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么时候困难到这地步了,还要上街卖字?可她这字……也卖不出去啊。
他的确是教过张幼双写字的,学了一两年,歪歪扭扭,一如刚开蒙的幼童。
与之相反的是田翩翩这一手字,两人明明是一块儿学的,田翩翩这字却已经写得是有模有样,勉强也能衬得上秀丽漂亮,这令张幼双大感挫败,抿着嘴巴再也不提练字的事儿了。
陆承望一直把张幼双当妹子看待,思及,再也坐不住,刚准备动身离开,却被田翩翩给拦住。
对上陆承望的视线,田翩翩咬了咬唇,担忧地低声说:“承望哥,别急。”
“双双都被逼得上街卖字了,肯定是病急乱投医,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她不想叫我们知道,我们去了,她肯定觉得没脸。”
另一厢,张幼双根本不知道陆承望和田翩翩是如何脑补出了个落魄却又傲气的少女。
她买了点儿酥炸的小鱼,淡定地当着安哥儿和周霞芬、张大志三人的面,嘎吱嘎吱全吃了,把安哥儿馋得嗷嗷大哭,周霞芬气得面色大变。
却说吴朋义这边,与伙伴们吃了一惊,也顾不得今日出来的目的是为游玩散心,这一路上俱都在说这个卖字的少女。
“这个对子写得妙,等闲是写不出来的。”
“难道是家事败落了?这才出来抛头露面以卖字为生?”
众襕衫少年交头接耳了一阵子,极大地满足了自己的八卦欲望之后,不觉已至日暮,这才与同伴吃了点酒食,各自散去。
笑吟吟地与一众好友作别之后,吴朋义七拐八拐,直接拐进了自家书铺子里。
果不其然,在书坊里就撞上了个人。
乃是个二十多岁年纪的青年男子,生得高大,容貌与吴朋义有七八分的相似,眉眼俊朗稳重。穿着件宝蓝色的直身,正坐在那张榉木椅子上,与另一个同为书生打扮的男子相交谈。
吴朋义大跨步地卖进了书铺子里,见到这青年男人口称大哥。
又看到这书生,眼里多了点儿微不可察地轻蔑之意,只道:“孙郎君。”
这青年正是田王氏口中的吴家大郎,这能在越县一手遮天的大户吴修齐!
第6章
吴家经营着间刻书坊,是祖上遗留下来的生意。
吴修齐他生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平日里把家做活,把家业挣得那是越来越红火,开了四五处铺面,就连这越县的知县他也有门路与他浸润。除了较为风流薄情之外倒也没什么短处。
姓孙的这书生名叫孙文赋,总围着他大哥屁股后面转,个假惺惺的破落户。
吴朋义一进屋,就自己搬了个椅子,一屁股坐下,笑道:“今日遇上个怪事儿。”
吴修齐将手上的账本放下来,倒也耐心问:“什么怪事?”
吴朋义自认为遇到了奇人异事,此刻是倾诉欲爆棚,口沫横飞,眉飞色舞,连笔带划:“大哥,你晓得不?我今天在城隍庙上遇到个妇人在当街卖字。”
吴修齐差点儿一口茶碰出来,脸色瞬间就黑了。
“这也能值得你来说?”
要不是顾着还有孙文赋在这儿,他差点儿就一个脑瓜崩子就敲上去了。
吴朋义笑道:“别急别急,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呢。”
于是又将今日事由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吴修齐眉眼淡淡的,一副不上心的意懒模样。
皱着眉道:“所以呢?这值得你大肆说道?”
吴朋义打小天赋就高,学什么都不吃力。偏赶上了家中又有几个钱,这下可好了,要啥有啥,什么东西都触手可及,偏就养成了他这么个无所事事的性子,什么鸡毛蒜皮的,绿豆大小的事儿都值得他哐哐哐说上好几天。要不是随着人四处闲混,要不就梦想着那千金买骨,轻财重士的游侠儿风流。
吴修齐这般反应,吴朋义急了眼,顿觉败杀老兴,忙将怀里那张纸抽了出来。
还是簇新的,连道褶皱也无。
献宝似地递上去。
吴修齐微微一怔,一愣神的功夫,已经逐字看了下去,越看越吃惊。
孙文赋是个好事儿的,也凑过来看。
初时不以为然,旋即也是一惊,随后又起了疑。
“这真是个妇人能写出来的字?”
吴朋义看了他一眼,笑道:“我这不也觉得稀奇吗?这妇人简直是个不戴帽的汉子,好一派风度。”
孙文赋一哂:“指不定倒是从什么地方抄过来。”
孙文赋他不善经营,将祖上遗留下来的那些家事基本上都败了个干净。好在其人也算有点儿才学,好不容易才搭上了吴家大郎这条线,如今看到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妇人竟然夺去了吴家大郎的注意,心情那叫一个复杂,说话都带点儿酸溜溜的。
吴朋义本就看他不顺眼,当下便借机发作道:“我亲眼所见,怎能有假?郎君莫不是嫉妒。”
吴朋义话说得不客气,孙文赋涨红了一张脸,“你白眉白眼的这算什么意思?”
许真是上辈子的冤家,不知怎地,这俩人就是互看不顺眼,处不来。
吴修齐顿觉一个头两个大,默默地揉了揉眉心,“别吵了。为个卖字儿的闹成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吴朋义:“嗤,若不是他主动挑事儿,我哪有功夫同他搬驳。”
吴家二郎最为较真,当下一捋袖子:“孙郎君既然不信,那不如这样吧,明日里随我去城隍庙一趟亲眼看看,不知孙郎君敢还是不敢?”
孙文赋亦拂袖冷笑,不犯思索:“有何不敢!”
这两人闲着蛋疼的掐架,张幼双是一点儿都不知道的。
她最近生意红火,每日里来画小像的排成长龙,甚至还有请她去画观音像的。
就是陆承望和田翩翩这一对有点儿古怪,老欲言又止地望着她,眼里明晃晃写着“我担心但我不说”这几个字,花式给她投喂各种吃的喝的。
这一日,张幼双刚咬着糖渍的山楂丸子,把摊子支起来。
突然就有两个襕衫的少年一边吵得不可开交,一边儿往这儿走来。
看得张幼双一愣,心里这警惕性蹭蹭蹭上涨。
这是来砸场子的还是怎么的!
“啪!”
其中一个有点儿眼熟的襕衫少年,忽地掏出一张纸,恶狠狠地拍在了张幼双面前。
“这你写得对不对?”
“是我的字迹?怎么了?这是哪里不对?”
她心里有些奇怪,这不写得挺好的吗?没问题啊?
那略有点儿眼熟的襕衫少年:“我是问娘子你,这对联是不是你作的。”
张幼双看了一眼纸上这“风声雨声读书声”的对联,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确实不是我写的啊。”
这实乃明代东林党领袖顾宪成所撰。
“你你你你你!!”
话音刚落,这略有点儿眼熟的少年一手指着她,蓦地瞪圆了眼,旋即又收回了手作了个悲痛欲绝的西子捧心状。
其语气悲愤地像在指责负心汉,“你这个骗子!!”
还有旁边这位仁兄!你清醒一点!你欣喜若狂的模样实在太惹人注目了!
……
自觉在孙文赋面前折了面子,吴朋义咬牙切齿:“不是你作的你说什么你写的?”
张幼双更茫然了:“我什么时候说是我写的了?”
吴朋义气得一个趔趄。
孙文赋颇为幸灾乐祸,又好笑又好气地拍了拍他肩头,“罢了罢了,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与个妇人计较什么。”
大清早跑来俩陌生人对你哐哐一顿指责,又一口一个“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张幼双面无表情地绷紧了一张脸。
说什么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呢?怎么还搞上性别歧视了?今天你姑奶奶叫教教你啥叫女权主义的铁拳。
张幼双看了眼桌上的字,突然恍然大悟:“你觉得我骗了你?”
吴朋义悲愤地:“我看娘子一手好丹青,也不像是腹中空空没墨水的,为何偏要作这欺世盗名之辈了!”
擦——所以穿越之后她的被动技能就是“百分百被误会成文盲”吗!
“谁说我腹中没墨水了?”
张幼双恶向胆边生,恶狠狠地咬了咬山楂丸子,一抹嘴,一拍桌,豪气干云。
吴朋义气忿忿脱口而出:“既然如此!那我问你,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何解?!”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出自《论语·阳货》,原句为:“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不孙,远之则怨。’”
张幼双长吁了一口气,好巧不巧,她之前在家里乱翻她爹的藏书,正好翻到过邢昺的《论语注疏》,释为“此言女子,举其大率耳,若其禀性贤明,若文母之类,则非所论也”,其意说的是像文王母那样贤明的女子不算在内。
当时张幼双总觉得怪怪的,怎么说,有点儿像小粉丝在给什么小偶像洗白。
对于孔老先生这句话,有人觉得孔夫子这在搞性别歧视。有人说这“女”其实通“汝”。
朱熹则解释成“此小人,亦谓仆隶下人也。君子之于臣妾,庄以莅之,慈以畜之,则无二者之患矣”。
还有人说,孔夫子说这话的时候压根就没想那么多,纯属发个牢骚,结果就被弟子记了下来,讨论了上千年。
老实说,张幼双是同意第三种看法的。
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
不联系时代背景说这话都是在耍流氓。
要知道这话是孔子在离开卫国之后说的,“养”为对待,此句是为告诫人主,内忧外患,慎之于早。
三下五除二地将嘴里的山楂丸子咽了进去,张幼双恶意森森地直接就引了清代八股文名家王揆的破题。
于是,吴朋义和孙文赋就眼睁睁地看着面前这少女,摇头晃脑,不疾不徐道:“圣人论女子小人之难养,欲人主慎之于早也。”
这是破题。
顿了顿,又道:“盖女子小人养之不得其道,故近与远皆有其患,慎之于早而又何难之有哉,且为国家者非外患之可忧,而内患之足虑;非有形之患之难治,而无形之患之不易以防也。”
嗯嗯嗯?!
吴朋义和孙文赋俱都呆了一呆。
尤其是吴朋义,他问这话本来就是随口提的。但张幼双竟然拿它整出了个破题!
破题啊,这可是八股啊,这姑娘竟还会作八股文?竟还破得如此新颖醒目?
已知八股是“代圣贤立言”,这就要求作者必须要细细揣摩当时圣贤的心理状态,联系时代背景,设身处地的体会当时圣贤的思想,模仿着圣贤的口气来作文章。
又知孔夫子是在卫国受了气之后,离开卫国后说的。
此前还说出过那句“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名言。
可想而知,是被卫国君沉溺美色轻信小人给气得不轻。于是就有了上述这番“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不孙,远之则怨。”的感慨。
王揆写道,这话不是说孔老先生突然砰砰砰朝着全体女同胞开了一顿地图炮,这女子与小人指的其实是宫中这些美色惑人的后妃与奸佞之辈。
他们“彼非有才能之可用,亦非有忠信之可凭。其始见以为不足畏也,而挟人主之势,则邪正混而威福移;其始见以为无所能也,而邀近幸之私,则谗衅生而祸患起”。
刚开始你觉着他们没啥大不了的,但其借人主势狐假虎威,能颠倒黑白,威福移于臣下。
刚开始你觉着他们没啥能耐,但他们偏偏借着与人主走得近关系好,进谗言致使王朝祸患横生,内忧迭起。
看着面前这其貌不扬的姑娘,吴朋义与孙文赋齐齐一怔,脑海里齐齐蹦出“我操”两个大字来,差点儿就给跪了。
说得好有道理,我竟不能反驳。
第7章
从他问出这话,到这少女破题有半炷香的功夫吗?
怕是半柱香的功夫都没有,这是何等凶残,又是何等恐怖如斯的存在。
且不说孙吴二人是何等我操了,话说另一头。
这城隍庙附近的酒楼里却坐了两人,身份都是不凡。
其中一个叫赵敏博,正是这越县的知县。
另一个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生得身材高大,相貌端正,鼻梁尤为挺且直,一副风尘仆仆的疲倦模样,两只眼睛倒好似秋霜玉刃一般,眉心皱纹许是因为常年忧思过甚,比同龄人要深刻不少。
男人大马金刀地坐着,穿着件直身,灰扑扑的几乎看不清本来颜色,这宽大的衣摆顺势垂落了下来,隐约可见内里这贴着劲瘦腿线的黑色的半旧长靴,皂色的鞋面上泥点子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