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慈航静斋真的出了一位天人合一的大宗师,净念禅宗与之保持了这么久的攻守同盟的对等的关系恐怕就要去之不返了,了空了解这一点,可他也改变不了,他只能吩咐道:“不用着急,这件事先要对外封锁,也许师姑娘她只是静极思动,想要出去走走罢了。”
了空说着谁也不相信的话。谁会突然出去走走却不告诉本地的主人呢?尤其是她并非那样失礼的人。了空又道:“不痴!你迅速出院,亲身前往帝踏峰,去向梵清惠斋主告知这段时间里发生过的事,不要有所偏颇,也不要妄自猜测,据实相告即可。”
“是。”一高瘦的和尚出列,双掌合十,弯腰行礼道。
“不贪!”他喝声道:“派出寺僧,近段时间内加强院内巡逻,不仅仅是和氏璧附近,也还有其他的院落,均不可让窥视之人擅入,一旦发现有人强闯,若是擒之不下就不用留手,不得让消息走漏出去。”
“是!”一壮硕的大和尚手持粗棍,瓮声瓮气回道。
“不嗔!”了空看着四大和尚之首的老僧:“密切注意师姑娘的行踪,不论她是回到寺中,还是在其他的城市出现,都要首先汇报过来,最好是能够第一时间与之接触。能从她那里得到些消息最好,但若是没有……也不必强求。”
“是。”老和尚慈眉善目道。
在将事情都吩咐完以后,了空仔细思索了一番,确认没有疏漏,他又重新恢复了沉默。院内檀香袅袅,有做晚课的沙弥们一致跟随着座师诵念着佛经。他抬头望天,天空一碧如洗,没有尽头的广袤让其心生怅然,他又重新低下头来,他望着大地,于是心就再次沉静下来。
…………
傅采林去世后,高丽国举国缟素,傅君嫱为其师父抬棺送行。叶青站在不远的高处为其相送了一程。傅采林的奕剑术十分精妙,实乃她在这个世界遇见过的最顶尖的剑者,不仅仅如此,他在精神一道上的钻研更是让她感叹。
对于生命、对于自然、对于天地,傅采林有着一种自发本能的热爱,哪怕是死亡,在他看来,也是天地轮回中的一环,是他不抗拒,甚至欣喜接受的一种结果……当然,他不会主动求死,只因生命也是如此神秘而迷人。
叶青没有再看下去,在有人注意到她之前,她身体往后一倒,就这样消失在了这个屋檐上。而自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在这个国家里出现过了。不论高丽王再怎么寻找,也找不到符合她形象的女子。
不论是叶青还是向雨田,都没有那种奇怪的坚持,说是高手自有其风范,那些俗人们还不值得他们改头换面隐藏行踪,这样的人,大概麻烦都是他们自找的吧。
叶青已经感受到了,自从傅采林倒在她剑下以后,她距离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了。
而这一次,与从前的穿越不同,她的旅途,也该是到了一种终途。
…………
穿着黑袍的神秘人已经离了突厥国,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无声无息地穿过两个国家边界的,来到了这里,他也将头上的兜帽放了下来,在人来人往的街市当中,再做那样藏头露尾之举,只会为他吸引来更多人的目光,反倒是他真实的相貌,到了如今,已经没几人可以辨得了。
他正在品尝着当地的美食,摆在他面前的有薄皮鲜虾的饺子,百花酿酒的鸭掌,还有浇上汤汁的鳜鱼卷,除此之外,还有两道菜正在后厨制成,也有酒,是窖藏了几十年的老酒。有些时候,他活的越久,就越是能够从许多从前很普通的东西里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感悟。
窗外日头灿烂,宽阔的街道上人流行走,在一辆牛车驶过以后,一个皱着眉头的年轻人从满载着稻草的木车后面显出身来,他走得很慢,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难以解开的事情,这让他面目笼上了一层忧郁,格外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也让路过的女子忍不住经常回头看。
年轻人叹了口气,他走进了黑袍人所在的这家酒楼。他刚刚从宋阀的府邸里出来,因为自己的兄弟正和那宋家的家主谈论刀道,他不好介入。最近又经常被同一个疑问困扰,所以他就想要自己出来走一走。
走一走的途中,他又想起了方才的事。宋阀的家主并非常人,天刀的威名他也有过数次的耳闻,他在一开始最感兴趣的不是他们两兄弟,他首先问的是当初跃马桥上的一战,他对慈航静斋的传人有兴趣——而那兴趣,不是男人对女人,是一名武者对另外一名武者。
宋缺是一个舍刀之外再无它物的人,他们两兄弟都看得出,在描述当晚发生的战斗的时候,他的刀意愈发高涨,极有冲天而起的架势,他几乎以为下一瞬他就会对他们出手,但很快,那锋锐的刀意就被按捺下去了,下一瞬徐子陵就明白过来,那是因为他们兄弟二人不是他的目标。
“恨不能身处其中!”宋缺最后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对于他们的问询。而后,正当他兴致缺缺地要让两人出去的时候,两兄弟之一的寇仲急忙向这位刀道的前辈请教起来,他本就是一个武道上的天才,提出的问题也极有技巧,很快就让这宋阀的家主改变了主意。
徐子陵就自己走了出来,他为自己的好兄弟感到高兴,他知道寇仲与宋阀的小姐之间微妙的感情,他也知道寇仲终于萌发的野心,而不管是哪一个,能够博得宋缺的好感都是对他极为有利的事情。他忧愁的是另外的事。
他走到酒店的二层,想要坐到靠窗的那个位置上,哪想到那上面早已有了自己的客人,他也没在意,只寻了个临近的位置,想要点一桌的小菜与清酒。机灵的店小二早就恭候在他身边了,他刚报上几个菜名,只是习惯性地环视了一下酒楼的客人,就见到窗边那人将目光从外界收了回来,然后,一张十分熟悉的成熟邪异的脸就撞进了他的视线当中。
徐子陵心中轰然一震,他瞳孔也骤然缩起,他急忙将头低下,希望自己没有惊动到这个未知的人物……但他的行动已经晚了,几乎是刹那间,那人就将脸转向了徐子陵的方向。
“……客人就只需这几样小菜了吗?”店小二孜孜不倦地推荐:“本店的鸭掌也是一绝,还有秋露白,是主家今年新酿的好酒……”
徐子陵心中念头急转,他忽然发现自己与寇仲早就已经忘了江上神秘人要他们去寻人的任务,他们知道那人的相貌与姓名,但却一次也没有向其他人打听过他的身份与来历……今日这样猝不及防的遇见,让他忍不住露出了点痕迹。
想起当初那人的告诫,他就想立刻从这酒楼里离开,但改变主意太突兀,他眉头绞成乱线,很快就想出了一个借口。
“你过来。”
一道奇异的声线在他的耳边响起,是束声成丝。它打破了徐子陵所有的侥幸,他面色变了一下,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你认得我?”黑袍人饶有兴致道。
徐子陵有礼有节:“前辈说笑了,只是见到前辈肖像一位故人,有所思念,才心情震动而已,”
“看来你确实是不认得我,”黑袍人打量了他一会:“最起码不知道我的名号,否则的话,你也不敢在我的面前说假话。须知,有胆子欺骗我的人,都已经故去很多年了。”
徐子陵心中警铃大振,他立即抱拳道:“前辈果然眼若明镜,子陵方才确实是抱有侥幸心理,实是因为那件事情太过离奇,子陵也不知该如何说起才好。”
“离不离奇,该是由我来判断。”黑袍人徐徐道。
徐子陵只好将当日事道出。那人也只是为了《长生诀》而来,他刚才想要替其隐瞒,也算是回报了她当初打退宇文化及的恩情,他也记得,那人告知过他,遇见画上人,首先要做的,是保住自己的小命。
第124章 虚空见神(二十)
“有人要找我?”黑袍人哈哈一笑, 他端起酒杯饮了一口,他几乎是没想多久,就知道要找自己的, 只会是那个人。“居然会是一个藏头露尾之辈吗?”他兴致勃勃道, 语气里却没有多少的鄙薄。
能够修到他这种程度的, 不论他人的性格如何, 都必然会是有着各自独特闪耀品质的,他不会妄自品评他人的兴趣, 就像他自己一样,在其余人眼中, 或许也会是个最大的怪人。
他叹了口气:“听说高丽的傅采林死了,你知道些什么吗?”
突然被问到这样一个问题,徐子陵一下子就惊讶起来。他方才所忧愁的事, 其实就是与此事有关。他与寇仲曾与傅君婥有过交集,并且承受了很重的恩惠,感情上也不一般, 所以他对这道消息很是关注。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江湖上居然有流传, 说是败了他的会是慈航静斋的师仙子,只因为那傅采林之徒描绘的挑战者与其极其相似……他有些不想相信,但却无法说服自己。
只因他自己也隐隐有所预感。
他只好自嘲:徐子陵你为她担忧什么呢?她出身正道第一的势力, 武功又超绝于世,就连邪王与阴后联手也打不过她,她做出什么样的事, 定是有着自己打算的。这样的人, 又何须你去替她担忧?
和寇仲与宋玉致之间的关系不一样, 他徐子陵与她之间的距离实在太遥远了。远到让他迈不动脚。
他只能感慨道:“那事发生在高丽, 我所能知道的,又与闻风捉影的人有什么不同呢?”
“哈哈哈,”黑袍人忽然大笑起来:“原来如此,看来是我高估你了。既然这样,你走吧。”
徐子陵既感到惊讶,又感到莫名其妙:“那……前辈告辞?”
“走吧!”黑袍人不耐地摆手,他原以为这人能够被赋予找寻他的任务,想来也该是与其有所关联的,但后来却什么也不知道,看来也只不过是一个随意布下的棋子而已。“以后休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他淡淡道:“下次就没这么好运气了。”
徐子陵静默,然后离开。
黑袍人背负着双手,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杀了毕玄,就回以傅采林之败么?”他唇边溢出笑意:“还真是一个自信且骄傲的人啊,看来以与你的交手作为我在此世的最后一战,也不负我向雨田之名了。”
…………
净念禅宗的人没有找到叶青。但叶青却是主动回到了寺院中,她与了空交流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没有人知道他们彼此之间交谈了些什么,只知道在出来后,了空将祝玉妍放了回去,至于其他人,若是未死,也将在这里被镇压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外界的传闻,净念禅宗的人没有派人驱散,但也没有反驳,只是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当中……这样的反应,更是让一些人遐想纷纷,什么样的猜测都有,一时谣言汹涌成潮,难以平复。
帝踏峰上,一秀丽婉约的女尼闭目于大殿上静默诵经,她双膝跪倒在蒲团上,周身萦绕着一种格外宁静的气息,就算是内心躁动的人,一见到她,也可以感受到那种空明的欢喜。
“斋主,”她身边的慈航静斋长老来到此处,原本该有的忧虑、纷扰也逐渐离她远去,她双手合十,恭敬道:“请问应该如何处理妃暄之事?”
“唉,”女尼长长地叹息一声,她双眸晶莹,目光望向菩萨慈悲的面容,似是陷入了一段回忆当中:“他们都说妃暄该是天下少有的大宗师,就连奕剑傅采林也是败于她的剑下,他们这样说,你相信么?”
长老犹豫了下,她摇了摇头。
“不信?不信也是应该的。”她敛目失笑道。
长老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妃暄不过双十之龄,这般大的年纪,在当初我刚下山的时候,也是堪堪到达‘心有灵犀’之境。如果说那孩子就这样一跃成为此世顶尖,那无论是谁,都不会也不敢相信这一点的,”女尼是“师妃暄”的师父,她十分理智道:“因为若是我们承认了此事,那无异于是对于自己过去的一种否决,相隔过大,人会本能地否定这一切的。”
长老若有所思:“那,妃暄她……”
梵清惠沉默了一下,最终她还是悠悠道:“我也不知。”
长老有些惊讶。
“我其实一直都有件事没有告诉你们。”梵清惠苦笑了一下,她轻声道:“在定下妃暄为此代天下行走的前一天,我曾于点雪峰上去见过她。我问过她几个问题,她也一一回答了我,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慈航静斋恐怕已经限制不了她了……”
“那孩子从小就天赋异禀,”梵清惠面上浮出淡淡的笑意:“修炼也刻苦,性格也好,她本该是最适合我慈航静斋那类的修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