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栗伏在云端,忽见云下宫阙连绵而起,坊市林立,无数文士站在城楼之上遥遥仰望天穹。
这些文士有男有女,有年轻男子,有耄耋老翁;有做少女打扮的,也有做妇人打扮的。
每个人都神容肃静、目光虔诚,不知过了多久,忽有文鸟从他们体内破胸而出、凌空飞去。
群鸟一去,文士与那繁荣美丽的城池也就此化为齑粉。
宝栗从云端跃下,却没来得及触碰到那消散无踪的虚影。
长安不见了。
长安没有了。
天长路远,梦魂难至。
宝栗抱住轻轻颤抖着的背明鸟,忍不住说道:“为什么没有人记得长安呢?为什么没有人记得他们呢?”
那么好的诗,那么好的人,为什么没有人记得呢?
背明鸟虚弱地伏在宝栗肩上,刚才回忆起那一首诗似乎耗尽了它所有力气。
宝栗把背明鸟安抚好,才带着文鸟离开宝镜山。
韦霸见宝栗一回来就进了宝镜山,本就有点担心,见宝栗心事重重地出来了,担心地追问道:“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宝栗对韦霸一向不会隐瞒。她心里有了决定,抬起头对韦霸说道:“我觉得我们不需要躲着藏着。既然那日那个自称来自天庭的家伙能找到我,别人应该也可以。他们丢了东西不敢来找,可见他们心虚得很,”她又把背明鸟与文鸟的情况给韦霸讲了,坚定地道,“和它们这样的上古鸟兽后代应该还有不少,我要把它们找回来。”
韦霸满不在乎地说道:“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要是有人来找茬,我们把他打得满地找牙!他们来自天庭又如何,我们祖师爷也在天上来着,谁天上还没人了?”
宝栗听韦霸这么一说,也想起紫云宗那位其貌不扬的祖师爷。她说道:“我们祖师爷长得普通,实力不知道怎么样,也不知他能不能打得过!”
韦霸不是那种特别尊师重道的人,听宝栗这么嘀咕也不觉得她有多大逆不道,只觉这小丫头到底还小,看人只知看脸。
韦霸说道:“我们祖师爷可是人间最后一个飞升者。”
宝栗听后更加忧心忡忡,叹着气道:“那就是我们祖师爷排行最末啊,看来我们指望不上他了。”
韦霸一阵无言。
虽然听起来有那么一点道理,但是能不能给祖师爷点面子?
有个词叫“后来居上”没听说过吗?
两人针对祖师爷进行完一次不能为外人道的对话,宝栗便登了后山。
宝镜山只有她和她允许的生灵能进出,后山却不一样,她平日里允许周围的人随意入山,只是不许放肆游猎、肆意杀掠罢了。
到了峰顶处,峰顶见上头伫立着一块巨石,便在石上刻写起来。
韦霸站在宝栗身后,看着宝栗一笔一划地刻写出三个陌生的字眼:长安山。
这山是没有名字的,现在宝栗亲手题下这么个名字,山中鸟兽若有所感,或飞翔或奔跑地前往山顶,引得正在山间闲游或忙碌的众人都忍不住抬起头往山顶看去,心中纳闷不已:山顶发生了什么事?
有些好奇心重的,当下就放下手头的事儿跟着鸟兽们往山顶赶去。
宝栗题完山名,又在旁边干干净净的岩壁上题下自己刚得知的那首诗。
每题一句,便有文气自写好的诗句奔涌而出。
长相思,在长安。
那个十三朝古都,聚集过不知多少能人异士、文人墨客。
无数人从出生起便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记在心头,每个人都曾想着到长安去一展拳脚。
他们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快意,也有“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的痛苦。
长安对他们而言永远都是心头无法抹去的向往之地与寄托所在。
长安,长安。
长相思,摧心肝。
宝栗收起笔。
山中鸟兽已来到峰顶,怔怔地仰头看着那诗文,虽不懂什么是文气,却觉浑身沐浴在融融暖意之中,整个人都舒服得很。
远在天水崖的文鸟群纷纷睁开了眼,躁动不已地飞了起来,看向远处那几乎要冲上云霄的文气。
它们原以为这种情景只在传说之中才会看到,没想到此时此刻竟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
鸟群顿时躁动起来――
“那是……楚江府?”
“那是楚江府!”
“楚江府发生了什么?”
“我们去看看!”
“我要去!”
“我也去!”
“都去,都去!”
第42章
文鸟飞往楚江府的时候,不少人也听闻长安山的异动,纷纷登山看诗去。
楚王澹台容也亲自过来了一趟。他没立刻去打扰宝栗,而是登山看过宝栗题的山名与《长相思》,与岩壁前伫立良久,才怅然若失地下山。
下山的时候,登上之人络绎不断,大多面带兴奋与激动,仿佛要去山顶朝圣。
澹台容前去拜见宝栗。
宝栗从不在旁人面前摆什么“仙长”架子,她正在尝韦霸用大锅蒸出来的新菜,见澹台容来了,笑眯眯地邀对方坐下一起吃饭。
澹台容撩袍坐下,开门见山地说道:“仙长可是有什么想做的事?”
聪明人一向敏锐,尤其是澹台容这种小心翼翼在昏君和宠妃打压下活下来的聪明人,一颗心更是有百八十个心眼。
过去宝栗哪怕开了店也是低调得很,若非他亲自来主持过城隍出巡,说不准这一带也不会这么快热闹起来。
现在宝栗忽然将这片山命名为“长安”,澹台容一下子猜出宝栗可能有下一步动作。
宝栗道:“我确实打算做一些事,本也该和你说的,没想到还没去找你你便来了。”
宝栗没与澹台容说天庭之事,只说自己未来可能会树敌,又或者现在已经树了。他若是担心被牵累,可以去别的地方避祸,她并不打算将太多俗世之人卷进来。
澹台容道:“若是没有仙长相救,容怕已经无声无息地死在楚江府。楚江府能有今日的繁荣,全都仰仗仙长的相助,容岂能学那等怯懦小人贪生怕死、趋利避祸?有什么需要容去做的,仙长只管吩咐便是。”
宝栗道:“你们都是凡胎俗体,若是牵连进来有可能会蒙受灭顶之灾。”
澹台容道:“倘若对方是那种会让我们这些凡胎俗体蒙受灭顶之灾的存在,便是我们这时候没有招惹他们,日后他们也有可能因为别的原因对我们或者我们的儿孙下手。”
宝栗沉吟起来。
澹台容道:“仙长难道忘记了幽江府的大疫吗?若无仙长出手,整个幽江府早就覆灭了,我们楚江府必然也会跟着遭殃。”
澹台容与宝栗相处多了,知晓宝栗为人如何,更知晓宝栗会爱护底下的俗世百姓。
换了别人来,可能就不一定了。
比起那些从未显现在人间的神仙妖魔,澹台容还是更愿意站在宝栗这一边。
宝栗与澹台容商量完,心情平复了不少。
接下来宝栗把试炼谷改造了一番,有蜃珠加持,它可以容纳的人多了不少,模式也有了许多改变,可以单人进去,也可以一带二、二带一、二带三等等小队模式,甚至还能申请对抗模式,两个人进入同一幻境相互切磋。
宝栗从跟过来的外门子弟里挑了个领头的,让对方负责试炼谷的宣传,没过多久十大宗门的弟子们都知道了有这么一处地方。
今年御剑宗出了事儿,原定要开的秋季比试不开了,许多人本来失望得很,听说这里开了个以蜃珠为基石的试炼谷顿时就来了兴致,纷纷赶过来尝个鲜。
这一年的秋冬热热闹闹地过去,宝栗借由到处修行的灵禽瑞兽传递出去的消息也有了反馈,她陆续从不少地方挖回些上古鸟兽蛋。
宝栗不知道这些鸟兽蛋喜欢什么,样样都给它们试了一下,有些很快就孵出来了,有些始终还是待在蛋里呼呼大睡。
对此宝栗也不着急,把它们摆在宝镜山里晒太阳,由着背明鸟每天兴致勃勃地去吹笛子给它们听。
宝栗每日外出斩妖除魔,陆陆续续捡回不少鸟兽,不管宝镜山还是长安山都愈发繁荣。
入春之后,云怀大师过来了。
宝栗对于曾经给她烤九头蛇吃的云怀大师颇有好感。
不过对于这位突然到访的大和尚,宝栗还是怀着几分警惕,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身上隐约带着佛光的袈裟几眼。
云怀大师念了身“阿弥陀佛”,说道:“宁钊回去后把事情都跟我们说了,我们也花了一些时间去查明事实,所以我才特意走这一趟。你别担心,我这佛光是自己的,与宁钊的情况不一样。”
宝栗笑眯眯地道:“我怎么会怀疑您呢?”
云怀大师一脸复杂地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很难说服自己忘记当初她张口就要生吃九头蛇的画面。他说道:“你谨慎些是好的。去年你师父传信到太平宗让我们也肃清一下宗门,我们起初还没当一回事,宁钊回来后我们才真正重视起来。”
宝栗这才知道太平宗上下也整顿了一番,揪出了一批扎得很深的奸细。
宝栗瞠目结舌:“他们做这样的事,岂不是自断了修行之路?”
云怀大师说道:“通天之路已绝,近两千年都没人能飞升,他们天资又不算特别高,本就没可能再更进一步。”
宝栗又想到那日那个桃花眼男人所说的“他们不敢再让人飞升”。
“你们还能联系上你们的祖师爷吗?”宝栗问道。
“祖师爷已经许多年没显灵了。”云怀大师叹息道。
宝栗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神仙神通广大,便是当真显灵也不一定可信。
谁知道显灵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祖师爷?
宝栗说道:“您过来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些吗?”
云怀大师道:“我听说文鸟迁徙到这边来了,所以特意来看看。”
宝栗道:“我也是刚见到它们来着,它们也没跟我说一声,自己就飞过来了。”
云怀大师心道,你这边的文气连南苻大陆那边都能瞧见了,文鸟能不来吗?
宝栗领着云怀大师登山去,不免问他知不知道四印之事。即便不知道背后之人到底是谁,宝栗还是想尽快把四印找出来,尽快救出神仙哥哥!
如果那个桃花眼男人没撒谎,宝栗目前只差武印和神印了。
宝栗问的便是武印和神印,她让鸟兽们帮忙打听过,可它们与人类到底不算特别亲近,竟都没听过这东西。
云怀大师听后沉吟许久,才说道:“武印我倒是曾经听我师父说起过,据传叫‘贺兰印’,为何起这样的名字我却是不知晓。据说贺兰印被蛮荒大巫收藏着,只是蛮荒广阔无垠,进去之后没个三两年出不来,且寻常人很难找到入口。”
宝栗惊讶地道:“您说的可是真的?”
蛮荒的话,她虽没去过,可她师兄师姐去过,说不准她还可以摸到入口!
云怀大师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只是我师父早已圆寂,我也不曾到过蛮荒,此事是真是假我也无法确定。”
若非宝栗问起,他也不会想起这桩他师父偶然提了那么一嘴的旧事。
那本来就是久远的传说,连他似乎都仅仅是听过而已。
云怀大师登上峰顶,定定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那首《长相思》。
普通人到了峰顶,兴许感觉不到文气的存在,只觉诗写得极好,风也吹得人很舒服。可对于云怀大师这种修为深厚的人来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这股几乎要冲上云霄的文气。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云怀大师忽地对宝栗说道。
宝栗仰头看着云怀大师。
云怀大师坐到旁边的岩石之上,颇有宝象的面容严肃而认真,眼神里也带着几分洞彻一切的清明:“去吧,我就坐在这里,直到你回来为止。若是有人来捣乱,我会出手解决。”
宝栗对云怀大师是有所隐瞒的,她与云怀大师到底许多年不能再见,自然不可能一见面就合盘托出。
可听云怀大师这么一说,她便知晓云怀大师什么都懂了。
兴许是从诗里看出来的,又或者是从眼前这股冲天文气里看出来的。
宝栗只来到这世间短短十余载,却已见过不少人,他们有些比较固执,有些比较豁达,有些比较开朗,有些比较沉郁,可大多数人都对她满怀善意,让她从未觉得自己是孤苦伶仃来到这世上以及孤苦伶仃活在这世上的。
宝栗说道:“有您在这里坐镇,我就放心了。您别担心,我会尽快回来的!”
云怀大师道:“你还小,不必着急,事情再难,慢慢来,慢慢做,总有做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