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西洲垂着头,微微摇着,一字一顿的说:“我放不开。”
“我知道我当初做了太多错事。”他声音发颤,双手捂着脸,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他缓和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继续讲话,“你离开小宅,我就后悔了,一直天南地北的找你,后来在凉亭中,我选秦小姐……也只是为了保全你的性命。”
“那是个死局。”沈青青没有正面回答他。
孟棠嬴的设下的这个死局,绝就绝在不论是对她还是对孟西洲,都是死局。
她知道不论站在哪个角度,孟西洲都不会选她,至于他选择的时候是什么初衷,那就无人知晓了。
总归,被舍弃的是她。
“你知道为什么这对我们来说一定是个死局吗?”她突然问。
“因为孟棠嬴知道,我们之前没有信任,我不信你,你也不信我。”她笑笑,“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当太子的人,所以引你来桂兰院时,才会托人给你留下阿洲的字条。”
“你会因此来找我,就证明一切。”
“是,我是怀疑,可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我怀疑一切,不止是对你,是对所有人。”孟西洲认了,他抬起头,双目猩红的看向沈青青,“我不懂什么是喜欢……我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他烦躁的抓着头发,声音放得很低,“我从小学会的,只有如何去仇视冷漠对待别人。”
“那个人跟我说,要去恨,爱只会让人有弱点,是软肋,他说我们做的事,容不得闪失……我必须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剑。”他抬起左手,指向自己心口,苦笑道:“你每次哭,我这都要了命的痛,阿洲也好,孟西洲也好,都只喜欢你。”
沈青青低笑一声,这句“只喜欢你”在她耳中早就不是原本的那个意思。
“那好,如果你真的喜欢我,或者对之前你做的事,还有一丝内疚,就应该认下结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不。”他摇头。
“我承认我卑劣、自私……”孟西洲睫毛发颤,从话语的间隙中喘了一口气,“我不让你走,是因为我不想失去你。”
沈青青笑了,“不想失去我,所以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做妾?还是说,我的身份只配给你做妾?”
话刚出口,沈青青的太阳穴抽的突突生疼。
孟西洲双手死死抓在椅边,骨节泛白,他沉沉喘了几口气,依旧无法缓和那种要命的窒息感,“对不起……是我糊涂,当时看不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是我伤了你的心,可我现在都想起来了,青青,三溪村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沈青青盯了他片刻,眸色突然淬了霜,猛地起身,“事到如今,你还在拿阿洲骗我?”
“我没有,我真的都想起来了。”孟西洲不知道要如何她才能信,只得高声喊着,起身时,木椅跟着摇晃了两下。
“你不是阿洲,他跟着沈青青一起死了。”
沈青青见他呆愣在那,面色苍白如纸,只觉得继续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淡淡道了句:“算了,我走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仿佛将孟西洲的灵魂都抽走了。妥协于药力的孟西洲混混沉沉,努力在脑中搜索,能让沈青青留下的办法,却寻不到。
她要走了,要离开自己了。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能,面对沈青青,所有的算计,谋划,聪慧,都不管用。
他只能动动苍白的唇瓣,寄希望于她的怜悯之心。
“青青……能不能……再多待一会。”
沈青青停住往前的步脚,真就转身走到他面前。
看到这一幕,孟西洲像是在漆黑无光的山洞里长途跋涉过后的迷路者,目光里透露着对光明的渴望与恳求。
“孟西洲,我跟你除了有一段过去之外,没有现在,更不会有未来,你若是紧逼不放,我总有方法让你永远都找不到我。”
“我不逼你。”孟西洲垂首,拉住沈青青垂在一侧的小手,温柔的摩挲着,低声道:“我等你。”
她没有躲,也没有拒绝,给他的回应只有刺目的冷漠。
“你不用躲我,婚约……我会解除。”他的下颌线紧紧绷着,每个字咬出口时,都无比艰难,“这次我会堂堂正正追求你,即便你不愿意再同我成亲……我也愿意跟你在一起,其他的都不重要。”
屋内热气熏得人晕乎乎的,沈青青盯着孟西洲的眼睛,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孟西洲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指尖发麻,“知道。”
“你要做我的面首?”
心口倏然不受控制的猛抽了几下,他依旧面不改色的说:“对。”
沈青青蓦地笑了,“孟西洲,我没兴趣报复你。”
“这不是报复。”孟西洲眉眼温和,定定的看向她:“我想重新开始。”
沈青青摇摇头,“我们没有可能了。”
沈青青的铜墙铁壁刀枪不入,任孟西洲如何努力,都寻不到丝毫空隙。他清楚,面对感情,沈青青从不是个犹豫不决,拖泥带水的人。
正如她选择离开小宅,又或是饮下毒酒。
孟西洲感觉到掌中的小手马上就要脱离,像是落水后本能的抱紧浮木,他将人猛地一拉,单手将沈青青扯进怀中。
倏然,不知道是药力的作用还是身上毒素的作用,幻觉重至。
眼前的一切忽然凝成一道涡旋,不停地转着,将他往深渊底处拉扯着,与此同时,深渊底部冒出的人影,纷纷张开双手,一起把他往下扯去。
阿洲、父皇、母亲……
脑海里涌入尖锐、诡异的声响,混杂着这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几乎要将他吞噬。情况一再失控,他只能放开沈青青,用尽一切去掩盖身上发生的状况。少时,趁着意识还在,他伏在她耳边,勉强推出几个字。
说出口时,他已经分辨不出自己说的是“好好休息”又或是别的什么。
沈青青抬眼打量他,留意到垂在身侧右胳膊,眸光一暗。
她不想折磨孟西洲,也无意让他再折磨自己,这些羁绊,到头来只会两败俱伤。
“你回南璃去好好养伤吧。”她走出去,关门的那一瞬,见孟西洲立在那,背着光,看不清神情。
随着入耳的木门阖动,孟西洲卸下所有的伪装。这一刻,就像是松了气的皮球,蔫儿成一团。他缓了片刻,确认自己还能走路后,踉跄地找到内室的门,一步步的往里摸索。
短短的一小段路似乎很长,他目光涣散,喉咙里满是苦涩的血腥气。孟西洲摸索着墙面,终是回到了床榻上。
平躺在那,脑子胀的发痛,他抬手囫囵的抹了把耳朵,才发现沾了一手黏腻的黑血。
这时,黑血顺着鼻息与耳朵,滴滴落在缎面之上。
*
那夜从邻宅回来后,沈青青便一头扎在图尔苏部的后续部署上。自从溥洪把尉迟敬留在阿兰若城的消息放出去后,边境的军防顿时轻松不少。
这其中,有很大原因跟南璃大军并未完全撤走有关。
只是自那夜后,李炎又或是其他人,很久都没出现在梨园附近。
拓跋穆的病情得到控制,如今图尔苏部情况稳定,她先遣人送一路深居养病的拓跋穆回了普尔图木。
沈青青中间遣人去送过一次药材给邻宅,没提给谁,只让岳枫送去了不少对断骨与恢复经脉有助益的药材。
再之后,她忙于政务,便没空去想这些事了。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十月底。
沈青青在后推动的大兴土木有了一定成效,她用低廉的佣金,雇用百姓兴修边防军事建设,一面提高了军事驻防,一面为无业的百姓提供了一条生路。
此事推进后,沈青青计划利用当地特产牛羊及特有的农作物,同其他部族或南璃、耀云贸易。
如今金元同耀云关系虽是紧张,那也只是停留在军事方面。
相反,因为图尔苏部的情况好转,两国贸易量比往月增加不少。
但想要推进这件事,就需要邻国商户及朝廷共同商榷,正当她准备开始约谈邻国商客洽谈此事时,邻院的周阡陌突然拿着一方锦盒前来拜访。
沈青青听岳枫禀报只有他,便允了进来。
周阡陌是第一次来梨园,步至前堂,便觉得分外熟悉,进了三道门后,他才知晓,原是这处院子,同他们住的那一处的结构一模一样,就连里面栽的花草,假山,都一样。
周阡陌低首看了眼手中的锦盒,默然摇头。
待他进到书房,屋内一股淡而清雅的香气扑面,周阡陌未见其人,兀自笑道:“不想九殿下还是位调香高手,月麟、水安息、银钱子、乌木沉香、还有点……梅香?”
沈青青听罢,带着笑意缓缓从书案后走出,“周公子不愧是香料世家出身,猜得不错,的确是这些。”
“周某见过九殿下。”周阡陌侧首见她着一袭朱色长裙,清绝脱俗,不由得一怔,随即赶忙躬身行礼。
“周公子突然来访,可是有事?”
“听闻殿下近日大批采买了不少牛羊皮面,周某有意从殿下手中购入一批回南璃。”
“周公子在阿兰若城的人脉果然广,此事不过是昨日刚发生的,连当地商户都不知晓,你确已经来梨园来问了。”
“生意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必须的,也是我周家家训之一。”
“赤月,奉茶。”
二人很快谈妥了一笔大单,只是临签约时,沈青青停住了。
“九殿下,莫不是对周某的价格不满?”
“不是,两国贸易的契约未成,没有碟文,我担心这么多的货物带不回去。”
周阡陌淡然一笑,将手边的木匣往前一推,“殿下莫要担心此事,周某带来的不止有南璃的契约,还有一份耀云的。”
第66章 066
用后脑勺想, 都知道这两份契约是怎么来的。
她不会意气用事去拒绝雪中送炭,当下最重要的事,是安置好图尔苏部的百姓。
说实话,孟西洲先她一步想到以贸易方式长远解决粮食问题, 她并不感到惊讶, 让她意外的是他让周阡陌在这个时候送来的两份契约。
国家缔结契约, 绝不是一两日便能办成的事。
南璃国的契约以他的身份办下来,大抵是容易一些, 但耀云这份,就完全不同了。
以当下耀云并不缺乏的物资,想去换来图尔苏部长久紧缺的米粮, 难于登天。
更何况,耀云当下对图尔苏部虎视眈眈, 这样的一个契约, 无异于给自己敌人添砖加瓦。
正因不易, 沈青青才疑虑, 孟西洲究竟是花了什么样的代价换来的这份耀云契约。
她还要需要考虑的是……金元要如何还他这份恩情。
【我不要金元的恩情,我要你的】
思绪倒涌, 沈青青非常被动的想到孟西洲, 想到近日发生的所有事。
救她脱困耀云精兵奇袭,周阡陌突然带着粮食出现, 神庙援兵对抗耀云,又或是当下这两份契约。
想着想着, 她眸色渐渐沉下。
细思极恐, 她赫然意识到,孟西洲怕不是从知晓她要出访图尔苏部时,就算好了今时今日发生的一切。
周阡陌看出对方迟疑, 他掩藏起心中泛起的那一丝怜悯又或是酸涩,缓缓道:“九殿下请放心,契约是真的,也没有什么隐性条款,那位走之前,也没有说要什么回报。”
走之前?
沈青青不易察觉的愣了下,随即“嗯”了一声,将契约收好。
有了贸易契约在手,图尔苏部的代理总督按照沈青青同溥洪部署,继续推动大兴土木的计划。
金元庆景三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八。
拂晓时分,浓浓雾气笼罩在普尔图木城上,灰蒙蒙的天色与城体融在一起。
雪花缓而轻,铺成一条洁白的毯子迎接车队到来。
出访图尔苏部的九殿下在赈灾大臣溥洪的护送下,终是回到了普尔图木。
沈青青为了避免麻烦,并未提前通报回王都的准确时间,却还是在城门口,远远瞧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二哥、四哥……怎么不见八哥?”
沈青青扒着窗楹望了半天,愣是没在那群人中分辨出八哥的模样。
走在一旁的岳枫低声道:“殿下,我瞧着第二排那个像,许是八皇子跟您闹着玩呢。”
待离近了,骑马走在最前的溥洪下马向几位皇子行礼,沈青青叫停马车,提着裙子下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