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的日子极为安稳,除了容珺每天一下朝就立刻赶回宅邸外,一切几乎与前世无异。
只是前世她是待在小院子,而现在,她换了间大院子罢了。
这日,容珺上朝前,一如既往地吩咐管事及云笙要好生照顾云娆。
“公子您放心,云娆姑娘这几日心情都很好,还时常在庭园散步,散完步之后,就在大厅给您绣荷包──”
“荷包?”容珺打断云笙的话。
云笙一脸懊恼地捂了捂嘴:“糟糕,我答应过云娆姑娘不说的,公子您还是装作不知道吧!”
容珺微怔,半晌,愉悦地笑了起来。
“好,我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是早上出门前听见小姑娘偷偷给自己绣荷包,这一日,容珺与陆君平商谈完,处理完所有事,回宅路上竟比平时还要急躁。
路上,他心头不知怎的微微不安,就和那天小姑娘趁着他离京偷跑那日一样。
容珺忽然就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小姑娘,确认她平安无事。
忍不住一再催促着车夫。
一下马车,就见到管事及云笙都站在门口。
两人脸色都十分难看,云笙更是惨白着一张脸,双眼微红,像是哭过。
容珺那股不安,瞬间被放大数倍。
“公子……”云笙焦急上前,欲言又止。
他不敢说,他实在太害怕了。
之前云娆姑娘就只是病了几天没醒,公子就几乎崩溃,要是告诉公子,云娆姑娘突然、突然就没了,那么公子肯定会疯的!
容珺猛地将人挥开,大步流星走进宅邸。
心跳得飞快。
就在快到屋内时,云笙终于忍不住上前,拦下容珺。
“公子,云娆姑娘她、云娆姑娘她……”
“姑娘她早上明明人还好好的,但不知为何,下午睡完午觉之后,就突然、突然没了气息……”
第32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娆儿这次又想去哪?……
云笙鼓起勇气,闭眼拦在容珺面前。
“云娆姑娘没了。”
跟在后头的所有人,包括管事,瞬间惶恐的低下头,就连大气都不敢喘。
云笙说得心惊胆跳。
他以为公子会像之前那么疯狂,或是愤怒,或是失去理智,但没有。
全都没有。
容珺只是冷静而又沉默的看着他。
男人狭长漂亮的双凤眼,缓慢地眨了两下。
像是根本没有听清楚他刚刚说了什么。
云笙张了张嘴,想安慰公子,但在看见公子逐渐猩红的眼尾,黑眸漫上一层水雾之后,他突然一个字也劝不出口。
容珺没有哭,只是泪意不受控的涌上,湿润了他的眼眶。
男人唇角甚至还噙着如春风般的温润笑容,只是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目光望着他。
目光微微涣散,眼神空洞茫然。
自近二十年前,夫人离世之后,云笙再也没见过公子哭过。
云笙知道,公子早在六岁那年,就把这辈子都眼泪都流光了。
但公子如今双目失神的模样,看起来却比哭还要痛苦,还要让人觉得难受。
云笙忍不住哽咽:“公子……”
容珺这种像绝望到极致,仿佛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眷恋的模样,更让云笙觉得害怕与担心。
容珺站在原地不动。
痛苦犹如丑陋的藤蔓,于心中肆意蔓延,扎得心脏鲜血淋漓的疼,遍及四肢百骸。
他不是冷静,他是浑身血液与呼吸都在那一瞬间被抽走,手脚虚软,身体冷得发僵,窒息得动弹不得。
这种仿佛天要榻下来的滋味,他尝过。
并且不止一次。
那种感觉特别可怕,特别的无力与绝望。
第一次是在母亲怀胎近五月被活活逼死时。
那天是他的六岁生辰。
这世间最疼爱他的母亲却带着妹妹永远的离开了他。
当时他不知道,为什么娘只愿意带走妹妹,却不肯带他一块走。
“爹,娘和祖父他们为什么不带我们一起走?为什么?珺儿想跟娘一起,珺儿想祖奶奶了。”
那是他懂事以后第一次放声大哭。
记忆中的小男孩泪流满面,眼泪不停的落下。
他的睛酸涩胀痛,喉咙发紧,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每一字都带着说不出的无助与痛苦。
他不停的追问着唯一的亲人。
他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父亲了。
他还记得当时爹沉默了好久。
记忆中的父亲颧骨紧绷,凌厉的下颚线条透着某种隐忍与愤怒,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因为你要帮他们报仇。”
那一次不止娘和妹妹没了,就连从小就疼爱他的祖父与祖母也都没了,不止他们,还有很多人,很多人。
那时的他还不明白,至高无上的皇权能有多霸道,京城几大家族间的斗争能有多残酷。
爹说娘没带他走,是因为希望他帮他们报仇。
“珺儿,你要学着坚强,学会隐藏情绪,不可有妇人之仁,当断则断,当舍就舍。你要记住,只有让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没有任何人事物能够伤害到你,才能在豺狼环伺的京城之中立足,才不会再会像这样被人踩在脚下!”
“文官若无权势扶持,最是无用,哪怕再过二、三十年,都无法爬到你想要的位置,想要快速地让那些人付出代价,只能想办法手握兵权。”
“所以珺儿,将来一回京,爹就会想办法将你送去军营,你要想办法抓紧机会,立下大功。”
六岁的他,虽然聪颖,但到底只是个孩子,有些听得懂,有些听不明白,唯一牢记的只有一件事。
他要报仇。
是以当年父亲狠心将自己送到人生地不熟的江南,拜师习武时,哪怕过程再痛苦,哪怕曾经心有怨恨,哪怕思念唯一的亲人思念得不得了,他都不发一语的忍耐下来。
第二次是在他赶赴边关奋勇退敌,什么都不知道,一心只想着回京后要如何好好安抚那个总是选择委屈自己,却又一个字都不提的乖巧姑娘时。
当时他再次立下大功,手握重兵,再无需倚靠岑温两家的势力。
他想告诉那个总是乖巧等他回来的小丫头,他本来就没有打算和岑时卿成亲,议亲只是权宜之计,这次回京之后,他再不用受人牵制。
他想娶她。
回京之后才发现,他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她了。
她没有办法接受他要和别人成亲,早在他离京当晚就投井自尽。
那个从小身处绝境却未曾放弃,那个他从小当成妹妹疼爱,希望她能无忧无虑长大的小姑娘,最后却被他活活逼死了。
容珺知道,小姑娘看起来柔弱,实际上却和他的娘一样,都非常的坚强。
所以就算她从小就是乞儿,也不曾放弃自己,那双清澈明亮的杏眸里,永远充满了温柔的光芒。
这么坚强的一个姑娘,该是有多绝望才会选择投井自尽,才会跟娘一样再也不要他了?
是他害死了她。
他就跟当年逼死娘的那些人一样的可恶。
容珺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一片安静的世界才逐渐恢复声音,回过神来时,耳朵仍有些嗡嗡作响。
“公子?”云笙急得都快哭了,“您不要吓云笙,您怎么了?人死不能复生,您不要太过伤心。”
刚才他告诉公子云娆姑娘没了气息之后,公子就僵在原地不动,像失了魂一样,呆站在原地将近一刻钟。
容珺淡淡的嗯了声。
云笙见公子没有什么异状,只是眸色比平时还要暗沉一些,丝毫不似刚才那般空洞无神,这才松了口气。
没想到云笙刚要转身,带他进屋,容珺就突然抽起一旁侍卫的剑,猛地往自己的手臂挥下一刀。
云笙目光猛颤,登时吓得冲上去,不管不顾地夺下容珺手里的刀。
不止云笙吓到了,周围的侍卫及下人们也都被容珺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轻,看着他的眼神都像在看疯子。
更胆小一点的,甚至已经腿软的跌坐于地。
“公子这是在做什么?!”云笙脸色煞白。
容珺低眸扫了眼不断涌出鲜血的手臂,微微眯起眼,轻啧了声:“原来不是梦。”
“……”听清楚男人的话,云笙心中骇然,立刻将刀丢到一旁。
公子果然还是无法接受云娆姑娘没了的事实。
“钟大夫,钟大夫你赶紧出来!”
云娆出事之后,他们立刻就找人将钟钰请来。
容珺听见钟钰的名字,眸光微闪,一把将云笙推开,大步流星进到屋内。
他第一眼就往床榻看去。
小姑娘就躺在床榻上,安静的就像只是睡着了。
钟钰原本想好一堆说词,但刚才在门口偷看时,见到容珺眼睛眨也不眨的砍了自己一刀时,已经吓得有些不知所措。
容珺很快就来到榻前,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般,问:“娆儿怎么了?”
钟钰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与害怕,冷静上前:“容珺,还是先让我替你包扎──”
容珺轻笑了声,打断她:“无妨,死不了。”
他慢慢坐到榻边,低眸看着双眼紧闭的小姑娘,俊美精致的五官不带一丝情绪,下颚却紧紧绷出一道凌厉如刃的线条。
从刚才起就不带任何温度,微微失焦,黝黑空间的眼眸此时才逐渐浮现痛苦之色。
强装的镇定终是崩溃殆尽,再难维持从容。
她的手好冰啊,像被霜雪覆盖一般。
他微微俯身,也不管自己手臂还淌着血,径自将小姑娘揽进怀中。
将那双冰冷冷的双手揉进大掌里,不停搓揉,好像怕她会冻着一般。
可现在分明是炎夏,屋内还有着未化冰盆,哪可能会冻着。
钟钰见容珺神色温柔的抱着云娆,还低着头,亲昵的亲吻着她的耳朵,低声问她还会不会冷,蓦地呼吸一窒,头皮发麻。
好半晌,男人才又抬眸,看向钟钰,微微笑着:“钟大夫,娆儿的手好冰,她这是怎么了?”
“……”这人疯了。
钟钰张了张嘴,艰难的咽了一口涶沫,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容珺,阿娆她已经──”
容珺忽地哂笑一声,要笑不笑的抬眼:“钟大夫,念在你是娆儿最好的朋友面上,我先提醒你一句。”
他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声寒如霜:“好好说话。”
再低头看向怀里的人时,眼神却又瞬间温柔,腾满浓烈的独占欲。
钟钰背脊整个发凉,毛骨悚然。
她突然不知该怎么办,甚至有点害怕。
云娆曾告诉过她,容珺一开始可能会很疯狂,无法接受她死亡的事实,要她到时不要被吓到。
饶是钟钰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也没想到容珺的“疯狂”竟是这般异于常人。
钟钰想到云娆是那么渴望离开,猛深吸几口气,硬着头皮开口:“娆儿她已经──”
“死”字还没说出口,一颗硬枕已经迎面飞来。
钟钰瞳孔骤缩,狼狈的躲开。
容珺俯身,如鸦羽一般漂亮的长睫半落,略微急促的呼吸落在少女柔腻似酥的肌肤上,唇瓣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他轻柔的将小姑娘放回榻上,来到钟钰面前,一把将她拽到榻前。
“娆儿身子很冷,手很冰,是不是着凉了?治风寒的药可会伤到孩子?”
容珺微微沉吟,很快又低声呢喃:“会伤着孩子也没关系,只要能治好娆儿,让她平安醒来就好。”
钟钰不敢动。
容珺微微一笑:“钟大夫怎么迟迟不帮娆儿搭脉?可是有什么问题?”
男人嗓音温润,笑容温和,双眸却漆黑深沉,隐有毁灭一切的疯狂浮现。
钟钰浑身僵硬,抖着手替云娆搭脉,额上冷汗如雨,后背衣衫尽湿。
“应该,”钟钰声音止不住的颤,笑容勉强,“应该是上次的风寒还没好。”
她得快点想办法离开这里才行。
得快点跟岑煊说容珺疯了,阿娆她怕是带不走了。
钟钰现在更害怕的是,之后要是容珺发现云娆根本没死,他可能这辈子再不会让她再见云娆。
容珺似乎很满意她这个答案,微微颔首。
他目光缓缓落回小姑娘恬静姣好的脸庞上,抬手轻抚她毫无血色的脸颊,轻声笑道:“那就有劳钟大夫再开一帖药给娆儿了。”
-
钟钰走出容珺私宅,已是双腿虚软,几乎是扶着墙才没狼狈的跌坐于地。
容珺就是个疯子!
“怎么了?”
岑煊收到钟钰的消息之后,就迅速赶了过来,他原本隐在暗处,其实是不该现身的。
容珺生性谨慎,狡诈多疑,很可能门口也有安排暗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