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音伸出白皙的指摸摸额头,又偏头打量沈慎,从头到脚,啧啧:“二哥哥,你怎得又黑又瘦。曾经的玉面郎君可是不见了,这风月楼里的姑娘们见了,怕是要认不出了。”
沈慎便跳脚,扬了折扇道:“你二哥哥风流倜傥,何时又黑又瘦了,便是瘦了些许,也是更有风骨了!”
一时间,他们仿似又回到了年少时光,肆无忌惮的玩笑打趣。
店家换了新茶,在檀木小几上摆了莲花瓣盏,几人围炉而坐,小心翼翼避开如今,只捡过往趣事调笑。
沈慎摆了一桌子小玩意,有岭南牙雕木雕,木版年画、肇庆端砚.林林总总,新奇有趣,仿似只是出了趟远门,归家时给家中兄妹带了新奇好物。
音音同苏幻也不客气,趴在桌案上挑挑拣拣,不时还要嫌弃几句。
音音拿起那牙雕落水狗,笑的眉眼弯弯,道:“这狗儿耷眉拉眼的,竟有些肖似二哥哥。”
一句话,说的苏幻呛了口茶水,瞧着沈慎黑着的一张脸,也跟着笑起来。
这满屋子笑语中,唯独季淮不置一词,缄默而温润。他目光在小姑娘娇憨的笑脸上划过,垂下眼喝茶,掩去的眸光里多少疼惜不忍也只有自己知道。
他少而聪慧,从一个奴仆之子走到如今,从来不觉得自己无能,直到今日才有些恨自己起步太晚,成长的太慢,竟不能在沈家落难时庇护于她。明明安排好了一切,以为能助她离了这糟污,却万没想到,那江陈缜密至此,手伸出来,便能将京都的天地都翻个遍。只,他从来不信,他永远敌不过他。
好在季淮向来是个沉默的,今日如此,也并未让大家觉出异样。
音音笑够了,啜了口西山白露,忽而问:“二哥哥,你想回锦衣卫吗?”
他为了沈家丢的官职,他若想回去,她不能置之不理。
沈慎放下杯盏,扬眉而笑,颇有少年时的倜傥散漫:“音音,你不必多想,我不会再回官场,做个逍遥富商,不好吗?”
音音晓得他说的并不违心,见识了官场倾扎,况他又是个随心的,自然不愿再回。且她也相信她的二哥哥,从商也必能富贵锦绣。
她微微舒了口气,别开了话头。
相聚时光总是短暂,日影偏斜时,音音看见羌芜已是探头探脑,满脸的焦急,知是再待不下去了。
她起了身,走前打趣下次要再找大姐姐讨要茶水喝,出了隔扇屏风,便要出门,忽听隔着山水织锦,苏幻的声音若有若无,她问:“音音,他待你好不好?”
静默了一瞬,沈慎的声音响起,那些慵懒随性收了去,是少有的郑重,他说:“音音,你若不愿作这外室,哥哥总有办法.”
“我愿意!”
音音打断他的话,很是果断,她怕他们又为她费神,她再不能拖累他们:“大姐姐,他待我很好,况首辅府富贵又锦绣,是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地方,我如今什么都不缺,你们.且放心。”
她说完,径直出了顺和斋,走在长长的广福巷,一次也未回头,她怕她一回头,便藏不住眼角的泪。
雅间里,三人都有些无言,默默瞧着那身影一点点淹没在黄昏的光晕里,才出了门。
季淮将苏幻与沈慎送上马车,自往官署而去。
马车上,沈慎瞧了眼苏幻挺起的腹部,桃花眼晦暗一瞬,语带讥讽:“苏幻,听闻你那位千挑万选的夫婿,最近迎了个妾氏进门,啧啧啧,想来你当初真是眼光独到。”
苏幻因着这场相聚,脸上本还带着点子脉脉温情,闻言嘴角拉下,转头瞪他:“是又如何,我的家事,你少管。”
还是如当年一样,自小丧母的姑娘,倔强要强。
“谁要管你,到时受了委屈,别来哥哥这里哭。”
沈慎挑眉,忽而一掀车帘,兀自跳了下去,转头看那马车嘚嘚走远,带了点不甘的语音缥缈荡荡,轻轻散在了风中,他说:“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嫁给老子!”
苏幻进了家门,已是暮色时分,坐了这一日,便有些劳累。
她扶着大丫鬟萍儿的手,想要先进内室躺会,刚拐进垂花门,却见进门没多久的妾氏幼娘正跪在正房门前,单薄的肩背轻颤,一副孤苦无依的楚楚。
见了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哀哀道:“夫人,幼娘.幼娘当真不是故意的,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幼娘计较。”
苏幻脸色微变,并不理会,只偏头,问萍儿:“怎得一回事?”
萍儿也不耐,努嘴道:“今日姨娘来请安,不慎打碎了个玉盏,是夫人您最常用的那个,她便非要跪在这里请罪,奴婢劝也劝不动。”
“你起吧,往后少来我院中,晨昏定省也免了。”苏幻眼皮也不掀,丢下这一句,自往正房而去。
可刚迈开步子,却见那幼娘以头抢地,惶恐道:“夫人,怎可如此,幼娘自知身份卑贱,自该侍奉主母。您若不让我来,便是折煞我也。”
“你既愿跪,便跪着吧。”苏幻忽而疲倦,再不愿理她,只冷冷丢下一句,径直入了内室。
陈林归来时,廊下的风灯影影绰绰,照出一个孤寂伶仃的身影,跪在冷风里,有些微微发颤。
他打眼一瞧,才发现竟是进门没多久的幼娘,还未开口,便见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静静看了过来,一双眼湿润又凄楚,好不惹人怜惜。
他默了一瞬,才问:“你如何在这里跪着?”
幼娘身子晃了晃,已是有些跪不住,摇头道:“大人,无妨的,今日不慎摔了夫人个杯盏,本就该怨我笨手笨脚,别说妇人罚我跪一天,便是打幼娘几板子,也是应当的。”
说完了,柔顺的垂下头,一副恭敬神态,只将双手紧紧护在了小腹上。
陈林身子一僵,瞧了眼内室里明亮的烛火,眼神暗淡一瞬。
他是懊恼的,四月初因着官中应酬,去了趟香玉坊,不想喝多了,迷迷糊糊同那清倌儿睡在了一起,本以为这事过了便过了,他瞒好了,也断不会被阿幻知晓了去。只万没料到,不过月余,那唤作幼娘的清倌儿竟寻了来,说是怀了他的孩子。
那幼娘也是个可怜人,自小被卖进这风月场所,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怀了身子,连风月场所都待不下去了,揣着他的孩子,惶惶无归处。他自然起了怜惜,将人迎了进来,只从此,却与阿幻生了芥蒂。
他踌躇一瞬,还是打帘入内,瞧着那床榻上闭目养神的妻子道:“阿幻,幼娘不懂事,碎了你的杯盏,她年纪尚幼,又自小失怙,也是个可怜的,你又何必何必同她一般见识,让她回去吧。”
苏幻听见他的声音,并不睁眼,转了个身,朝向里侧,只留给他一个背影,闷闷道:“不必同我说,你的小妾,自随你处置。”
陈林知她气不顺,忙上前轻抚着她的后背,轻声细语:“阿幻,我同你的情谊你最是晓得的,我断不会辜负你的,幼娘只是个意外,等她孩子生下来,我便打发了她,我们还同以前一样,可好。”
他说着又去替苏幻除鞋袜,一避道:“这出门一日,可是累着了?脚都是凉的。”说着便将那双玉足握在掌心里,轻轻替她揉捏。
这温柔的力道让苏幻一阵恍惚,仿佛又看见多年前那个羞涩清俊少年郎,涨红了一张面皮,对她道:“阿幻,你既愿嫁我这个清贫无功名的,我陈林定不负你,这一世,唯珍爱你一人尔。”
她想,若是幼娘走了,他们是不是真的还能回到过去?
只还未想到答案,便听窗外幼娘的婢子玉蝉呜咽道:“大人,大人,您快瞧瞧姨娘吧,她.她流血了,孩子.孩子.”
陈林一听,陡然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到了门边才反应过来,微侧身对苏幻道:“阿幻,我去瞧瞧她,你先歇了吧。”
苏幻听着那脚步远去,又听见他在院中吆喝:“你们这些奴才都是死的吗,还不快去唤大夫。”
她隔着窗纱,看见陈林抱着幼娘远去,垂下眼,落下一滴泪,她知道,他们大概回不去了。她的少年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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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韵听闻这事时,笑的歪倒在秦嬷嬷怀中,直喊“哎呦”,待笑够了,才啐道:“好个陆幼娘,也是个有本事的,手段虽上不得台面,却是拿住了男人的七寸。想来这沈音音表姐的日子可是不好过喽,定是没心思再照顾她那好妹妹了。”
她说完又笑,在床榻上滚来滚去,一团孩子气。
秦嬷嬷点着她的鼻子,道:“多大的人了,还是这样顽皮。”
顿了顿,一张老脸上浮起精明狠厉的笑,凑近了,又道:“姑娘,你也不能老这样孩子气。依老奴看,不妨也学学这幼娘,等年底过了门。也谎称有孕,将这流产之事栽给那沈音音。你想啊,这国公府嫡子陨在她手上,那江首辅能饶她?”
“嬷嬷!”柳韵止了笑,瞪着一双圆圆的眼,摇头:“你趁早熄了这心思,你以为怀珏哥哥同那陈林一样愚钝啊?他是什么人?这点子手段,可是瞒不过去。”
“我啊,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对沈音音好。”
她低下头,一点点揪着裙面上的苏绣,叹了一声,心里明镜一般,她是为何入的江陈的眼,还不就是仗着聪慧,将他的底线瞧明白了。她确实不会去动沈音音,那是自寻死路,她只会旁敲侧击,让那沈音音不好受。
她默了一瞬,忽而问:“近日,怀珏哥哥同音音姐姐可还好?”
秦嬷嬷神神秘秘,凑至她耳侧:“自然不好,听红堇说,那沈音音自从寻回来后,江大人还从未踏进过内室。”
柳韵颔首,托着脸颊眨眼,对着秦嬷嬷勾了勾手指:“嬷嬷,你说,要是她那表姐难产而死,她会不会很难过?”
第3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音音回府时,抱厦里已摆了饭。今日灶上鲜宰了羔羊,做了热气腾腾的羊肉羹,入口倒是极为熨帖。
回来好几日,羌芜头回看见小姑娘用完一碗饭,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音音用罢晚膳,坐在海棠花下打发光阴,身边人都散了,本来温笑晏晏的神色凝住,半垂眼帘,空茫又袭了来。
桌案上的烛火噼啪一声,她听见门帘轻响,有脚步声起。也未转头,随口道了句:“羌芜,不必进来伺候,容我待一会。”
话音落了,并不闻身后人转身而去,只有一片春夜的寂寥。
她蹙眉回头,便见江陈一身墨蓝海水锦,立在昏黄的烛光下。
他今日未束冠,墨发用月白丝带束成高马尾,发尾抚过利落的下颔,竟淡薄了平素的冷厉,带出了几分桀骜不驯的少年气。
负手走来时,步伐稳健,清风朗月的矜贵,狭长的凤眼迷离湿润,有桂花酿的甘醇酒气。
走的近了,他扯住音音的袖子,语气不善,还带着丝丝的委屈:“沈音音,我的荷包呢?”
音音头一回见他饮酒,微偏开头,眉眼间露出丝嫌弃神色。
江陈微扬了下眉,抓住她的袖口不放,顽劣的少年般,薄唇轻启,朝她呼了口酒气。
看见她转头避开,偏不如她愿,又凑过去,将桂花酿的清醇呼在了她耳际。
音音有些恼,干脆扭转了身子不理他。
明明白日里还是沉稳疏离的江首辅,一副运筹帷幄的不动声色,这会子跟那三岁孩童般,幼稚的紧。
江陈见她依旧不做声,又加重了语气:“我的荷包呢?拿来!本官现在就要!”
这副执拗又强势的无赖模样让音音一愣,这才想起,她脱身那日,曾诓骗过他,要给他绣一只荷包。
当下有些不自然,微拧了身子,道:“没有。”
明明知道骗他的,还来索要作甚?
“羌芜,拿针线绣活来。”
首辅大人的倔劲上来,捉住音音纤细的腕子,说什么也不放过:“没有就现在做,本官看着你做!”
羌芜诚惶诚恐的上了一应物什,躬着身子退下了。
音音哪做过针线活?她幼时,阿娘要她读书习字,启智开蒙,天上地下的学问都要同她说一说,唯独不要求她针线女工、女德规矩。
可旁边这人虎视眈眈,一副凶狠模样,仿佛今日她不做,便立时要吃了她。
她硬着头皮,伸手去拿布料,却听那人又道:“朱红锦缎为底,金丝银线绣制,本官要最耀眼的。”
音音一噎,瞥了他一眼,观其通身用度,墨蓝蜀地贡缎,羊脂玉钩革带,除了腰间那枚江家的玉佩,连个饰物也无,所用皆是不显山露水的贵气,实在没料到今日竟如此品味。
待案上的烛火又燃去了一截,音音手里的锦缎才有了雏形,她低着头,往江陈面前一送,语气生硬的“喏”了一声。
江陈目光在那物什上打量了一瞬,神色复杂,拧了眉问:“沈音音,这是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