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突然之间的奇怪发问,姜小乙没反应过来。
“什么?”
戴王山停步,弯下腰,与她咫尺距离,再道:“他给你开多少俸禄?不管多少,我出十倍。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你不如弃暗投明,来密狱如何?”他扯扯嘴角。“我不会亏待你的。”
姜小乙听傻了,他这句“弃暗投明”是怎么说出口的?
“小人惶恐!”
戴王山哼了一声,捏住姜小乙的下巴,冷笑道:“叫你来是看得起你,留在那狗屁侍卫营是没有出路的。肖宗镜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你跟着他,早晚也要玩完。”
姜小乙抿抿嘴,退后三步,恭恭敬敬施了一大礼。
“多谢大人抬爱,我之忠心,天地可鉴。”
戴王山沉下脸,直起身。
“原以为是个机灵的,没想到还是个榆木脑袋,怪不得进了侍卫营。”
姜小乙赶快换了个话头,赔笑道:“小的不值一提,还是说案子吧。原来大人来丰州是来找人的,既然大人都亲自来了,这人的‘白衣’肯定是要变‘红衣’了。”
“呵。”戴王山摆出一幅理所当然的神态,道:“爷爷说完了,轮到你了。”
姜小乙把在冀县时余英对他们讲的话转告戴王山。戴王山听完,暗自想到,这与钱啸川与他说的差不多。那这次来,肖宗镜应该就能问出具体的案发之地了。
姜小乙见他沉吟许久,试着问道:“大人可有什么想法?”说起来,戴王山也是个一等一的狠角色,如果能借上力,自然最好了。
可惜戴王山无情打破了她的幻想。
“想法自然是有的,不过要想让我帮你们查案,得叫肖宗镜亲自来求我。”
姜小乙尴尬道:“大人说笑了……”
这时,二楼的门开了,钱啸川陪同肖宗镜下楼来。
路过戴王山身前,肖宗镜不作片刻停留,姜小乙紧随肖宗镜离开青庭帮,牵着马向外走。
出了青庭帮总舵,姜小乙问道:“大人可探听到埋尸之地了?”
肖宗镜道:“出事地点在冀县北边七十里,钱劳山和四明山的交界入口,他们将人就地埋下了。”
姜小乙道:“冀县北边七十里……那可快到虹舟山了。”她欲言又止,肖宗镜接着道:“不错,钱啸川猜测,此事天门应该也有参与,否则这一众外人,不可能把案子做得如此密不透风,毫无踪迹可循。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天门在丰州地位极高,除了官府以外,只有他们的车马在关卡不会被查验。”
姜小乙:“这的确至关重要,没有查验的人,货就可以随处运了,也不怪丰州太守怎么堵都堵不到。”
肖宗镜:“不过钱啸川并无实证,这也有可能是他想要拉天门下水的托词。”
姜小乙:“不论如何,我们速速前去吧。”刚说完,肚子里咕噜噜一声,肖宗镜听到,凝重的神色微微放缓,笑道:“饿了?”
姜小乙有点不好意思:“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
肖宗镜:“所谓气饱不饿,神满不卧,你也算半个修道人,怎么连一天都撑不住。”
姜小乙赧然道:“您也说了只算半个,不还剩下半个俗身吗?”
肖宗镜笑着牵过马匹。
“走吧,先带你吃东西。”
他们顺着街道往外走,拐了两条街,逐渐繁华起来,路边商户喧嚣吵闹,热闹非凡。姜小乙走着走着,心里忽然冒出点歪心思来。肖宗镜寻了一家酒楼,姜小乙抢先牵马。“大人我去拴马。”待肖宗镜进了楼内,她马上招呼店伙计,低声问道:“小兄弟,请问城中可有‘盛坊布庄’?”
店伙计道:“有呀,就在前面那条街,一转弯就是。”
姜小乙心道真是天助我也,便赏了点碎银给他。
肖宗镜叫了一桌当地的特色菜肴,乳猪肉、蛇羹、白灼虾……色香俱全,姜小乙食欲大动,埋头苦吃,肖宗镜道:“慢点,不差这一时。你要吃饱一些,今夜恐怕无休。”
姜小乙知道,他嘴上说不急,心里一定恨不得马上飞到四明山去。
但可惜,她还得再耽误一会。
吃到中途,姜小乙以肚涨为由,遁去茅厕,从后院翻出,直奔刚刚店伙计说的地点。
街口一转,果然见到盛坊布庄,她找到掌柜,从怀里掏出一个墨玉牌子递给他。掌柜的拿了牌子对着光看了看,牌子内侧暗刻着烟云图案,还有一个花形的落款。
“原来是七爷的朋友,这边请。”
姜小乙道:“这有七爷养的鸟吗?”
掌柜的道:“有,在后院。”
姜小乙:“借笔墨一用。”
掌柜拿出笔墨,姜小乙又问:“冀县可有贵庄分部?”掌柜道:“有。”姜小乙道:“太好了,这样就不用我再跑一趟了。”她裁了一条白布,在上面写了点什么,装到一截细竹枝里。掌柜的带她到后院,树上挂着几个鸟笼,里面有数只灰鸽,上蹦下跳。掌柜的道:“这都是不久前跟着商队送过来的鸽子,一个个都急着回家呢。”姜小乙抓了一只最欢腾的出来,将信绑在它的脚上,朝天一抛,鸽子扑扑翅膀,飞向北方。
其实这盛坊布庄并不是达七所有,不过布庄的大东家与达七是结拜兄弟,有过命的交情。盛坊布庄生意做得极大,遍布全国,达七就在这些地方养鸟,用以传讯。
她不敢久留,放了信鸽后,匆忙返回酒楼,肖宗镜已经吃完了饭,坐在桌边喝茶。
“大人久等了,咱们走吧。”
再一次踏上路途,归途比来时更快,他们一路追着夕阳回到冀县,又向北行了七十余里,终于踏入四明山地界……
30. 30 你到底是不是蠢?
月上中天, 山林寂肃,地面冒着潮湿的寒气,阵阵刺骨。
姜小乙与肖宗镜顺着山间小道朝四明山与钱劳山的交界处而去。夜色迷离, 孤寂凄凉, 也许是已经知道这里发生了惊天惨案,姜小乙打心底里觉得此地阴森得不像话, 四周冷风浮动,老树盘绕,枝桠插天,形状怪异诡谲, 偶尔一声鹰唳吓得她后颈发麻。
这地界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又绕过一处转弯,四明山突显眼前,姜小乙抬头一看,顿时冷汗淋淋。
“这……!”
马儿嘶鸣, 肖宗镜拉紧缰绳。
“怎么了?”
姜小乙看着眼前景象, 眉头紧蹙,生出一种极为不好的感觉。
这钱劳山和四明山并不是像普通山脉一样, 呈平缓之势相互交叠,而是两座山的悬崖相接, 中间只有数丈远,高度千尺有余,上下几乎同宽, 此时月光从中间照过, 远远看去,就像天泄水银,山峰从中断开两半。
肖宗镜也感觉到了些许肃杀之气,沉吟不语。
姜小乙指着前方, 道:“大人,你看这山像不像是被刀斧劈开了?这种地形在风水术中唤作‘天斧煞’,是大凶地势,主血光之灾。”
肖宗镜:“这与军饷在此被劫有何关联?”
“有可能只是碰巧,但……”因姜小乙本身也算是个修道之人,对许多事都有自己独特的感知,此地给她一种极为强烈的直觉。“大人,如果不是凑巧,那之前我们猜想,敢劫赵将军的军饷,至少也要百名左右的好手,可如果劫匪中有人精于术法,那依此地势,则极易作法。”
肖宗镜面色不变,问道:“何种法?”
姜小乙:“这样的地形,任何主杀身之祸,刀兵之灾的术法都可增持,也适宜用些旁门左道。如果贼人中有人擅长此道,便可大大降低进攻的难度……也许就不需要太多人手了。”
肖宗镜静了片刻,道:“先找到尸首再说。”
他们行至四明山脚下,入口的风迎面吹来,空灵长远,好似有人唱起冥冥的玄音,让人不寒而栗。
按照钱啸川所说,他们将人埋在入口右前方的林子深处,标记是三棵长在一起的枯树。姜小乙找到地点,脚下踩踩,果然土地颇松。
肖宗镜从马上卸下工具,两人默不作声开始挖。
先挖到东西的是姜小乙,手下一顿,她的心也跟着抖了一下。
“大人……”
肖宗镜过来,用手拨了几下,露出赭色的铠甲,正是南军的军服。他抓着铠甲用力提起——
那死尸的脸正对姜小乙,下半部分颜色变得与铠甲相似,已经涨烂,散发着恶臭的气味,眉眼之间则呈诡谲的绿,他睁着眼睛,眼珠上翻,向外分散,嘴巴咧开,死状极为狰狞。
多年前的记忆片段瞬间涌入脑海,姜小乙脱口而出道:“这不是‘死人道’吗?”
这名字肖宗镜不曾听闻。
“什么是死人道?”
姜小乙:“大人可听过‘阴阳道’?”
肖宗镜想了想,道:“好像是北边一个道门流派。”
姜小乙:“不错,阴阳道主修风水命理,阴阳术数,是正统道门,可惜门下出了一个逆徒,名叫张青阳。不知大人可还记得数年前曾有过一次饥荒?”
肖宗镜道:“记得。”
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当时北方闹了一次饥荒,死了十几万人。
姜小乙:“阴阳道就在肇州,是饥荒最严重的地区。他们的掌门人丙奇道长与我师父是好友,他们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来信求助,我师父就拿了观里仅剩的余粮去帮忙,我在那里见到了张青阳。”
她与张青阳有一面之缘,他比她年纪还小,当时只有十一二岁。她印象很深刻,张青阳体型瘦小枯干,却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她曾见过一次他作法,那双原本就很大的黑瞳再次扩张,几乎充满整个眼球。双眼内光芒全部隐匿,整个人陷入一种极为怪秘的境界。
她听她师父与丙奇道长说起过,张青阳命格特殊,通阴鬼之气,若不好好引导,将来必为祸一方。
姜小乙道:“张青阳体质特殊,学道术很快,尤其擅长制造幻境。他十岁的时候便研究了一种邪门阵法,人只要走进就会迷失心智而死,这些死人眉目之间都会变成绿色,同这个一模一样。饥荒的时候他经常偷偷练习这个阵法,弄死了不少人,当地百姓管这个叫死人道。当时官兵来抓他,被他逃了,许久都没有消息,没想到竟然入了绿林,与朝廷作对了。”
肖宗镜冷冷道:“魑魅魍魉,蚊蝇蚁蟑,都是一路货色。”
接下来他们又挖出几具尸体,死状与第一具相差无几。后挖得越拉越深,姜小乙又碰到一件铠甲,这甲胄与之前的军士不同,颜色灰黑,更为沉重繁复,姜小乙心中已有预感,低声道:“大人……”
肖宗镜走来,将人挖出,翻来正面,这是一位五十几岁的男子,国字脸,蓄长须,面容刚毅苍劲,他的眉眼间同样呈现阴绿的腐色。
肖宗镜看清此人面目,不禁一颤。
“赵将军!”
赵德岐是本朝名将,与肖宗镜的父亲肖谦曾是莫逆之交,肖谦死后,他对肖宗镜也颇为照顾,二人私下以叔侄相称。虽然赵德岐常年驻守南方,与肖宗镜见面不多,但二人感情依然深厚,如今眼见赵德岐死于非命,肖宗镜悲愤难抑。
“想不到你南征北战,戎马一生,最后竟死在如此宵小手中……”他沉声道,“我定破此案,为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