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泽：“……”
　　这只出土文物一样的小古董，实在是过于可爱。
　　*
　　出发之前，闻泽把西蒙留下的那张储存卡交给了云悠悠。
　　她微微有一点吃惊，不停地用眼神示意他“反悔”。
　　他安抚地笑了笑，捏拢她的手指，将她的小手整个团在掌心。
　　温热的大手带着沉沉的力量感。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温和平静地说：“哪怕西蒙憎恶着全世界，也不会想伤害这样一个你。”
　　她的心尖轻轻一悸，瞳仁不自觉地收缩：“殿下……”
　　她并没有和他交流过那件可怕的事情，但她觉得他应该已经猜到了。
　　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或者一切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他希望她向邪神投诚，靠着西蒙的庇护活下去。
　　她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她紧紧抿住唇，不让泪水掉出眼眶，假装自己没有哭。
　　透过一片扭曲的波光，她发现殿下穿着这一身厚重华贵的黑色觐见礼服，看起来就像一位从神座上缓步走下来的天神一样。
　　俊美威严，周身充满气势和力量。
　　她的声音哽咽得厉害，听上去有些中气不足：“殿、殿下，您必定获胜，您的理想，必、必定实现！”
　　他轻轻颔首，走过她的身边。
　　*
　　云悠悠和另外四台尖端机甲一起拱卫着闻泽搭乘的运输舰，向首都星降落。
　　进入大气层之后，她察觉到情况比想象中坏得多。
　　雪很大，眼见就要步入深冬了。通往几处公共救济中心的道路上总能看到人体形状的雪团，有的倒在路面上，有的蹲靠在墙边。一动不动，生机早已被大雪掩埋。
　　“家里营养液储备不足，只能出门寻求救助，结果冻死在路上。”通讯装置中传出白侠中将的声音。
　　云悠悠的心脏就像被冰霜做成的手掌紧紧攥住。
　　“再继续降温，平民区就没有一个安全的地方了。”老人轻声叹息，“绿林战争将成为这场灾祸的替罪羊。陛下这是迫不及待要对殿下加以审判。”
　　云悠悠望向闻泽乘坐的运输飞船。
　　她知道此刻殿下一定非常难过。
　　飞船穿过一层又一层落雪，降向指定地点。
　　首都计算机大学的校区维持着局部供能，雪花靠近供暖区会在半空蒸发，远远看着，就像一只透明的大碗倒扣在地上——从前，帝国所有的公共区域都会运转着这样的供暖系统，不会发生冻死人的事情。
　　如今能源不足，绝大部分平民区域已被放弃。
　　计算机大楼前有一片空阔的半月形演讲台，台子布置得十分气派，旁边立着巨大的光幕投影，向全帝国进行直播。
　　紫绒厚地毯铺设到几十米之外，台下环着两圈单人大沙发椅，能够出席会场的都是能叫得出名字的大人物。
　　机甲只能停在警戒线外。
　　云悠悠透过真实视野，看着闻泽走上紫绒台，站在自己父皇面前。
　　她抿紧双唇，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撒伦十七世非常阴险，他并没有对闻泽加以斥责，而是不停地褒奖那场完胜。随着这位中年皇帝一次又一次提及战争中使用的先进技术、强大能源以及优先供应的网络资源，光屏边缘显示的皇太子民众支持率都会呈现出断崖式下跌。
　　虽然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云悠悠和身旁几台机甲还是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别再掉了！’她紧紧盯住那个滑落的条条，‘不顾大家死活的从来也不是殿下啊，笨蛋！’
　　支持率跌成了这样，不管闻泽做什么，都将名不正言不顺。
　　撒伦十七世话锋一转，语重心长的叹息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太子啊，胜利固然可喜，但是等你有了更多的阅历便会知道，我们的人民现在需要的不是冲动和热血，而是平凡而安稳的生活哪……既然战争已经结束，那我们就关闭那些战舰，致力于民生吧！”
　　虽然光屏上不可能显示皇帝陛下的支持率，但是通过陡然降到红线以下的太子支持率可以看出，此刻撒伦十七世在民众中的形象已经成为了力挽狂澜的救世主。
　　太子穷兵黩武，陛下拨乱反正。
　　对于绿林战争，撒伦十七世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不好，却轻轻巧巧就把闻泽推到了危险的境地。
　　如果闻泽放弃手中的军队，他将变成砧板上的鱼肉，失去的民心也无法挽回。
　　如果他继续拥兵，将会坐实不顾民生、野心谋逆的恶名，全世界都会成为他的敌人。
　　云悠悠向来最不懂察言观色，但是当撒伦十七世遥望天边的风雪时，她成功读懂了这只老狐狸眸中的感慨——他在感激这场灾难，这场灾难帮助他扳倒了势大的儿子，他可以继续稳稳地高坐那把椅子。
　　“太子意下如何啊？”皇帝的目光沉沉落向自己最忌惮的儿子。
　　闻泽终于动了。
　　云悠悠发现，他的姿态依旧和往日一样平和，仿佛根本没有把眼前的一切放在心上。
　　开口之前，闻泽很随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支持率。
　　“历史新低。”他淡淡地笑了下。
　　撒伦十七世已经有很多年不太看得懂这个长子的想法了，但在这一刻，老皇帝感觉到闻泽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极度危险又强大的陌生人。
　　“父皇，我无意把持军队。”闻泽依旧风度翩翩，举止完美，“不过在此之前，我认为有必要先谈一谈被殖民星球的人权问题。”
　　撒伦十七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脸上的皱纹中盛满了明显的疑惑。
　　台下的大人物们也忍不住交换起视线。
　　闻泽动了动手指。
　　光屏切换，一幕幕触目惊心的记录影像呈现在这个暖春般的平台上。
　　“科技让刽子手距离被屠戮者越来越远。身处几千里之外，按下一个按键，轻松杀死上万人——这并不会带来太大的负罪感。哪怕事后并没有在殖民地找到任何‘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或者‘致命病菌’，也没人会为此愧疚。毕竟在占领殖民星之后，帝国每一个人几乎都可以从中获益。”
　　听到闻泽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撒伦十七世不禁有些愕然。
　　他扫视台下，望向闻泽的支持者，发现众人也和自己同款愕然。
　　皇帝有点懵——这种场合，说这个？太子这是在破罐子破摔吗？他想让支持率跌到0不成？自己是不是一直搞错了，长子并非野心家，而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殉道者？
　　“……”
　　最能理解闻泽的是云悠悠。
　　她被那些记录影像牵动了心肠。
　　听到殿下为逝者发声，她的胸腔中不禁沸腾起滚烫的热血，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成拳，为这个光芒闪耀的男人感到无限骄傲。
　　‘殿下，就算全世界都反对，但我知道您是正确的！我会永远陪您走下去！’
　　她知道，殿下和林德家的想法是一样的。
　　林德家族发现了星球磁场的秘密，并接触到了绿林矿星的“亡魂”。
　　这个秘密一旦公开，必定对帝国造成山呼海啸般的冲击——当今这个建立在掠夺星源矿脉基础上的政治经济体系必将遭到毁灭性的全面抵制和打击。
　　很显然，在这个问题上林德家族与其他家族发生了严重分歧。
　　最终他们联手消灭了林德家，摧毁林德家的声望，断绝林德家发声的机会。
　　如今殿下正是走上了林德家的旧路。
　　云悠悠的身体微微颤抖，她把机械手垂在腿侧，做出了揪裤边的动作。
　　哥哥和殿下，明明应该是并肩而战的两个人啊……
　　她的眼眶里盈满泪水，心脏一阵阵抽悸，一丝一缕酸涩奇异的情感在胸口攒动。
　　哥哥……
　　等等！
　　机械手指忽然顿住。
　　哥哥两次催眠的样子不断地在她的脑海中交错浮现。
　　她看着星空怀表，哥哥也看着星空怀表……
　　——哥哥指着照片上的殿下，冷漠地说“右边、黑头发的”。
　　——哥哥站在二楼窗台，冷硬地说“悠悠会永远喜欢我，只要见到我，就会无条件地信任，一切不合逻辑之处自行忽略。”
　　云悠悠的脑海中划过了一道明亮闪电。
　　接受催眠的人，不仅是她！
　　哥哥同时也催眠了他自己！
　　为什么？！
　　他要骗的……是谁？！
　　云悠悠的心脏“怦怦”跳动，头皮一阵接一阵发麻。

　　她好像，明白了。
　　她在地底巨花那里看见的绿林星魂，是殿下十七八岁的脸……它很明显地忽视了她和殿下的感情，近乎偏执地认为她会为了一个随便出现的“哥哥”做出任何事情……
　　凯瑟琳一直在研究的是将某种意志融入人类大脑……
　　她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哥哥了。
　　白色小机甲认真地看了看台上耀眼的太子殿下，然后悄无声息地后退，融进了没有受供暖系统影响的漫天白雪中。
　　她的机甲权限很高，进入警戒圈的时候已经开通过身份认证，在这附近行动并不会触动警报。
　　她飞快地绕了一大圈，从楼体后方靠近计算机大楼，在它的电梯井上切了个口子，侧着身挤进去。
　　她曾见过这台超级量子云服务器的照片。它大得离谱，整座大楼的主体几乎被它占据，整齐而致密的合金框架保护着无数元件，层层垒到高楼顶部，周围环着一圈没有实体的浅蓝色电子云。
　　云悠悠迅速扫描楼内空间。
　　大楼外面就是演讲台，所以这里没有留下工作人员。
　　她小心翼翼地绕到了这台超级量子云服务器的可视窗口处，它看起来就像一块水幕，静静地流淌着不太规律的数据流。
　　云悠悠吸了吸气，下机，从内衫口袋里面取出储存卡，紧紧捏在掌心。
　　她相信哥哥不是一个坏人。
　　殿下也相信哥哥仍然心存善意。
　　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哥哥，我来见你了。”
　　睁开眼睛，她的手指微微颤动，动作却十分坚定——她把储存卡置入服务器，点击启动！
　　*
　　光屏上，关于殖民星球种种惨状的影像资料播放完毕。
　　撒伦十七世用悲悯的目光看着自己的长子：“孩子，我支持你的想法。你可以着手调查殖民星球的人权问题，为他们发声，推动立法替他们争取更多的权益保障。这是一件好事。”
　　手握大权的皇太子转职人权大使？陛下觉得自己可以举双手支持。
　　闻泽看了看自己依旧低迷的支持率，目光没有丝毫波澜。
　　他动动手指，切换画面。
　　“一旦接受了‘为了利益牺牲一部分人很正确’这个设定，接下来的事情就显得顺理成章。”闻泽的语气比平日演讲稍微轻快了少许，他的声音很有感染力，瞬间把人们的注意力从殖民星球的惨状中带离，跟随着他，又跳进另一个坑，“这些是被帝国遗弃在荒芜星的难民，进入废弃矿道拾荒是他们唯一的谋生机会，在历年调查记录中，能够寿终正寝的矿工数量是……”
　　他停顿了片刻，“零。”
　　支持率暂时不再下降了，也许是已经触了底，也许是因为在这种时刻取消支持显得很不人道。
　　不过闻泽丝毫也不在意。
　　他温和地笑了笑：“这些都是帝国的公民，他们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无法为帝国创造太大的价值，如果选择救助他们，将他们带到繁荣星安家，将会侵占现有的生存空间，降低繁荣星的整体生活水平，危害到大部分人的利益。所以帝国选择视而不见，牺牲他们，民众并无异议——与土著相比，这些底层贫民离我们稍微更近，但也仅此而已。”
　　没有人会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
　　闻泽非常了解这一点。
　　他温和冷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长久地坐在那个说一不二的位置上，意志已被软化，早已不复当年。
　　话说到了这一步，撒伦十七竟然只是露出了狐疑的神色，没有及时阻止。
　　闻泽微笑，没给对手反应的时间，手指一晃，光屏上换出新的画面。
　　“那么，看看这个吧。”
　　*
　　云悠悠难以形容自己看到了什么。
　　当她把储存卡置入超级量子云服务器并点击启动之后，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余一片半透明的雪白光芒。
　　这片白，不是真正的白。
　　它是万千种颜色，万千缕细丝，就像阳光铺满大地，从无限远的地方来，落向无限远，每一个方位上，它都是无限的。
　　它拥有言语难以描述的壮美。
　　她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的身上也环着一圈朦胧的微光，身体就像一个会发光的小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