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病房门被打开,张敛跟着走廊的光线一道步入。他瞥了眼病床上几天如一日的白色大春卷,几不可闻地笑一声,回到隔间放自己的资料和笔记本。
听见他开灯的响动,周谧终于能把头伸出被子呼吸。
她像只机警的鼯鼠,黑眼仁四处查探后,才慢慢从雪地里探出整个上身。
她坐正上身,小心将手机搁回枕畔,换成床头的书,煞有介事翻阅起来。
没一会,张敛走了出来。
周谧偷偷从书页里掀眼,用余光尾行他去了沙发。他可能回家洗了澡才来的,身上套着款式宽松的黑色卫衣,气质骤然和缓,仿佛升温后暮冬早春交界的夜晚,比平常穿正装的他少了近一半攻击性与傲慢感。
见他有回头之势,周谧忙不迭把视线钉回密密麻麻的印刷字里。
张敛也坐了下来,在手机里查东西。
几天来总如此,除了休息,只要人在病房,他基本都待在她能目及的地方。
周谧又瞄他几眼,突然重咳一声,吸引他注意:“哎。”
张敛扬眸:“叫我么?”
周谧作张望不解状:“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我不确定。”
“你别吓我好不好?”
“既然是叫我,那怎么没称呼?”
“哦。老板。”
张敛把手机按灭,峻挺面孔如忽而暗下去的山背:“说吧,什么事?”
像是怕内心的局促会被他一眼识破,周谧下意识地将书拢高,挡在自己胸前:“这几天Yan她们怎么样,工作有没有耽误?有没有提到我?”
“周谧,”张敛蹙了下眉:“我是老板,不是监控,不会事无巨细地录摄员工每天的一言一行。”
周谧问:“我的事情呢。”
张敛回:“你不在自然有人顶。”
周谧懊丧地“啊”了声,“那我回去之后岂不是一点个人价值都没有了。”
张敛勾唇:“不是要离开奥星了么。”
周谧把书放回去:“后悔了不行吗,我为什么要因为大魔王的统治就逃离自己的理想圣地。”
她的形容让张敛气笑不得:“你变脸的速度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快的。”
“怎么,”周谧理直气壮:“人生不就是在想不通跟想通之间交替发展吗?”
张敛微哂,不知是夸是贬:“你还挺有觉悟。”
“当然了,”她架高面前的书籍,还把封面拍出不高不低的啪响:“我可是看过不少书的人。”
张敛不做评价,重新去看手机。
见他开始忙自己的,周谧也接着看书,敷衍地浏览了几行后,她发现自己并不能很好地静下心,明明每个字都认识,可就是无法顺畅地汇入脑子。
于是她一边注意张敛动向,一边探出右手,一点点摸索到自己手机,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捞过来,藏回书后。
她点进微信,跟自己别扭了一阵,还是给张敛发了个最原始的[握手]表情包。
张敛看到了,抬头望过来,神色似是在问“这是在干什么”。
周谧挺直上身,一本正经:“握手言和。”
张敛偏了下脸,又盯住她,故作疑惑:“不怕我给你小鞋穿了?”
“你能不能别鬼打墙了。”周谧崩溃搭额,拒绝继续周旋于大小脚大小鞋这一话题。
张敛偏不放过她:“你一个实习生是怎么好意思提这种问题的?”
“……”
周谧绷紧了唇,僵笑着重新低头阅读,但她还是心不在焉,总觉得落了事没交代清楚,等渐渐意识到是什么之后,她再一次看向张敛:“虽然我留在公司,但我们不续约了哦,以后就是单纯健康伟光正的上下级关系。”
她抿了下唇:“你也不要因为这件事,说想拿来弥补我什么的,如果我接下来在奥星表现不好,Yan不想留我,我也会自己走人。”
“我可能做不到,”男人飞快地否决了,并叫她名字:“周谧。”
周谧心脏忽一下悬至云端,小心翼翼问:“做不到前者,还是做不到后者?”
“后者。”
周谧舒一口气,刚要启齿,张敛抢过话头:“你想的是什么?”
“我想什么了。”周谧声音陡然提高。
张敛倾了下身,将手机随意撂茶几上:“我看你之前对前者很乐意。”
周谧想起来就气堵:“你还想闹人命吗?”
整间病房忽的陷入死寂。
两个人,似乎在一刻间因这句话误入宇宙之中的某个力场,不约而同地真空静音。
张敛呵口气,率先打破僵局:“团建那次,是我不好。”
周谧拧着自己手指,声音微弱:“好吧,我也有错。”
“知道我那次为什么叫你过来吗,”张敛的笑多种多样,但总难辨其意义,就像他突如其来的,似乎也很真实的坦诚:“忍一个月也不好受。”
周谧不自在地嚷声:“那你也没联系我吧。”
“你可以联系我。”
“我可是女孩子欸。”
“这会知道了?”张敛轻笑一声:“第一次那会,我看很没心理包袱么。”
周谧牙痒痒,当即转移重点,开始复盘他刚刚的措辞:“忍一个月……一个月怎么了?以前不都一个月吗?”
张敛蹙眉:“我说的是那个忍吗?”
周谧嘀咕:“谁知道是哪种忍。”
张敛安静了几秒,大概在思考如何表达更恰如其分:“在想怎么收场才能不伤害你自尊。”
周谧“哈”一声,别开脸:“不稀罕。各取所需罢了,我可是个有契约精神的人。”
“是吗,说点工作上的事就要接吻?”
周谧无法反驳,头发丝儿有着火趋势:“你能不能别说这事了,陈芝麻烂谷子要翻来覆去说几次?”
“我有时真佩服你。”张敛话里有话。
“有完没完?”她像只突然失控的小狗一样叫起来:“你可以拒绝啊!拒绝了现在一切正常岁月静好相安无事!”
张敛回忆了下:“你那副样子看着我,怎么拒绝?”
周谧哼嗤一声:“不要为自己的精虫上脑找托词。”
她每次在他面前一这样牙尖嘴利他就想用点什么方式把她叭叭个不停的小嘴堵上。
张敛喉咙微紧,及时终止这个话题:“睡觉吧。”
“哦,”古怪的争执间,周谧不知不觉从脸红到脖子根,她唰得躺平,企图用被子捂住自己降温,并僵硬地吐出两个字:“晚安。”
张敛回:“晚安。”
他站起身,走出去几步,又顿步说:“对了。”
“说——”床上的等身面团蠕动了一下。
“如果你之后不改变想法,我大概率会让你留在奥星,你也不用感谢,我只是为了填补自己的亏欠感,”他立在那里,声线冷静下来,像在房内滋生的白霜或蔓延的月光,空阔,且自带穿透力:“但以后怎么发展全看你自己。”
“不需要,”周谧哼哼,口出狂言:“实习期一满,叶雁会主动跟人事提让我留下来。”
男人的笑音微带谑弄,好似在给她一个并不真心实意的敷衍掌声,“那我拭目以待。”
第15章
卧床休养的每一天,基本都是在复制黏贴前一天,周谧愈发感觉自己失去实体,像很轻的风从岁月间一滑而过,留不下任何痕迹。
她曾问过吴医生可不可以出门逛街或者做些简单工作。
吴医生建议是最好不要,让她尽量多休息少操心,松弛一些。
可这种无处安放的日子,要如何保持身心松弛。
尤其张敛有时会当着她面办公:或电话,或会议,双语皆有,他口语极为流畅,不止是相当标致的美音,还伴随着几乎不会卡顿的,从容不迫的谈吐方式。如果不看他脸,会以为隔壁住着位华尔街精英。
周谧打心眼里羡慕,并努力聆听,试图在脑内同译。
但她很快就放弃了,任何内容在张敛的语速下都堪比半本天书。
有一天,她终于在张敛的通话中听见了耳熟的名字,是她的leader,叶雁。
像在迷雾中窥到一束光,等他一挂断,周谧就赶紧搭话:“Yan怎么了?”
张敛漫不经心回:“没怎么。”
她一下抬声:“告诉我一下会怎样啊。”
张敛抬眼,给这只憋久了的暴脾气好奇猫顺毛:“恩美牛奶的项目。”
“哦。”周谧失望,她不曾参与过。
张敛问:“无聊了?”
周谧垂了垂眼,承认:“嗯。”
“看会电视?”他貌似真诚地提出建议。
“……”周谧无言以对。
张敛抽出茶几下方的遥控器,惬意倚向沙发,大有要开电视机的架势:“我陪你,看动画片吗?”
周谧抱住枕头,把下巴陷进去,不快嘟哝:“你犯得着这样羞辱人吗?”
“急什么,先把身体养好,”张敛莞尔:“广告公司可不是人待的地方。”
周谧凉飕飕斜去一眼:“那你是什么,阎王?”
“魔王、阎王,”张敛点数起她给他起过的各种绰号:“还有别的吗,更有新意些的。”
周谧说:“还有人渣。”
张敛哼笑:“跟前面两个种族差距有点大。”
“狗。”周谧面色庄重地抛出这个并不中听的字眼。
张敛当即中止这个话题,打开了电视机,但他没有调台,只是让画面和声音陈铺流淌。
病房不再像个白色的废品罐子一样空寂着,周谧扬眸去看电视,荧幕里在放午间新闻,年轻的女主播长相赏心悦目,从神态到声音,再到内容,都跟齿轮一样严丝合缝,精密至完美。
周谧突然噗嗤笑出声来。
张敛挑眉,先是不解地扫一眼电视,继而同情道:“你是真的无聊了。”
周谧偏眼:“你知道我在笑什么吗。”
“嗯?”
周谧探出食指,隔空戳电视机方向好几下,双眼被笑意点亮:“这个女主持,好像女版的你啊。”
张敛这时才多瞟几眼屏幕,眉心起皱,对周谧的看法难以苟同。
周谧竖起手机录摄,笑说:“那个装装的样子,一模一样。”
张敛微眯起眼:“怎么装了。”
“你还不装啊,”周谧低头欣赏刚刚拍下的“泥塑版张敛”:“你在外什么样,对内又什么样……”
“呵。”她冷笑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敛抿了会唇,叫她:“周谧。”
她手肘抵在枕头上,撑腮歪头瞅回去:“嗯?”
张敛看着她:“你知道一个人通常在什么情况下会认为另一个人装吗?”
“不知道喔,”周谧睫毛扑棱几下,软绵绵地挑衅:“还请老板赐教呢。”
她这副德行让张敛不怒反笑:“有些人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事,你没办法,只能自我宽解你是正常人,而他们在装。”
他下巴微挑,示意电视机方向:“让你对着摄像头,直播三十分钟新闻,敢吗?”
被拿住软肋,周谧哑口无言。
她偏开脸看百叶窗,嘟囔:“我是这个意思吗。”
男人嗓音淡定:“那就不要随便评价。”
“天,”周谧抓两下刘海,又看回去:“我是在说你表里不一好不好?”
“你从出生到现在每时每刻都表里如一么?”
“你这人真没劲,就会咬文嚼字,”周谧噎住,把枕头当壁垒一样竖起来,就此切断两人间的聊天线路,又不服气地磕着牙咕咕唧唧:“大学辩论赛第一名吧。”
张敛精确无误地捉住全部信息,口气随意:“这都能猜到。”
周谧脑壳隐痛,宣布:“啊,头好晕,我要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