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阎轻巧地一偏头,游刃有余地后退两步。嘴上继续不紧不慢地说。
“有件事情你不知道吧。奶奶不是因为摔跤去世的。”
“其实,是她知道你进了局子,气得心脏病发走的。我才因此进了福利院。”他一字一顿,“而且我告诉她了,是我举报的。”
“怎么样,爸爸,是不是很为自己作奸犯科的人生感到自豪?”
杀人诛心。
一把看不见的刀插在楼宏远的心口上,纵然他的心脏小到难以捉摸,但还是有的。
他这一生中最在乎的人就是他的老母,她总嫌他没出息,赚不到什么大钱,那么他就证明给她看看,她儿子能有多牛逼。
为此他不惜铤而走险,但同时,他又贪生怕死。
想来想去,便宜儿子就在这时成了一张最好的挡箭牌。
反正,也是哪个不知名跟他搞过的马子生下来,扔在他门口的。如果不是老母劝说他留下,他早就挖个坑把他埋了,养他多麻烦。
反正死了,总还可以再生。找个女人搞一搞还不简单?
因此,当那个小不点真的被埋在盗洞下时,他并不感到多遗憾地就松了手。
楼宏远不会想到,小不点还能够苟延残喘地爬回来。
不仅爬回来,还带来了一拨警察。
他手上的鱼眼相机,拍摄了他们每次让他下盗洞时的情况,证据确凿。
而他之所以没有第一次就交给警察,是因为他知道,引蛇出洞后,得乱棍打死。只有一棍,是打不死的。
小男孩降临人世,第一次学会看的文字,不是爸爸妈妈,不是平安喜乐,不是那些积极美妙的阳光词汇。
而是法律上一行冰冷的文书,记录着:若多次盗掘古墓,会被判十年以上的刑期、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不然,就只可能是轻飘飘的罚款或刑拘。
所以,他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进行每一次的收集。
到流沙快将他活埋的这一刻,他知道,好运气到头了。
真的要面临死亡的这一刻,他无声地嘶吼,老天爷,让我活下来!这辈子当条狗也行,至少让我先活下来好不好。
……我还有一包小浣熊的干脆面藏在床底,没有吃完。
……我还没有,亲手了结这一切。
人的执念是无比强大的,他不吃不喝,仅凭着一丝洞内的氧气,居然坚持到有人发现他的那一刻。
他不知道过去了几个小时,又或者是几天。在他的意识里,就像是经历了一次跨世纪的轮回。并且留下了后遗症,从那之后身体素质变得很差劲,动不动就容易生病。
但看着男人被警察拷着推入警车的那一刻,他想,这次轮回是值得的。
他终于不必再堕入畜生道了。
然而,男人在跨进警车前,恶狠狠地扭过头来。
“你给老子等着,老子出来,一定,是一定他妈弄死你。你别给我抓到。”
蒋阎眯起眼睛,模仿着他的语气,又重新念了一遍这句话。
“我一直等着你弄死我呢。可是出狱的第一面,你怎么没弄死我,反倒巴着我要钱呢?”他嗤笑,“如果我不姓蒋,是不是已经死了?”
“——你以为你姓蒋,我就真的不舍得杀你?你去地下给我妈磕头!!”
男人狂怒地随手抄起放置在餐桌上的刀叉,新仇旧恨,通通涌上来。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父子,只是连通他们的不是血管,而是刺进对方身体的武器。
刺进去,血就喷出来,以这样的方式反哺。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看着刀叉扎进脖子的那一刻,蒋阎笑了。
他没有躲,没有反击,而是更往前凑近一寸。
我再也不会害怕了。
我不要残喘,不要狼狈,不要不体面。那些上辈子的东西,尽管它磅礴,但冻结在冰川的基底,再也不必浮出水面。
黑色的百合沾染上血色的气息,变成了红玫瑰。他得偿所愿地在这一瞬间的疼痛里,再度会面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缩在床板底下,面目表情地目送着装载男人的警车嘀唔嘀唔离开,一边揉碎了仅剩的那包浣熊干脆面。
胡椒粉窜上鼻腔,小男孩把脸埋进袋子,深吸一口气,然后,尽情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这一回,再没有人抄着啤酒瓶往他身上砸,粗声勒令他闭嘴。
*
蒋阎这一失踪,直接音讯全无了两个礼拜。
其间只发过一条消息,说自己需要闭关一段时间做模型,暂时不见面了。
姜蝶也怒了,憋着自己也不去找他。买的那套护士服也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彻底扔进了垃圾桶。
卢靖雯劝慰她别多想,但是前脚有女人的绯闻,后脚又对她这么冷淡,她很难不多想。
怨气像雪球越滚越大,却在久违的,见到蒋阎的这一刻雪崩。
当时她刚好下课从学校回来,拾步走上鸳鸯楼的阶梯,在拐角的平台愣住。
只有一盏路灯的夏日夜晚,蒋阎背对着她,手臂搁在带锈的栏杆上,穿着并不合身的宽大衬衫,夜风将他后背的衣服吹得鼓胀,这么看去,竟然隐约像一只白色的,随时要在风里起飞的蝴蝶。
蒋阎听到脚步,转过身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他手上抱着的花盆,里头栽种着一株娇艳欲滴的蝴蝶兰。
他把花盆递过来,说:“来向我的蝴蝶赔罪。”
姜蝶不想接,视若无睹地想擦身过去时,却扫见他脖子上的一圈绷带。
因为夜盲的缘故,刚才她还恍惚以为这是他的衣领……
“这是怎么回事……?!”
她紧张地仰起脸,完全忘了上一秒自己还非常生气。
蒋阎放下花盆解释:“其实前一段时间,我在养伤。不想你担心就没告诉你实话。”
“伤?!”
“小伤。”他张开双臂,“所以,让我抱一下。抱一下就好了。”
“你能不能认真点,到底怎么回事!小伤怎么可能消失这么久?!”
蒋阎叹了口气,主动上前一步,把眼前快急哭的人拢进怀中。
他的嗓音混在夜风里,含糊地说。
“运气不好,遇见一个正在犯病的精神病,被他不小心攻击了。”
这太离谱了。
姜蝶目瞪口呆:“哈……?精神病偷跑出来了吗?!”
“不,在此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有病。”
蒋阎仰起脸,看向天上的月亮微笑。
“但经过这次发病,就得关回精神病院,不能再出来害人了。”
第46章 最好的时光
知道蒋阎玩失踪和什么女人根本没关系,而是受伤之后,姜蝶又愧疚又生气。
她严肃教育了蒋阎好一通,警告他如果再对自己隐瞒这类事,她就干脆在他脖子上再来一刀。
蒋阎便闷笑:“这么辣。”
姜蝶忍不住想起那件被扔掉的护士服,心说真正辣的你怕是还没见到呢,但你也休想再见到,这就是你不声不响隐瞒的惩罚。
至于饶以蓝提到的那件事,她把它压了下去,不再在意。
毕竟她下学期就要去巴黎,而距离期末结束,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这段限定的期限,她不想将任何的不愉快加入到这段关系的记忆中。
毕竟她和蒋阎在一起的日子那么短暂,如果分开一年,又是隔了六个小时时差的异国,那么她和他构筑起来的几个月的感情经得起消磨吗?
她很早就在思索这个问题,但她又肯定不会放弃自己能出国的机会。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可能的在这段时间内,让他们的关系加码到坚不可摧。
怀疑、猜忌、争吵……这些伤筋动骨的负累就显得多余。
她希望自己能带给蒋阎的,是信任,温暖,平和。希望他会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小福蝶,希望他想起与她有关的回忆,都能嘴角挂笑。
因此,她心机地制定了一个计划,叫“与你一起完成的第一次”。
然而令姜蝶没有想到的是,提出要主动去做这些事的人会是蒋阎。
他的伤势还没好透,突然就发微信问她要不要晚课结束后去压马路。
接着连下来的一段时间,都会时不时地来问她看海吗或者爬山吗。
姜蝶觉得不对劲,一看,这怎么和自己从网上扒下来的要做的事如此重合。
……他不会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吧?
但是,这怎么看都不太像蒋阎能做得出来的事……
她脑补他埋头在百度上一本正经地搜索情侣要一起去做的一百件事指南,然后逐条对照哪些做过哪些没做过,忍不住觉得好好笑。
因为,她总觉得,该费心加码的那个人肯定是自己,轮不到他来担忧。
原来……在这段感情中,并不是她一个人在未雨绸缪患得患失。只是他隐藏得太好了。
认清楚这一点的姜蝶,心里一直涌动的焦虑终于得到了缓解。
她不再刻意地试图想去和蒋阎制造什么惊心动魄的回忆,而是顺其自然地随着季节的发生,随着日子平淡往前。
逐渐热起来的天气,他们会去压马路一直到凌晨三点。从学校后门的那条窄巷开始,穿越 人声鼎沸的小吃街,途中蒋阎会给她买草莓上裹着糖浆的糖葫芦,还有里脊肉和炸虾混在一起的炒面,再来一杯温热的芋圆奶茶,直到双手都塞不到。
“我不能再吃了,最近拍视频上镜都胖好多!”
他不甚在意地捏她的脸:“如果蝴蝶重到飞不动的话,可以停在我肩上。”
“这都是你们男人的鬼话,别想诓我。”
他摸着她的后脖颈呢喃:“我不喜欢你这么说。”
“啊,为啥?”
“总之,不喜欢。”
姜蝶回味过来:“没有那些男人,只有你。傻猪。我是夸张说法!”
她张口乱叫,傻猪,憨憨,这些和他不相称的昵称却在她眼里无比合适。他就是那么可爱,尤其是在她面前流露出那么一点小性子的时候。
穿过小吃街,就是宽阔的大马路了。他们通常都是没有方向地走,夜晚汽车很吵,总是会有车轮飙过去的声音突然打断他们的聊天。她就会遥遥地对那个车屁股比一个中指,说车标不怎么的声音倒是牛逼哄哄。
然后,蒋阎会慢一拍,学着她比一个中指,但街道上只剩下一溜散开的尾气。
姜蝶笑得奶茶都快洒到他身上。
直到逛到下半夜,车流渐熄,总觉得红绿灯的变换速度都慢了。沿路摊位的卷帘门放下,露出不知是哪个艺术青年随手画上去的奇怪涂鸦。他们研究了半天那是什么形状,她说是一个长着匹诺曹鼻子的恐龙,他说那不是鼻子,而是恐龙的剑。
她不服:“恐龙的爪子那么短,怎么拿剑?”
“所以它干脆把剑插在鼻子上,脸是它最突出的部位。”
“你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怪不得恐龙鼻孔那么大,原来是被剑插大的。”
这回轮到蒋阎笑得肩膀耸动,月光被揉碎了一地。
他们走到路的尽头,她有点走不动,拉着蒋阎坐上一辆夜行公交。
运气很好的是,这辆公交有一站是花都码头,路线环海。
姜蝶忍不住想,设计这条公交线路的人是会想到半夜有人突发奇想来看海吗?还是说这个人自己很喜欢半夜看海呢。
无论怎么样,一定是个浪漫的人。
空荡荡的公交车,位置任选。姜蝶挑了一个单独的位置坐下。
“我们一前一后坐吧?”
他不解地问:“为什么?”
她眨眼:“这样我们俩就都能看到海啦。”
蒋阎似乎想反驳她什么,但最后不想扫她的兴,话锋一转:“那你挪前面一个位置。”
她现在坐的是单独位置的最后一个。
“你想坐我这里哦?”
姜蝶不明所以地起身,把位置让给他,自己坐到了他的前面。
公交车驶进环海公路,靠近码头的渔港没有灯火。
姜蝶凝视着失去光源照耀的大海,突然发现,原来蓝色在某一刻时刻,和黑色是一样的。
她拉开车窗,试图看得更清晰一些,下半夜的晚风争先恐后地扑进来,带着海盐的湿咸和暖意的水汽,将头发吹成一团。
她刚抬手想把头发扎起来,她的头发先被人抓住了。
蒋阎靠近她的后座,手指抓拢她乱飞的头发,边说:“发绳。”
姜蝶往后递出手腕,那里依旧挂着熟悉的黑色发绳,是最初他买给她的那一根。
蒋阎显然没想到,她居然还在用着这一根发绳。
微怔后,他小心翼翼地取下,笨拙地帮她扎起来,试了好几次才扎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