握于掌心的手。
一路上都与陆君平有说有笑,唯独没再碰过她,连一个眼神都没再给过。
马车抵达目的地之后,陆君平率先下马车,容珺跟着起身,却是朝云娆倾身,凑了过去。
手掌贴上她的后颈,将她狠狠往前一带,低下头,直接压住了她的嘴唇。
云娆下意识想躲,他索性将她整个人揉进怀里,侧过头,彻底的含住她的唇。
这个吻与之前几次都不同,是一种久违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强势,全然不容反抗的力道与吻法。
云娆能明显感觉到,他是真的生气了,完全不敢乱动。
容珺这个人,本就不如表象那般纯良,什么芝兰玉树、温润儒雅都是假的,表面矜持,实际疯狂。这些云娆都十分清楚,更知道他在某些时候有多不讲理,只是他们还在马车上,七皇子就在外边等着他们,他怎么能……
她逐渐无法呼吸,再不能思考。
在熟悉而又恐怖的窒息感将她全部淹没前,男人终于松开她。
小姑娘眼尾泛着一抹淡红娇意,眼珠好似润泽的琉璃,似乎还陷在惊吓之中,怔怔的看着他,唇瓣被水光浸染得鲜艳亮泽。
容珺若无其事的拿出帕子,慢条斯理擦拭她的唇角。
“待会儿跟好我,就算见到钟钰也别离开我的视线范围,琳琅阁有太多勋贵,你若在无意间冲撞了他们,不在我身边会很麻烦。”
他的声音擦过她的耳边,像在交待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际上却是侧着头,断断续续地轻啄她的耳后、颈侧,温热熨帖。
是安抚,也是在为自己刚刚的失态赔罪。
云娆此时才慢慢地从窒息的恐惧中回过神来,还有些呆愣愣的,根本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能胡乱的点头应好。
下马车时,陆君平意味深长的看了两人一眼,十分识趣的闭口不言。
云娆这才发现,容珺居然带她来琳琅阁。
琳琅阁是京城里最有名的珠宝首饰铺子,寻常人进不得,能出入的都是京城的高门望族,达官显贵。
前世云娆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完全没想到容珺会带她来这里。
这里的首饰,她、她哪里买得起啊!
“公子,您不会和阿钰约在这儿吧?”
容珺淡淡的嗯了声:“方才不是和你说了?”
她刚刚根本什么都没听到!
云娆整个人都傻了。
容珺回头看她,笑得有些无奈:“要我牵着你进去?”
云娆连忙摇头,欲哭无泪的跟上。
容珺要真过来牵她的手,她肯定明日就会成为京城贵女圈的箭靶子。
陆君平与容珺非寻常勋贵,再加上两人姿貌过人,十分惹眼,完全是一进门就引来众人注目,尤其是那些名门闺秀。
凌国民风开放,男女之防不似前朝历代严苛,可正大光明往来,很快就有人过来寒暄,男女皆有,身份显贵。
容珺姿容出众,这些场面云娆再习惯不过,她低下头,想和以前一样,随着陆君平的贴身小厮退到一旁,却被猛地抓住手臂。
云娆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喉头。
“阿娆!”
听见是钟钰的声音,才终于又安稳的落回心口。
幸好不是容珺抓住她,万幸万幸。
云娆弯了弯眼,笑意灿烂,一抬头,才发现钟钰身后还站了两个人。
其中一人刚好揭开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瓜子脸蛋,女郎身着鹅黄色齐腰襦裙,明眸皓齿,正微微抿起红唇,对着陆君平福身。
另一人衣着华贵,负手而立,虽生得英俊非凡,眸光却是寒冷如冰,仅是随意的站在那,周身就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矜贵冷峻,倨傲非常。
云娆起初还有些不确定两人的身份,直到目光掠过男子系在腰际的锦衣卫腰牌。
她呼吸一窒,仿佛浑身血液都在倒流般的僵冷。
第10章 “现在你还有另一个选择……
云娆耳朵嗡嗡作响,女郎却已取下帷帽,笑脸盈盈地朝陆君平喊道:“表哥。”
“岑姑娘。”陆君平朝自己的便宜表妹点了点头,似笑非笑的瞥了容珺一眼。
陆君平的生母出身及位份都不高,明帝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接他回宫时,居然召告天下,说他乃温贵妃所出,只是他出生时命中带劫,才不得不送出宫,寄养于佛寺。
温贵妃为明帝最受宠的妃子,除了膝下无子以外,母家势力丝毫不逊于皇后的母家何氏。
她为威永侯嫡幼女,与岑家兄妹的母亲正好是嫡出的亲姐妹,于是乎,陆君平一回宫就平白无故多了许多便宜亲戚,比如这两个货真价实的天之骄子,岑时卿与岑煊。
又比如岑时卿身为太子太傅的父亲,与身为威勇侯嫡女的母亲温氏,还有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温斯年。
温相是温贵妃及温氏的嫡出大哥,同时也是岑家兄妹的亲舅舅。
兄妹俩身份之矜贵,非寻常勋贵人家可比,满京城,无人不羡慕他们。
思及此,陆君平目光不由得飘向已是脸色煞白的云娆。
他突然觉得这个小丫鬟有点可怜。
岑时卿母家如此强大,又是岑府独女,岑母从小就将她当成掌上明珠,有求必应,完全是锦衣玉食堆着养出来的,这样的一个人,京城上下,谁不想娶她为妻?肯定任何一个有野心的男人都想。
相较之下,云娆这么一个从小被扔在乞丐窝的孤女,又算个什么东西?随便到街上问个三岁小儿,都知道该娶何人当正妻。
三岁小儿都懂的事,云娆自然不会不懂,是以前世容珺与岑时卿定下亲事之后,她不曾有过一句怨言,这一世,她更是早早做好远离容珺的准备,就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岑时卿碰面。
前世她也曾岑时卿见过面,回忆并不怎么好。
她还记得这位天之骄女,对她说过的每一个字,当时她听完之后,那些被她小心翼翼藏起来的自卑和嫉妒,都被赤-裸-裸地扒了出来,在这位天之骄女面前,无所遁形。
那是打从她被容珺带离那个肮脏的乞丐窝之后,再也没出现过的自卑。
那滋味,远比当初长公主面前,被张妈妈扒到只剩一件心衣与亵裤时,还要难堪。
那也是她头一次无比痛恨自己的出身,无比地憎恨狠心抛弃自己的爹娘,为自己的自不量力,深感羞耻。
云娆其实从来不觉得自己悲惨,反而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否则也不会在随着牙婆回去的路上,遇到容珺。
当时已近年关,天空落着鹅毛大雪,她缩在墙角,浑身都要冻僵,忽然有个妇人来到她面前,拿帕子给她抹了抹脸,捏起她的脸,端详半晌。
妇人很快就露出满意的笑容,先是给她一件温暖的棉袄,再说她长得好看,得了贵人眼缘,要带她去贵人家里当丫鬟。
那时的她,每天吃不饱穿不暖,可以为了地上碗里的一小根肉丝,欣喜若狂大半天,做梦都想有人带她回去当丫鬟。
她求之不得,满心欢喜的跟着妇人走了。
后来,容珺出现了。
当时容珺约莫十二、三岁,是个奇怪的少年,下着大雪,却放着后面温暖马车不搭,偏要骑马。
少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消极的阴郁气息,微微上挑的凤眸里,全是愤世嫉俗的冷漠,玉琢般的脸庞冷得像冰块一样。
云娆从没看过那么好看的人,当他骑着马出现在眼前时,便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完全挪不开眼。她心里想着,这个神仙公子身后的马车,刻着那么精致的雕纹,里面肯定很温暖,很舒适,可眼睛始终看着他。
云娆年纪虽小,却也知道,漂亮的神仙公子和华贵的马车,自然要看神仙公子。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过放肆,就在少年快要经过她时,突然停了下来,横出一管铁笛,揽住了她与妇人。
他就那么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妇人面露不耐,忍不住开口:“这位小公子……”
少年眸子弯了起来,脸上带着漫不经心却又温柔的笑容,无视妇人,径自问她:“丫头,今年多大?”
他笑起来又更好看了,声音也懒洋洋的,沙哑,低沉。
云娆不由得心生好感,想也不想,冲他笑了笑:“六岁。”
少年眉梢微挑,扫了眼一旁的妇人,似是一眼看穿她的身份,或是早就知晓,好笑地问:“哦?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妇人脸色随着他的话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云娆怔了下,摇头:“不知道。”
他轻声哼笑:“那你还敢跟他走。”
云娆仰头,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不假思索道:“因为不想饿肚子。”
兴许是这个答案太直白,少年忽然沉默,好一会儿,才又说:“跟我走也不会饿肚子。”
云娆看着他,突然犹豫。
少年身着锦衣华服,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气息,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云娆年纪虽小,却也知道,高门大户的丫鬟身家都得清白,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还是个乞儿。
她低下头,原本清亮开朗的声音,忽然怯弱起来:“贵人莫要开玩笑,知知就是个无父无母的乞儿。”
关于自己亲人,云娆什么也不记得,唯一记住的,就只有自己的小名叫知知。
她不想再抛弃,与其隐瞒自己的身份,回去之后又被卖掉,不如据实以告。
少年笑了声:“看得出来。”
她一下子瞪大眼睛,随后想起自己浑身脏兮兮的,头发还都打绺,脸上的泥虽然被妇人擦掉了一些,依旧惨不忍睹,就连妇人给她的棉袄,也因为她瘦到只剩皮包骨而松垮垮。
的确显而易见。
“等等,这丫头是我先看上的,已经有贵人要带她回去当丫鬟,你要丫鬟就去别的地方找。”妇人忽然出声。
少年不予理会,径自下马,低眸看她:“现在,你还有另一个选择。”
云娆的眼睛慢慢瞪大。
“跟我走。”
打从她被抛弃之后,再没有人给过她选择,一直以来,她都只能被迫接受一切。
云娆仰首,怔怔的看着少年。
少年很瘦,也很高,一身绛红银线暗纹华服,身披精白素面杭绸鹤氅,天寒地冻雪花纷飞,他满身都是雪,浑身上下却流露着温润如玉,如春风般的温暖气质,宛若天上谪仙玉人,不沾半点烟火气息。
仿佛稍早前的阴郁气息只是她的错觉。
云娆从很小的时候,就不相信这世间有神佛,倘若真有神佛,那为何祂们从未听到她那些再卑微不过的祈求,但在这一刻,她愿意开始相信。
“好。”
她刚开口,少年就将她抱了起来,不发一语地往后头的马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