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位冷酷无情,头也不抬,运笔如飞的小哥。
小哥头也不抬:“这回借的是……”
“还有《四书析疑》?”
“对,”张幼双用力地点点头,“还有《四书析疑》!”
一回到家,张幼双迫不及待地就摊开了《四书析疑》,一字一句地扫了过去,眼睛亮晶晶的。
她有一种预感,她这回捡到宝了!
刚刚在藏书楼的时候没时间细看,如今细看这手字有点儿像俞巨巨写的啊……
再往后一看,张幼双的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
这本《四书析疑》简直是错误连篇,误人子弟。
可能那位不知名的巨巨也是这么想的,在书页空白中俱都用朱批作了纠正和批注。
行笔雄健奇诡,古拙有力,参以灵妙俊秀,更显峥嵘变化。朱批所用的言语平实工炼,毫无浮躁气,几乎详尽地列出了前人注解,佐以个人观点略作补充。
能将各种推理方式进行熟练而灵活的运用,考据翔实。
就比如眼前这一句“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无惮改。”“学则不固”的“固”历来有歧义。
钱穆先生《论语新解》试译为:“一个君子,不厚重,便不能威严。能向学,可不固陋。”
《十三经注疏》邢昺收录有二:其一是孔安国注:固,蔽也。当学先王之道,以至博闻强识,则不固蔽也。
其二为“坚固”义,言人不能敦重,既无威严学又不能坚固识其道理也。这也是朱熹在《论语集注》中所取的观点。
“固蔽”和“坚固”这二义均为常训,总而言之,对于“学则不固”的解释,无外乎这两种。
这位不知名的巨巨明显是“固陋”派的。还顺手引《左传·定公十年》《孟子·告子下》《礼记·哀公问》的原句佐证。
这是直接反对朱熹巨巨的解释啊!!
与钱穆先生一样,这位巨巨认为这“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无惮改”。
非止钱穆先生,杨伯峻先生在《论语议注》中明显也是赞成“固陋”这个观点的,将“不重则不威”和“学则不固”视为并列关系,认为这几句话分指五件事。
若是将“固”解释成了坚固,就变成了“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成了递进的因果关系。
此处又引《论语》中各种例子来证明,“则”多用于并列关系而非递进关系。
除了对“学则不固”的疑义进行了辨析之外,又对其后“无友不如己者”的疑义同样进行了辨析。
这样一句一句看下去,看得张幼双几乎入了迷,浑身热血沸腾,忍不住埋头各种记笔记,差点儿就犯了她爹张廷芳的老毛病,倒上一杯酒,佐酒夜读。
看到正嗨皮之处,再往后一翻,后半本却是一片空白。
张幼双愣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
难道那位不知名的巨巨只批注了前半本就到了还书时限吗?
恋恋不舍地合上了眼前这本《四书析疑》,张幼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还有点儿意犹未尽。
都是这位不知名巨巨的锅,她现在完全睡不着了。
张幼双热血沸腾,心情激昂。
忍不住站起身,将椅子一推,打开窗,仰头望向了这天上的一轮朗月。
斜月静婵娟,灯暗玉虫偏。
晚风细细,花香如熏。
张幼双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五指合拢,拢入了一剪的月光。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指的或许就是现在的心境吧。
心念一动,张幼双果断又拉开椅子,坐回到桌前,拿起桌上空白的宣纸,用尺子裁成一张又一张的小纸片。
顺着这空白的后半本,学着这位巨巨的排版,提笔写下了这古往今来各种注疏,再佐以自己的想法和点评,一页一页夹到了书里。
有这位巨巨珠玉在前,她没有这勇气直接在书上乱写乱画。
就这样忙活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张幼双突然有点儿尴尬,脸上发烫,总有种关公门前耍大刀的感觉!!
热血上头果然是不可取的。
张幼双默默捂脸,内心流泪。
又实在舍不得自己的劳动成果,想了想,干脆又裁了一张空白的小纸条。
蘸取墨水,提笔。
对着面前这张空白的小纸条,挣扎纠结了好一会儿,飞快地写下了一句话,这才合上了书。
天光熹微之时,她又回到了知味楼,将这本《四书析疑》给塞回了书柜里。
做完这一切,张幼双都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不管了。那位巨巨说不定也看不到。再说了她好歹也是出过好几本教辅的女人了!
踩着金色的日光,张幼双神清气爽,嘴角忍不住越翘越高,蹦跶着回家去了。
一步一步踩着金色的斜阳,吴朋义推开了面前颤巍巍的柴门。
吱呀一声,门从外面儿打开,露出了里面寥落的景象。
布衣瓦罐,蛛网盘结。
踏着沉重的步伐,吴朋义拂去了桌上的蛛网,嘴角抽搐得略微厉害。
他现在有点儿后悔打肿脸充胖子跑去赞助张幼双了!!
当初他和他爹大吵了一架,跑出来的时候,就带了点儿笔墨纸砚,今天大半都赞助了张幼双。
他有这闲心他还不如卖了呢!
他本来以为他爹不过就说说气话,总不能眼看着他饿死是不是,哪里想到他爹竟然这么凶残狠心!竟然真的一文钱一粒米一瓢水都不乐意给他!
刚搬出去的时候,他还能跑到花椒楼里去住,时间一久,钱包就迅速干瘪了下去。
一搬再搬之下,只能找到这么个寒酸窘迫的柴舍,附近是鱼龙混杂,污水四溢。
咕噜噜。
捂住咕噜噜直响的肚子,饿到肠子都打结了有没有。
这太悲伤了。
吴朋义望着桌上这空荡荡的碗,默默走到床前,躺平了下去。
好饿。
咕咚——
咽了口口水,吴朋义一个鲤鱼打挺,垂死病中惊坐起。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又看了眼桌上堆叠着的剩下来的宣纸湖笔徽墨。
他还是得出去找活计!就照之前的计划那样,对,之前的计划。
吴朋义他之前的计划么,想得倒还是挺美好的。
具体是这样的。
简而言之,那就是他想搞话本!
最近这几年来,话本在坊间风头正盛,像他家主营的科举时文之类的,针对的主要还是学生们,但话本不一样,话本业务的市场前景十分之宽阔!
他家的书坊名叫伊洛书坊,“伊洛”二字有“伊洛之学”之意。
所谓“伊洛之学”也就是指指二程理学。
顾名思义,伊洛书坊的主营业务是科举考试用书这块儿,随着这些年来生意越做越大,他哥吴修齐彻底接手了书坊,并有意涉足于通俗话本事业。
吴修齐也答应他了,只要他能在没有家人帮助的情况下,成功干出一番小事业出来,他就把这块儿的业务都让给他做。
他从前吃喝嫖……不不不,“嫖”这个没有,吃喝赌,抹牌道字双陆古玩玉器养戏班子什么的,就没他不干的。
吴朋义认为,全家在通俗话本、吃喝玩乐这一块儿都没人比他了解更深!
想到这儿,吴小少爷果断翻身,拢紧了衣服,双目灼灼,马尾一扬,大跨步地又迈出了屋。
越县一处中低档酒楼内。
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面有为难之色地望向了对面的二十岁左右的美少年。
“不是我不帮,只是我与宝晋书堂那儿情况,友乐(吴朋义)你又不是不晓得。”
少年一袭白裳,唇薄色润,鼻若悬胆,剑眉星目,漆黑的发垂落在颈侧,额上鬓角虚虚地垂落着暗红色的发带。
纤长的眼睫一瞥,美少年,或者说是吴朋义,嘴角噙着点儿笑,笑骂道:“不能帮就是不能帮。你这般畏畏缩缩的模样!何至于此!难不成还怕我为难你?!”
那中年男人见状,略松了口气,把酒来斟:“多谢友乐你体谅了。”
越县的杨元卿,也就是面前这中年男人,单看其这平平无奇的样貌,绝对想象不出来这人乃是话本界的大手子——三痴散人。
要说做话本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
答案就是好稿子!
最缺的是什么?
还是好稿子!
康有为大大曾经说过“经史不如八股盛,八股无奈小说何”,做小说是比做时文还要挣钱的一笔大生意。
若说吴越两县文娱教育行业上的两大巨头,其一是伊洛书坊的话,其二便是这宝晋书堂了。
伊洛书坊垄断了时文业,宝晋书堂垄断了话本业,几乎将吴越两县,甚至江南这块儿最优秀的“大大”们都收入了麾下。
其在话本业的势力之深厚,就连吴修齐想插足都颇感棘手。
吴朋义是和杨元卿有些交情,便想着把这位从宝晋书堂给挖过来。谁能想到人家根本不吃他贩卖梦想这一套……
买卖不成仁义在,见对方没这意思,劝过两三回之后,吴朋义也不再多劝,拍手笑着继续筛酒来喝。
酒过三巡,杨元卿默默瞅了眼吴朋义,又叹了口气,从衣袖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面上,招呼店小二来结账。
吴朋义看到这白花花的银子,登时就睁大了眼,跳离席间,搀住了他的手,“你这是干什么?”
杨元卿苦笑道:“酒钱。”
“唉,友乐你也别推辞了。”杨元卿拍拍他手背,“令尊和你的事儿我也知晓,你都求到我这儿了,我也帮不了你。”
杨元卿很羞愧,“这顿饭还是我这做兄长的来请吧!你勿要推辞了。”
杨元卿的话简直就是一窝蹬心拳,打得吴朋义两眼昏花,面上红红白白,精彩纷呈,目光扫过这一桌子菜,竟然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确实不够钱付酒钱,本来还想着赊账。杨元卿也是好心,但这好心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杨元卿一走,吴朋义木然地坐在桌子前,沉默了一瞬,从衣袖里翻出了个小本子,拿出了支朱笔。
在“杨元卿,三痴散人”几个字边上,画了个鲜红的大叉。
又看了一眼上面那一溜的“某某山人”“某某生”旁边鲜红的红叉。
吴朋义将本子塞回了衣袖里,坐在椅子上,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叫了出来。
“我靠!!!”飚出了个和张幼双学来的词儿。
这是第几个拒绝他的了?难道这市面上真没好本子了?!
第27章
今天的祝保才很不对劲。
非止今天,可以说这几天以来的祝保才都很不对劲。
少年有点儿失魂落魄的模样,课上走神了好几次。
随着张幼双一声下课,祝保才就这么精神恍惚地飘啊飘啊飘啊,飘回去了。
凝视这祝保才飘飘摇摇的身影,张幼双皱眉道:“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祝保才不对劲?”
张衍心里也有这种感觉,忍不住微微蹙眉,迟疑地说:“似有些心不在焉。”
作为老师,学生的成绩固然重要,但心理健康也是十分重要的!
张幼双蹭蹭蹭迈步追了上去:“等我去看看!”
祝保才出了门之后,压根就没回家,一路走到了街尾。
街尾有一片空地,堆了个不大也不小的土堆。
将书包发上去,祝保才轻轻松松地就翻上了土堆,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陷入了沉思。
目光若有似无地望向了对面一处民居。
张幼双追到这儿,脚步一顿,左看看右看看,找了个遮蔽物,藏在后面,认认真真地望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祝保才!!!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远远地,三两个孩子边跑过,边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祝保才从土堆上滑了下来,落地的时候一蹦,拍拍屁股,准备往家走。
许是这几个小孩儿的动静太大,对面民居的门吱呀一声就开了。
从里面先是走出了个两鬓斑白的老夫子。
紧跟着又走出了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这少年样貌俊秀,看上去很是乖巧。少年躬身行礼,送对方离去。
这熊孩子不是上次被她痛殴了一顿的么!张幼双惊讶。
祝保才一时躲避不及,目光正巧与两人相撞。
祝保才愣了愣,脱口而出道:“先生?!”
章德厚眼里掠过了一抹显而易见的厌恶之色,目光在祝保才脏污的袖口顿了顿,压根就没搭理他,转头看向了身侧的赵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