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甲板上的士兵听见舱内预警,早已反应过来。他们虽没有霍天那么淡然,但也是训练有素,很快拥上前来,与侍卫营和密狱的人杀作一团。
戴王山很快将舱内侍卫杀光,也冲了出来。
他环顾四周,二层舱室并无声响。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都没人出来驰援,说明姜小乙的术法成功了。
“好!此事应是成了。”他冲肖宗镜道,“快点动手!”随即又去帮忙杀甲板上的士兵。
舰船在月光下反射着浅浅的光,海风咸湿,天地凄清。
霍天完完全全暴露在肖宗镜的视野中,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宽松里衣,赤着脚站在甲板上。他原本长发披散,在站定的短暂停歇中,他用一根绳子将头发粗粗绑在脑后,露出平洁的面孔。
这是肖宗镜和霍天人生中的第一次见面,也注定是最后一次了。
肖宗镜手握玄阴宝剑,虚抱一拳。
“前辈,请赐教。”
霍天缓缓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这兵器的模样让肖宗镜眉头微蹙,又细又长,还是单开刃,比起剑,更像是一把刀,护手则像一片荷叶,将霍天的手完全包裹起来,他不禁道了句:“好奇怪的剑……”
霍天持剑立在身前,不发一言。
肖宗镜不敢大意,沉心静气,玄阴宝剑不知是受了谁的感染,发出淡淡微光。
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肖宗镜深知不能久拖,长剑如虹,刺向霍天!他此招有意试探,并未出全力,霍天不躲不闪,在剑近在眼前之时,左手在腰间一摸,拔出一把短短的匕首,将玄阴剑弹开,与此同时,他猫低身体,突然向上一跃——
肖宗镜预判到此招,身体向前,想要躲开空中一击,结果抬头一看,霍天这一下竟是向后跳的,此时正好处于他头顶。霍天右手的长剑垂直向下,剑上寒光与月色融为一体,肖宗镜向左避去,小腿与剑光擦肩而过,剑气破开布料,流下一抹红痕。
肖宗镜这一下避得勉强,没有及时站起,霍天落地后穷追不舍,在地上连刺几剑,肖宗镜只能滚着躲避,狼狈不堪。滚到船边,肖宗镜的脚悄悄抵在船板上,看准霍天剑刺到甲板里的一瞬,突然发力,横剑劈向霍天!这一击他灌足真气,瞄中霍天剑身中央,力求将此剑劈断!
然而,就在两剑交织的瞬间,霍天左手返握匕首,凭空向下一扎!三把兵器恰好卡在一起。肖宗镜一看这剑形,心知不妙,握剑的手掌不禁用力。下一瞬,霍天两手前后用力一别,肖宗镜掌心一松,玄阴宝剑顿时被弹飞。
“什么?!”肖宗镜已做了准备,没想到剑仍是脱了手。
若是换做另外的人,面对此等情况,或许已经无能为力,但肖宗镜毕竟身经百战,顷刻之间,他看清霍天刚刚那一别之后,兵器开刃的一面竟对着自己,他猛然翻身出腿,脚掌蹬在刀背,利刃冲着霍天而去。霍天拔剑后躲。就在这时,被弹飞的玄阴剑刚好落下,肖宗镜掌心凝聚真气,猛然一收,隔空取物,宝剑又重回到他的手中。
霍天站定,再次持剑身前。
眨眼之间,两人二度交手,真气碰撞,金石交织,铿锵刺耳,火花四溅。剑气将甲板上堆积的货物劈得零零散散,自有风雷闪电之声从剑网之中传来,摄人心神。
姜小乙和李临从舱底出来时,戴王山已经领着人将甲板上那五十几个士兵杀完了,他问道:“情况如何?”姜小乙道:“人已经迷晕了!”戴王山回头看了一眼肖宗镜,随即命令曹宁。“此地交给他,你带人跟我下去,只留船员和水手,剩下的全部杀光。”
“是!”
人走后,甲板上只剩下四人,便是对阵的肖宗镜和霍天,还有姜小乙,以及在船边静静凝视着这番战斗的韩琌。
肖宗镜越打,心中越惊。
他此生面对过的高手数不胜数,霍天无疑是最奇特的一个。他没见过他的剑,也没见过他这种招式。就刚刚的几次交手,霍天经常预判他的招数,能做到这一点,说明他经验老道,实力绝不亚于自己。
不过,武功的高低,并不是让肖宗镜心惊的原因。他所惊讶的,是霍天的心境。
甲板上的士兵全都死了,霍天不见一丝波动。
刚刚很多士兵临死前都在不甘地哀嚎,不知船上为何会突然出现刺客,也不知道那些睡觉的士兵为何不来驰援。
唯有霍天,从他们偷袭的一瞬,直到现在,他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流露出一丝别样的表情。他只是这样拔出剑,按部就班地对阵自己的敌人。
他是否已练至心如止水的境界?
肖宗镜觉得也不像。
霍天体型矮小,可他的招数中所蕴藏的蓬勃与宏伟,肖宗镜平生未见。说是“止水”,未免太过小瞧了。霍天给肖宗镜的感觉,像极了这片夜海,暗潮汹涌,深不可测。
高手对阵,很容易从一招一式中,感受到对方的心境。
肖宗镜从霍天的招式里,感受到的,是一种极致的孤独。
78. 78 天涯知己。
此情此景, 让霍天感到十分熟悉。
当年,他第一次遇见周璧时的情形,与今夜很像。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八年?还是九年?霍天已经记不清了……他们见面之时, 正是他思维最为混乱的时刻。
他们在一艘货船上相遇, 当时的货船生意很难做,有时船主会偷偷载些没有手续的海客, 赚些盈余。
他与周璧都是其中的一员。
那时他已在海上漂泊了很久很久,满脸胡渣,头发凝成一缕一缕,浑身又脏又臭, 像个要饭的乞丐。
他已经忘记自己有多久没有说过话了。
他独自坐在甲板边,一个醉醺醺的船员从他身旁经过,不小心被绊倒,骂骂咧咧道:“什么东西!”船员弯腰捡起他的佩剑, 念叨着:“够沉的, 这是什么?”一边说一边将剑拔了出来,那时霍天的剑与现在不同, 破破烂烂,几个部分融在一起, 连剑身都不是直的,像极了做残的废料。船员看得哈哈大笑,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灶房的烧火棍都比这个像样!”说完, 便将剑扔到地上。
霍天低垂的眼眸,看着面前的剑。他的目光很平静,似乎也觉得,这是一件没有价值的物品。
不多时, 面前多了一只手,有人把剑捡了起来,再次拔出,看了一会,道了句:“确实是个奇怪的东西,东洋刀身,西洋剑柄,不伦不类。”
霍天闻言,视线缓缓向上。
这是一个身着普通海员服饰的年轻人,他拿着剑仔细观察了一番,笑着道:“虽然奇怪,却也趣味。我看这剑身上有很多痕迹,看来是经常使用了。”他转向霍天,打量片刻,问道:“不知兄台在哪行发财啊?”
霍天没说话,年轻人将剑放回他面前,手里把玩着一枚铜板,笑道:“不管是东洋刀,还是西洋剑,我都有更好的货,你想不想要?”
霍天依旧没有说话,年轻人离开了,没过多久,他带着一把包裹起来的东洋刀回来,拔出一半,放在霍天面前。
刀的冷光映着月色,发出清白的邀请。
这是一件让武者无法拒绝的兵器。
霍天看了许久,最终伸出手,把它拿起。他将刀在手里握了很长时间,才低声问道:“多少钱?”
他的声音因为长久没有说话,又沙又哑,周璧挑挑眉,说道:“你的口音好奇怪。”
霍天把嘴又闭上了,他不是纯正的大黎人,他有一半的海外血统,口音与常人有很大不同。
年轻人:“你是希罗人?”
霍天微微一顿,终于第一次正视面前之人。
年轻人道:“希罗人的舌头比较短,发音习惯也与大黎人不同,音调的高低起伏很明显,是以很容易能听出来。”
霍天问他:“你如何知道希罗人?以你的年纪,不该知道这群人。”
霍天也是海商与外族女子的后代,他出生在海上一座无名小岛上,刚出生就被遗弃了,被一个叫“希罗”的部族收养。
那座小岛甚至连个国家也称不上,只有一个个聚集起来的部落,希罗族是其中之一。因为这个岛的地理位置十分独特,位于两道海峡的交界处,很多海商都会经过这里,岛上居民便以帮这些商人交易物品,提供补给为生。
在他十岁那年,发生了一次大海啸,岛上居民死了大半。霍天被卷入大海,好在他的命够硬,在一条小船里漂泊了很久很久,最终流浪到大黎。
在陌生的国度里,他不会语言,也没有任何相识之人,只有做杂工讨生活。“霍天”这个名字,也是一个东家为了方便叫他,而给他取的。
渐渐的,他学会了大黎的语言,习惯了大黎的人文,但他仍然感觉孤独。尤其是在内地的时候,他发现他记忆里的那些生活,与大黎人相差甚远。他见过的东西,听过的话语,在大黎人看来,都是无稽之谈。
他很怀念小岛上的日子,虽然艰苦,但是世界各地的船商都会路过那里,他每天都能看见新的物品,见到各色人物。大黎的生活相对安稳,物资也更为充足,国土比起那座小岛更是百倍不止,但是霍天总觉得,这里很小。在大黎的日子就像是一碗白水,这里的悲欢离合,战乱斗争,在他看来都是如此的淡而无味。
所以,他决定回到自己的家乡。
他离开内地,来到沿海地带,他了解海洋,也适应船上的生活,经常做短工随船队出海。
十四岁那年,他终于有机会回到自己出生的小岛。但是,物是人非,岛上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当年的海啸使海商长时间不能来岛,小岛资源匮乏,剩下的部族为了存活,只能相互斗争,希罗族很快被敌对的部落蚕食了。
重返大黎的霍天,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做什么,他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他不知道自己的归处在何方。
这种迷茫的日子持续了一年,最后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他为自己定下了另一个目标——为族人报仇。
他要练武,然后再回岛上,杀掉敌对部族的首领。
霍天选择用剑作为武器,只是因为在他制订目标时,手边恰好有一把短剑。
他是个习武的天才,无师自通,很快就闯出了名堂。
二十岁的时候,霍天小有所成,他再次出海,回岛报仇。然而,这次回去,他发现他的仇人不见了,岛上所有的部族都已融为一体了,由另外一个国家的人驱使奴役。〔?璍〕
他思考了三天,究竟该不该对此国人下手。这些人杀了敌对部族的人,按理说,是帮他报了仇,他实在找不到动手的理由。他在岛上生活了一阵,发现再也没有商船来过。当年的海啸影响太大,商队都改变了路线,不再经过此岛。
他悻悻而归。
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去过那座小岛。
回到大黎的霍天,陷入了彻底的孤独与混沌之中,他觉得自己愚钝至极,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比现实慢了一步。
有一段时间里,他十分厌恶自己,甚至已经到了求死的地步,他去各个武馆挑战强者,希望有谁能够了结自己的性命,可惜未能如愿。相反,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因为他经常出海,他们还为他起了一个叫“东海神剑”的名号。
很多人都觉得他是个武痴,对武艺有一种狂热的追求,他们恭维他,奉承他,然而,他们越是这样,霍天越觉得孤单。他没有人能够说心里话,他无法告诉他人,自己对武艺没有半点兴趣,他此生唯一在意的,就是记忆里的那段新奇而热闹的童年。可惜,那再也找不回来了。
随着他名声越来越大,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多,霍天开始觉得不耐和厌恶。终于有一天,他抛开了一切,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内。
他随着难民一起流浪,四处乞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