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佳恩被呛得咳嗽了几声,手上一抖,几张画稿从书里掉落,飘飘荡荡落到了地上。
她从椅子上下来,弯腰捡起地上的画稿,神色一怔。
这些画稿都是同样的内容,只是完成的程度不同而已。
一眼望不到头的康庄大道,黑发少年迎着风奔跑,背后的校服高高鼓起,头上一轮弯弯的月亮。少年的远处是一座青碧色的巍峨大山,那里云雾缭绕,山野烂漫。山脚下站着一个扎马尾的女生,面容不清。
画稿的右上空白处,有两行小楷。
——“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
——“赠杭佑。”
几乎是一瞬间,陆佳恩就被带回了自己的高中时期。
篮球、校服、汽水、夏天懒洋洋的风和少年高瘦挺拔的身影。
远处仿佛有少年赖皮的声音响起:“哎,你考艺术我考体育,我们艺体是一家嘛!”
她想起了高三那年,自己一个人在灯下一遍又一遍画画的场景。
为了送人,有一点不满意她就会重画。
她总也写不好那个“留”字,为此废了好几张稿。
三年多过去,油画棒的颜色不如那时鲜艳,纸张也微微泛黄。
可那时的心境仿佛历历在目。
陆佳恩摩挲着自己写的那两行小楷,半晌没有回神。
那一年她17岁,少女的心思文艺浪漫,欲说还休;
正值高三,决定报考平美的她对未来满怀鸿鹄之志;
那时风调雨也顺,一切都很完美……
“棠棠,出来吃西瓜。”门外外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陆佳恩连忙应好,将画稿重新夹好出了房间。
餐桌上是半个切好的小西瓜,黄色果肉,看上去清爽多汁。
陆佳恩拉开椅子,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挖着吃。
边吃边看向在阳台照顾花花草草的外婆。
天色微暗,看上去是要下雨了。
外婆一身暗红色的花裙子,背影单薄瘦削。
迟疑了片刻,陆佳恩放下勺子走到外婆身边,轻轻唤了声“阿婆”。
宋芷惠头也不抬地继续侍弄叶子,随口“嗯?”了声。
阳台上枝叶嫩绿的盆栽排了一排,空气中有淡淡的茉莉花香。
陆佳恩的目光在白色花瓣上顿了下,说出自己想出国读研的事。
宋芷惠转头看她,顿了一秒,脸上露出欣喜之色:“那就去啊!”
“你想去哪个国家?”
陆佳恩的声音有些迟疑:“我想去意大利,可能要两三年的时间。”
“意大利啊?你爸爸当年也是在那留学的吧?”宋芷惠想起来。
“是,我想和爸爸当校友。”陆佳恩轻声说。
当年爸爸被家里送去国外读书,因为喜欢画画自己偷偷退学重新报考了艺术专业。家里气得大发雷霆,这件事也成了彼此不和的开端。
宋芷惠笑:“难怪你想去呢。去吧,学艺术的有机会是应该去国外看看,阿婆知道的。”
“轰隆”一声夏雷响,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户。
陆佳恩抿着唇,定定看着外婆。
有一点难过。
大学四年,出国又是两三年。
自成年后,她和外婆之间发生最多的事竟然是一次次的分离和告别。
“我……”她张了张唇,欲言又止。
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宋芷惠哪能不知道小姑娘在担心什么。
她叹口气,再次说了四年前鼓励陆佳恩报考平城美院时说的话。
“棠棠,多去外面看看。”
陆佳恩的眼睛有点发酸,声音卡在了喉咙。
以她当年的成绩,在本省考个好的综合性学校非常容易。当时也是外婆鼓励考平城美院并毫不犹豫地把她送去了平城的画室集训。
进入平美以来,陆佳恩感觉到的是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包容。夸张一点说,她甚至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学校里有年近30才考进来的大龄新生,有将头发染成彩虹色的个性少女,有穿着cos服来上课的同学,有公开牵手的同性情侣……这里不会有人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而对你心存异样,每个人都是平等且受到尊重的。
对于她来说,外婆不仅是照顾自己长大的长辈,更是自己人生旅程中最重要的领航员。
本以为上完大学就可以报答外婆,可如今自己又想去更远的地方了……
阳台外的雨声喧哗,陆佳恩心里一阵酸涩,说不出什么感觉。
暴雨声中,宋芷惠低头给修剪花枝,声音缓慢清晰。
“你不要担心钱。我自己有退休金够花。你爸爸妈妈留下来的钱本来就是给你学画的。实在不够咱们不是还有两套房呢吗?”
陆佳恩的鼻尖泛酸,吸了口气。
“够了阿婆,不用卖我爸妈的房。”
她知道家里的情况。父母去世前家里有一笔不小的存款,加上肇事司机也赔了一大笔钱。这些年供她读书留学是够的。
宋芷惠看她一眼,低下头修剪整理自己的花草,语速也快起来。
“我有手有脚,还有儿子媳妇在身边。要你操心个什么劲?”
“我巴不得你早点开学走呢。”
她转头看向陆佳恩,犹豫了下开口。
“就是吧,我觉得我还是喜欢中国小伙……”
话音落下,两人对视着同时笑出声来。
“嗯,好。”陆佳恩点点头。
外婆知道她的担心。
她也知道外婆知道她的担心。
这就够了。
宋芷惠转过头笑,满是褶皱的脸上眼睛很亮。
“我知道,我们棠棠有天赋又努力,早晚是个大画家。”
她指了指客厅的墙壁,喜气洋洋地开口。
“你看这家里都是你以前的画,以后来客人我就说是我们棠棠的个人画展。”
陆佳恩回头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画,也跟着笑了。
原本沉重的心情彻底消失。
*
几天后,陆佳恩坐上了回平城的飞机。
这段时间的秦孝则很忙,两人的联系不多。
见着面以后,陆佳恩几乎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压在了客厅的地毯。
她的脊背靠着毛绒绒的地毯,有点痒。
她仰头,隔着一道阳台门对上肆肆圆圆的眼睛。
屋内开了空调,可她觉得很热。
陆佳恩羞耻地搂住秦孝则的脖颈,周身逐渐泛起绮丽的粉色。
秦孝则看了眼阳台的猫,轻笑一声将人抱进了主卧。
这次折腾得有点晚,以至于陆佳恩的闹钟响了第二遍时她才听见。
她按下闹钟准备起床。哪想刚一动作,腰腹部位便被人搂住了。
“再睡一会儿。”身后传来男人微哑的声音。
陆佳恩拍拍他的手,轻声说:“我先起,你继续睡。”
秦孝则手上的力度不减,长出青茬的下巴在她的颈后磨蹭。
陆佳恩脖颈一缩:“痒。”
“陆佳恩。”秦孝则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股散漫,“你就不累吗?”
“你这样常常让我怀疑是我还不够努力。”
不管几点睡,她总是早早起床,看书学习养生一个不落。
陆佳恩的动作一顿,连忙解释:“不是的,我习惯早睡早起了。睡懒觉会越睡越困……”
秦孝则低哼了声,闭着眼道:“陪我睡。”
他的手臂紧了紧,大有“不答应不松手”的架势。
陆佳恩只好应了。
秦孝则这几天忙着学习酒店业务没怎么睡,这会儿温香软玉在怀,没两分钟就又进入了梦乡。
听到身后的呼吸声再次变得均匀平缓,陆佳恩轻轻挪动身体,翻了个身变成正对秦孝则的姿势。
他睡着了,身上那股张扬减轻了很多。
陆佳恩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他,是在姐姐陆佳钰的20岁生日宴上。
那时候他没有和自己的家人一起来,而是和朋友们一起呼啦啦地进门。
意气风发的一群少年,走路都带着风。
在那之前,自己为了艺考走火入魔般地练画,看人习惯性地看骨骼和结构,人脸在她眼里和骷髅差不多。
而秦孝则即使是骷髅,也是比例特别完美的那一个。
当时的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和秦孝则在一起……
想到这里,陆佳恩拿出手机,点开自己的QQ邮箱。
她搜索了秦孝则的名字,一封三年前的邮件跳了出来。
这封邮件是她在两人交往后没多久收到的。
里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秦孝则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和他哥赌气,三思。”
赌气吗……
陆佳恩的目光在秦孝则睡着的脸上停留片刻,叹口气关掉了邮箱。
*
中午吃过饭后,秦孝则在书房看材料。
陆佳恩和肆肆玩了一会儿,泡了杯茶送到书房。
将茶杯轻轻放下,她的目光在秦孝则肩膀上停留片刻。
“孝则,你现在有空吗?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秦孝则微微一怔,抬头看她。
陆佳恩穿着米白色的家居服,头发披在胸前,素净的脸上神色有几分正经。
“什么?”秦孝则活动了下胳膊,懒懒靠着椅背。
安静的书房里,陆佳恩的声音坚定清晰:“我计划毕业后去意大利读研。”
第10章 游戏 “我从来没有主动表白过。”
………
陆佳恩的话音落下,房间里安静无声。
秦孝则顿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什么?”他眉头一皱,“以前没听你说。”
陆佳恩点点头,神色冷静:“也是暑假刚刚决定的。”
秦孝则的目光在她眼睛上停留片刻,没有找到开玩笑的意思。
“不是——”他揉了下眉骨,声音有些难以置信,“你说真的?”
陆佳恩点点头,目光移向他的书柜。
第二层的玻璃门后面是他去年获得cuba冠军的奖杯,金色的,闪闪发光。
她慢吞吞地将目光移回来,再次对上秦孝则的眼睛。
他大概是对这个消息一时反应不及,眉眼里有明显的躁郁和烦闷。
“多久?”
秦孝则翻抽屉,摸出一盒烟和火机。
“读书是两年,如果语言不过关的话还要多一年读语言。”
陆佳恩的声音温和平静,简单将自己查到的资料告诉他。
秦孝则垂眸,右手来回地拨弄着打火机的盖子。
开开关关,关关开开。
安静的房间里,金属的碰撞声清晰而强烈。
沉默中,这种声音仿佛是撞在了心脏。
气氛被这一下一下的声响勾得紧张又僵硬。
僵持中,秦孝则“啪”一下将火机扔在桌上。
“你这是商量还是通知?”
他转头看向陆佳恩,眉心蹙得紧。
陆佳恩斟酌了一下词汇,轻声说:“我已经决定好了,和外婆也说好了。”
秦孝则从陆佳恩的话里琢磨出来了。
——确实只是通知。
他的目光定在陆佳恩干净的脸上,冷冷出声:“那我呢?”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陆佳恩缓缓摇摇头,声音很轻。
“我不知道。”
感情非常好的情侣异地恋都要遭受很大的考验,更不要说是他们,更别提比异地更远距离的异国。
她真的不确定他们的关系会怎么样。
秦孝则看到她摇头,无名的怒火冒了出来。
所以是什么意思,先是一个多月见不着面,一见面就要找不痛快呗。
秦孝则捞过被自己扔掉的打火机,“嚓”一下点燃烟。
吸了几口之后,理智稍稍回笼了些。
“不是。你确定能申请到学校?”他转头看向陆佳恩,“你要去哪?佛罗伦萨?”
因为妈妈是艺术圈的,他多多少少少知道一点。
陆佳恩点点头:“我想可以申到的。如果一年申不上,我就读一年语言第二年再申。”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隐隐透着自信,语气里甚至还有些期待。
秦孝则有些异样地看她一眼。
清澈的眼睛里亮晶晶的,闪着光一样。
秦孝则转过头弹了下烟灰,心中烦躁感更甚。
她想继续深造,留在平美读研读博不行吗?
施静不是在平美读着呢吗?
可看陆佳恩那神采奕奕的样子,他忽然又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