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罢礼,寒暄毕,桓煊命内侍看座奉茶,向崔驸马问道:“长姊的风寒好些了么?”
崔驸马点点头:“劳殿下挂心,已好些了,只是公主生怕过了病气给殿下,等痊愈再来探望。”
桓煊道:“我的伤没什么大碍,长姊有了身孕,安心将养要紧,待我伤好些去府上看她。”
崔驸马提起这件事便有些不豫,那日大公主半夜被皇后急召入宫,回来时眼睛肿成了胡桃,左边脸颊还有一个红红的掌印,问她出了什么事也不说,从来都是没心没肺的一个人,愣是一夜没睡着,翌日早晨便说腹痛,连忙请了医官来瞧,才诊出她已有了一个月身孕。
她在这些事上本就心大,近来又因为桓熔的事辗转反侧、茶饭不思,更没把身体的变化放在心上。
大约是前一日入宫被折腾得不轻,她刚诊出喜脉便见了红,医官又是施针又是用药,好歹算是将胎稳住了,一转头又发起了风寒。
驸马每日从御史台回到大公主府,便寸步不离地在床边守着妻子,只要他在,端汤喂药便不肯假手别人。到这两日她风寒渐愈,脉象也稳下来,驸马这才抽出空来探望齐王——也是大公主不放心这个弟弟,非要遣夫君来看一看才安心。
桓煊知道崔驸马心里记挂着他长姊,也不久留他,看他一杯茶饮完,便道:“长姊那边不能离人,我就不留驸马了,他日再好好叙一叙。”
崔驸马如蒙大赦,便即起身告辞。
待崔驸马走后,桓明珪笑道:“别看这崔十四郎平日总是一副冷脸,真遇上事,他比谁都护短。听说御史台审太子那些僚佐,他背着大公主出了不少力。”
大公主哭着从皇后宫中出来,脸上带着那么显眼一个巴掌印,自然瞒不过有心人。
桓煊道:“长姊和桓熔是自小在一宫中长大的,情分不比别人,她心里肯定不好受。驸马私下里做的事,别叫她知晓。”
桓明珪道:“这是自然,我省得。”
桓煊又叫来高迈道:“去小库里取些安胎补血的药材给长姊送去,还有一些小儿用的薄绢软缎、金玉器玩,也拣几样好的送去。”
桓明珪纳罕道:“你连妻室都没有,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桓煊耳朵尖一红,欲盖弥彰道:“人情往来总要用到的,有备无患。”
其实这些东西是他征淮西前便开始陆陆续续找工匠打的,反正要替未来的王妃打簪钗,便将小世子小郡主的也一起打了,省得临到头时手忙脚乱。哪知道回来一看媳妇飞了,孩子自然更没了影子。
桓明珪也不拆穿他,抿了口茶道:“大理寺和御史台这阵子正在加紧审桓熔的案子,陛下给了时限,要他们在二月初十前审结。”
他顿了顿,看向桓煊:“你有什么打算?”
桓煊佯装不明白他的话:“我能有什么打算。”
桓明珪直截了当道:“储君之位不会虚悬太久,桓熔的案子一审结,陛下和朝臣便要商议立储之事了。”
他说得这样明白,桓煊也不好再回避,便道:“陛下不止我这一个儿子。”
桓明珪虽然隐约猜到他的想法,此时听他说出来,还是有些吃惊,但站在他的立场,却不好多过问,只是道:“你想清楚了?”
桓煊微微颔首:“想清楚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想要的是兵权,是储位,是御座,可直到他拥有并失去了鹿随随,他才知道权势和尊荣根本填不满他心底的空洞,上元夜中刀后,他趴在雪地上,有一刹那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他发现自己根本不关心谁会坐上皇位,也不关心神翼军的虎符会落入谁的手里,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本就轻如鸿毛,紧紧抓在手里,也不过是因为抓不住更实在的东西。
将死的刹那,他脑海中一片澄明,只剩下一个遗憾——他这辈子恐怕再没机会陪她放河灯了。
桓明珪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储位争起来不易,要让出来更难,你多加小心。”
chuju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说破,桓煊道:“我明白。”
桓明珪又道:“虽说烈女怕郎缠,但萧泠不比别人,就算你追到河朔她不想理你照样不理。”
桓煊点点头:“我知道。”
但他不去就山,山永远不会来就他。
桓明珪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两人一时无言,就在这时,门外有内侍道:“殿下,萧将军……”
桓煊双眼一亮,立即用手臂支撑着自己坐起来。
不等他高兴多久,那内侍接着道:“萧将军身边那位程公子递了名刺进来求见。”
桓煊空欢喜一场,顿时拉长了脸:“他来做什么。”
桓明珪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说不定要以身相许报答你救命之恩呢。”
不等他说话,便扬声道:“快请程公子进来。”
第103章 一百零三
桓煊知道这堂兄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 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向屏风外道:“让程公子去堂中稍待片刻。”
说罢向桓明珪道:“我这里有客人,就不留堂兄用午膳了。”
桓明珪看了眼窗外道:“眼下天色还早, 我回去也闲着无事, 再陪你坐会儿解解闷,程公子我也不是第一回 见了, 你们说你们的,不必见外。”
桓煊拿这种厚颜无耻的人没什么法子,又不能直接上手赶,生了一回闷气, 便叫内侍近来伺候他起床更衣。
他将养了两旬,已经可以下地走两步,但若非必要,大部分时间还是乖乖在床上趴着。
桓明珪故作惊讶:“噫, 怎么见他还要特地梳妆打扮?”桓煊睨他一眼:“总不能蓬头垢面地见人。”
其实齐王殿下好洁, 即便趴在床上养伤,也要人日日给他擦身换寝衣, 两日洗一次头发,根本算不得蓬头垢面, 只是披散着头发而已,便是这样见萧绥绥也没什么不妥。
但是见程徵不一样。
于是他还是顶着桓明珪的嘲讽,换上见客的锦衣, 梳了发髻戴上玉冠, 对着镜子看了看,虽然明显苍白消瘦了些,仍旧比那姓程的病秧子俊美,这才放下心来, 让内侍扶着他向堂中走去。
桓明珪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跟着他一起去了堂中。
程徵见到齐王,心中暗暗惊讶,只见桓煊气度沉着,步履闲逸,姿态端庄,除了脸上缺少血色,几乎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
若非亲眼看见过他背上那条狰狞的刀伤,他简直要怀疑上元夜只是他做的一场噩梦。
愣怔间,齐王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向他微微颔首:“程公子不知有何见教?”
程徵这才回过神来,赶紧避席向两人见礼,然后对桓煊道:“在下此番叨扰,一来是为了感谢殿下救命之恩,二来也是向两位道别。”
这回轮到桓煊诧异了:“萧将军还未启程,怎么程公子要提前离开京师么?”
程徵道:“在下准备去扬州。”
桓明珪抢着道:“扬州风流渊薮,是个好地方。”
桓煊斜乜他一眼,对程徵道:“程公子不跟萧将军回河朔?”
程徵微露赧色:“在下打算四处游历两年,再回长安考进士科举。”
桓煊这下终于完全确定他是真的要离开绥绥了。
就凭这小媳妇死缠烂打的做派,绝不会是他主动请去,那么就是绥绥赶他走的了。
想到此处,他不觉弯起嘴角,随即使劲压下,假惺惺地蹙着眉道:“程公子在大将军麾下定能有一番作为,着实可惜。”
话锋一转道:“不过程公子学富五车,入朝为官必定大有可为,小王预祝程公子两年后金榜题名。”
程徵哪里看不出他心花怒放,但事到如今他已生不出什么妒忌之心,只有些许无奈和惆怅。
若他不曾连累齐王受伤,萧泠会不会毫不犹豫地让他离开?
虽然阳奉阴违是不小的过错,但她会不会再给他一次机会?
然而那一晚若非遇到齐王,他早已命丧当场,所有假设都已没了意义。
如此一想,他便也释然了,恭恭敬敬地一礼:“借殿下吉言。”
桓煊叫来内侍,低声交代了几句,不多时,那内侍捧了个匣子来,揭开盖子,却是满满一匣子金锭。
“这是孤一点心意,为程公子作盘缠之费,”桓煊道,“请程公子笑纳。”
程徵不觉哑然失笑;“殿下救命之恩,在下粉骨碎身不能报,怎么能再收殿下的财帛?”
不等桓煊说什么,桓明珪道:“程公子就收下吧,我们殿下不缺这些阿堵物,你不收他还不心安。”
桓煊当着别人的面不好说什么,只能狠狠地瞪他一眼。
程徵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道:“多谢殿下赏赐。”将那匣金子收了下来。
桓煊又授意书童写了封荐信,盖上自己私印,给程徵道:“两年后程公子回京,可以凭此信去大公主府上行卷。”
程徵向来见微知著,听他这么一说,便知他是不打算当储君了,甚至可能不会留在长安,否则他身为太子,要提携他只是举手之劳,根本不用让他舍近求远去找大公主。
他心中不觉有些五味杂陈,他放弃的不仅是储君之位,也是触手可及的九五至尊之位——皇帝重病缠身,其余皇子皆是庶出且未成年,将来践祚几乎是十拿九稳的事,齐王竟然就这么放弃了。若是易地而处,让他在萧泠和宰相之位中选择,他恐怕也没办法毫不犹豫地放弃位极人臣的机会。
他佯装一无所觉,接过荐书道:“承蒙殿下推举。”
“举手之劳罢了,”桓煊又用下颌点了点桓明珪,“程公子到时候也可去豫章王府,豫章王一定乐意效劳。”
桓明珪道:“好说好说,程公子才学兼人,能为朝廷举荐茂才是小王之幸。”
程徵看桓煊面露疲惫之态,便起身告辞道:“殿下有伤在身,在下便不叨扰了。”
桓煊要起身相送,程徵忙道留步,桓煊便让桓明珪代劳。
豫章王将程徵送至二门外,折返回来,兴高采烈道:“我已与程公子约定,六月在扬州相见。”
桓煊早知他不靠谱,不知他如此不靠谱:“你突然就要走,伯母和堂姊堂妹们知不知道?”
桓明珪斜乜着眼睛,半真半假道:“我早有林泉之志,不过是答应大哥照顾你才绊住了脚,你都打算离京了,我正好自在逍遥。”
桓煊道:“林泉之志?我看是烟花之志。”
桓明珪一点也不介意,笑着道:“你不送我一匣金子作盘缠?”
桓煊道:“你要去自去,与我何干?”
桓明珪道:“一匣金子打发一个情敌,多上算。”
桓煊不理他,让内侍搀扶他回房,方才他为了不在程徵面前示弱,强撑着坐了两盏茶工夫,背上都冒冷汗了,此时哪有心思与这登徒子废话。
他拈开扇子,扇了扇:“小王还没对萧将军死心,可是你的劲敌。”
桓煊冷笑了一声。
桓明珪自言自语似地道:“这人要是有尾巴,得翘到天上去了。”
自从程徵来访,桓煊的嘴角就没下来过——萧泠不肯再用程徵未必是因为他,但齐王殿下毫不犹豫地忽略了。
……
到二月初,太子谋逆案尚未审结,但御史台和大理寺已经将证据汇集起来,除了上元谋逆案和秋狝刺杀齐王案,桓熔的几个僚佐还在御史台的审讯下供出了另一桩惊人的秘密——原来当年故太子暴薨也是桓熔的手笔,是他暗中勾结陈王桓炯府上的一个方士,怂恿桓炯向故太子下毒手。
此事尚未公之于众,但该知道的人都已知道了,朝中自是哗然一片。
皇后得知消息时正在佛堂中做晚课。
听了中官王远道的禀告,她只觉耳边轰然一声巨响,手不由自主地一紧,扯断了手中的砗磲佛珠,雪白的珠子滚落一地。
她顾不上去捡,也忘了这串雪白的珠子是忏悔之用,她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看不见。
几个中官和寺尼叫她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唬得不轻,小心翼翼地唤着“阿师”和“娘娘”,可她只是两眼发直地瞪着前方,像是中了邪一样。
王远道忙叫人去请医官,一个小寺尼灵机一动,跑去佛堂外撞梵钟驱邪祟。
雄浑的钟声响起,皇后终于回过神来,像是突然坠入冰窟一般瑟瑟地发抖,发白的嘴唇不住哆嗦。
王远道轻声道:“娘娘心里难受就哭一场吧,哭出来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