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他拖得时间过长了。”叶青道。
楚留香难以置信道:“他身上的变化真的是由你引起的?”
“他不敢将事情告诉他的大哥,但是对你,还真是没什么惧怕的。”叶青含笑道。
楚留香复杂难言:“我听说武林中有一门奇诡之术,是从波斯那边传来的摄魂之技,这奇门绝学可以令人痴痴傻傻,没了思维,只能听施术之人摆布,我从来没想到……你这样的剑客也会这门绝艺。”
叶青既然没有阻止他去见薛笑人,自然也是不避讳被他知道这些,她说道:“摄魂术对人的效用有时间的限制,能做的事也很少,稍有刺激说不定就会很快醒转过来。我对它进行过修改,用暗示的方法改变他的六识,给他输送一些他绝不该知晓的知识,再然后他眼中见到的、身体触到的这个世界,就会和一般人感受到的决然不同。”
叶青古怪地笑了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画面。
楚留香深吸口气:“我是绝对不想知道他看到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
叶青失笑:“这些手段我也不会对香帅你这样的人施展出来的。”
楚留香心情复杂:“他……到底是你的二叔……”
“你相信么?”叶青感叹道:“如果我二叔的好大哥知道了他所做的事情,一定会将他的罪责一力背负下来,然后选择死在你的手里。”
楚留香的神情彻底变了,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难办之处,不是将罪魁祸首从黑暗里揪出来,而是与他有关的人与事——薛衣人是一位嫉恶如仇的人,但他也是一位对亲人无奈、对亲弟愧疚的人,是一位已经柔软起来的老人。
第48章 玉壶冰心(七)
而薛衣人, 正是眼前这位女子的父亲。
楚留香之前还觉着有了薛红红那样的姐姐,是薛衣人和薛小妹难以启齿的事情,但是如今这样一想来, 有了要杀自己的侄女、装疯卖傻组建暗中势力的薛笑人,连薛红红都开始变得有些“眉清目秀”起来。
这一波,就是比烂罢了。
楚留香也忍不住觉着这位少女的立场艰难起来。她是夹在自己父亲与叔叔之间, 进一步不行, 退一步也难。
楚留香刚想要生起怜惜的心思, 他就见到这少女的一双眼眸, 在被风吹起的发丝下, 没有怨尤,也没有彷徨,她就这样依在栏杆上, 纤纤的素手虚无拂过,她看着这满城的繁华,神情悠然,似有不可见的喜悦。他便知道, 自己果然是自作了多情。
他只好笑道:“看来还是我打扰了你。”
叶青回望:“我以为你会说是我利用了你, 用外力之手将将那一团乱麻做个了结。”
楚留香摇了摇头,他白衣潇然,笑也洒脱:“如果说贵兄长与左家那位千金的事, 是早有预谋给我套的圈子,但你这边, 其实已经算作是结了尾了。”
他一指往下, 直接揭开这酒楼里繁华之景下掩藏的东西:“这些人, 掌柜和厨子, 还有那跑堂的伙计, 和中间的说书的先生……这些人,其实早在半年前,他们都还只是为钱杀人的杀手吧?”
“不错,”叶青没有流露出意外,她笑着道:“不愿意留下的,我杀了一批,驱散了一批,那个所谓的杀手组织在三个月前就已经不在了。”
楚留香没有问为什么有些人会有截然不同的两个结局,他深吸了口气:“那个组织已经覆灭,就连他们的首领也沦落到了一个悲惨的境地……如果不是我,不是我要追查进来,薛家庄的这一庄丑闻,可以说是就已经被你收拾地干干净净了,是也不是?”
叶青叹道:“你说的没有错。”
楚留香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他深知这位女子已经做的足够好了,既铲除了毒瘤,又保住了父辈的声名,还为那些身不由己的陷入淤泥的杀手找到了一个容身之处,让他们可以大大方方地出现在这大城的最繁华的地方,就算是他自己来,都有可能找不出这样几方齐美的方式了……但他仍然还是有些胸闷。
他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他是在惋惜。
他素来喜欢那些高洁出尘的品性,也许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副画面——纵使是在杀人,也依旧美得如诗如画,他便在心里留了印记,他以为她会是纯粹的,但她却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来了她的另一面。
他不得不承认,这位青衣的少女其实是一位比起那个暗中的组织的首领还要来的可怕的人物,不仅是那高绝的武功,也还有她可以将薛笑人掌握在手中的手腕。但他又对那些变化没有多少的恶感,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在自己的面前试图伪装过。
这又何尝不是另外的一种坦诚?想到这里,楚留香的心情忽然一下子就变的好起来,他侧耳倾听了一会:“我看他们好像对现在的这种生活十分满足。”
一个人的心气神是可以从神情、从声音、从一举一动的表现中看出的,楚留香缓缓道:“那位四喜,也应该是你从组织里带入薛家中的人物,他对你的态度与对薛家其他人不同。”
叶青叹息道:“他已经是一个掩藏自己最好的人了,但显然在一些细节方面还是有些欠缺。”
“我知道他们有些人是从一开始就没办法选择自己的人生……”楚留香感慨道:“如果他们之后再也不重出江湖的话,说不得会过上一个平凡普通的生活。”
“那可不行,”叶青断然拒绝道:“我将他们分散开,也有为我收集情报的效用,他们还有用,可以填补一下我在外面的人员缺漏。”
楚留香有些无语,但他很快就笑了起来:“这也算是一条退路吧。最起码,比起黑暗里的杀手,他们现如今的状况要好的多。”
楚留香很容易就安慰起了自己。他知道自己这一次赶过来的目的已经算是达成,他只是想要揭露那位杀手组织首领的真面目,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行,他没有办法去找一位精神失常人物的麻烦……他见那位薛笑人的模样,他活着不比死了要轻松,这个人间对他来说似乎更像是地狱,任何一样的事物,在他的眼里,都像是掺了恶鬼一样,只能令他发出小女孩一样的尖叫。
没有谁会去关注一位早年疯了的人近年来又在疯癫上有了什么“进步”,她似乎只要他活着就行,至于精神上?她给予他的折磨倒是更多。
楚留香叹了口气,他已经不用再深究下去。
但他没想到的是,事情还没有结束。
叶青在他的面前拿起了自己的剑。
楚留香有些愣:“你……”
“不能让香帅你白跑一趟……”叶青出剑,她这一剑翩翩有礼,从出鞘到划向肩膀,给足了楚留香反应的时间。
楚留香几乎是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他白色的衣衫在空中振起,见过那一场长街厮杀的楚留香隐隐生汗:“薛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青眨眨眼:“你不是想要找我家二叔的麻烦吗?我来替他试试你的成色,香帅的轻功独步江湖,我倒是挺想见识一番。”
楚留香睁大了眼,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今日被“指引”到这里的真正的含义,之前说的话更像是一种替他解惑的寒暄,此次真正的重头戏是……
“请。”叶青微笑道。
楚留香翻转而起,避开了那一招贴面而来的侵袭。他跳将起来,衣带带风,整个人冲天而起,白色的鞋子在围栏上踩踏一脚,像鹤乘风起,再然后,就落到了另外的一个高处。
他没有站在原地不动,那一剑若非是他偏了偏,恐怕真的会在他的身上戳出一个血窟窿。
他从外面凝望回来,苦笑道:“你这一次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我……”
叶青长衣飒飒,她同样运起轻功,她今日里穿的是简素的青色的衣衫,腰间围有深色的绸带,她如青鸟儿一般灵跃,这一次才是真正的剑出鞘,长剑如贯日之虹,笔直闪亮着冲着对方而去。
二者的突然出手很快就引起了下方人们的注意,这江湖中突然打斗起来的交战并不少,高来高去的武林人士并不仅仅只是在夜间活动,当街杀人喋血的也不是没有,他们也不奇怪这一次的比斗……只是,不论是楚留香的风姿,还是叶青的气质,很明显都并非是那些汲汲无名之辈可以比较的了的。松鹤楼里包厢的窗户打开,一双双的眼睛注意到了这里的变化,行人们有机智跑远的,也有仰慕张望的。
楚留香像只大鸟一样转头就想要飞离,他已经知道了在酒楼里见面的原因,薛衣人有可能会插入一手,所以她才约定了他来松鹤楼。他不愿轻易交手,所以只能躲避,他的身法妙绝轻盈,在叶青连刺了数剑的情况下,就像是蝶一样随风而动,他一连躲过了最初的三剑,最危险的时候,冰冷的锋芒从他的左半边脸庞上划过,激起心上一阵涟漪。
他本来还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但在攻势之下却都是将之咽回了肚子里。他已知对方不会再有任何的留手,只有全力以赴才会在这场突如其来的争锋中活下来。这是他第一次觉着名声太大了也不好,会交往来更多的好朋友,但对手和敌人也会增多。
他凝望了她一眼,脚下再起,身形不转,却往后退,而在这过程中,他轻点角檐,再回转过身,就要往城外的方向逃遁而去……
叶青一笑,没有什么犹豫,她手中提着剑,剑锋明亮优美,她同样脚步轻点,轻功让她如飞燕一样追逐而去……二人一白一青,化为前后的两道虹光飞速离开。一时之间,原地之人议论纷纷。
城外是一片树林,没有人打理,众多的落叶铺呈了一地,楚留香窜进了树林间,脚尖轻点摇曳的树枝飞掠,但他没有要再往前走的意图,他将脚步停了下来,站立在这高处的枝干上,一手扶着不平的树干,一双眼睛往回看。
叶青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他这幅等候着的模样。她听见楚留香再开口:“如果你一定要比试的话,你看看这块地方如何?”他甩不掉她。
“可以。”叶青对环境没什么要求,她双目清亮,眼波含喜。
“希望你可以手下留留情。”楚留香瞅瞅这林叶遮蔽住的天空,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
叶青也不回答。她似乎做什么都是一副心有成算的样子。比武也一样如是。
她抬手再出剑,这一剑剑锋隐隐有六个指向之处,分别包含了“肩”、“胸”与“颈”等致命或不致命穴口处,和上一次的剑挑弱点不同,这一式有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意味,仿佛要落在这里,又仿佛要落在那里,虚虚实实,相当考验对手的判决力。
楚留香不愧是楚留香,他眼睛不眨,平心静气,就要化解……他再往后退,躲开一道凛冽的剑锋,袖衣甩动,将虚招引开,楚留香以轻功闻名,但谁能想到,他的身法同样超绝,并以此躲过了叶青的几次试探。
第49章 玉壶冰心(八)
叶青也不恼, 她选的敌人本来就是江湖中的巨头,再不济也是一时的龙凤,不能一击制敌本来就不值得惊奇。她同样轻身而起, 森林一样在她脚下,她一剑指来,如穿花带叶, 楚留香恍惚间觉得, 这里如果有一片绚烂的花林的话, 她一定会美的如花中的神女。
楚留香并不还手。或者说, 他从来只闪避, 不管是在对其他的敌人,还是在对这一场交战中。他发现叶青还是与他经历过的敌人有所不同的,他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杀气, 但他面前的剑锋却比每一次都要惊险,他几乎就要以为自己要丢掉好几条命了,他不敢想象,她要是真的想要杀一个人的话, 那杀气又会是如何的冷冽凛寒?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格式, 武学也会带上每个人的印记,就算程度不足,也可以看出创始者的心意。但楚留香却发现叶青将他所能想到的全部的风格都信手拈来, 她就像是剑里的君主,滔滔水潮是她、风儿肃肃是她, 她就像是一个大熔炉, 将所有的东西都嚼碎了吸纳, 再然后就生出了新的东西。
剑气将一路上的树叶切成薄平的两片, 楚留香的衣衫翩翩不带丝毫烟火气, 他们两人就像是脱离了世俗的仙人一般,一来一回间,招数剑法精绝巧妙,腾挪横跃中,就像是最缥缈的舞蹈,一丝一毫俱都恰到好处的无缺。好似连这萧索的树林也变得迷蒙起来。
终于,楚留香得了个空,他后退了几步,稍稍喘了口气。他本不需要喘气,他的呼吸方式与他人不同。但他实在需要放松一下,他的血液在身体里飞快地流动,他的眼皮颤动着,似是危极,但他仍然慢慢露出一个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