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收到一半,便听到沧澜宗主说:“师尊为何不问我?”
前头的人还在笑,陆渊双手抱着后脑勺,扬声道:“沧澜宗主,你搁这跟谁撒娇呢?”
乌绮云似笑非笑,“秋儿素来讨厌人撒娇了,更何况是堂堂沧澜宗主?”
对面,司珩青眸光暗了下去,鸦羽般的睫毛覆着一双桃红般的眼。
郁秋刚收回去的手又抬了起来,梗直了脖子说:“谁说的?都是我徒弟,哪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司珩青抬眸看她。
郁秋笑了下,踩着心上的鼓点,润了润喉咙说:“阿青,为师牵你。”
空气倏然静了静。
陆渊走在前头,眼神突然变得复杂起来,他回过头去,看见沧澜宗主竟是轻轻地笑了下,说了声:“好。”
陆渊:“……”
魔尊大人敛了神情,缓缓回过头去。
他突然想起来,以前司师兄也是会笑的啊。
许是太久没听到“阿青”这个称呼了,他有些失神,恍然以为回到很久以前,在宛都城里,刚开始跟着师尊、师兄一起混生活的时候。
年少的他除了挨打,几乎什么都不会,一开始只能帮师尊做点跑腿的活。
但因他身份特殊,担心被人认出来,每次出门都会将脸涂黑,送完货就回家继续帮师尊干活。
大概是因为他脸涂得太黑,显得太邋遢了,总免不得挨一顿贵家子弟的欺负。
多数时候他都会藏起来,不让师尊发现,然后继续去送下一单,或者去帮师兄收拾屋子,煮上饭菜。
但终于有一次,他伤的太重,满脸是血地回到家里,担心会被师尊骂,他第一时间跑去洗脸、换衣服,还是被司师兄发现了。
他记忆中师兄话非常少,当时问了他情况,扭头就去找郁秋。
那一次,郁秋给他上了一次,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有仇必报!
欺负陆渊的人,正好还是郁秋的客户。
她法器做到一半,定金都收了,直接带人砸上门,问那户人家讨回公道。
那日,那户主人刚好不在家,粗鲁的仆人直接拿棍子将他们驱逐出去。
郁秋拿出刀,将里头七八十个人揍得七零八落,一把火烧了他家的院子,扭头带着两个徒弟扬长而去。
那一日,陆渊不断地回头,看着身后的熊熊烈火,心里暗下决心——
他一定要强大起来,像师尊一样,有仇必报,不让任何人欺负到他头上。
但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师尊当年一把火烧了那户人家的院子,很快更多的仇家寻上门来,他身为质子的身份也被人识破,无奈之下师尊只得丢下宛都城的生意,带着他们远走幽境。
陆渊出生卫国皇室,年少时在大宛国为质,受尽虐待和欺凌,早已习惯忍气吞声,将旁人予以的恶意和伤害一并收下。
唯独那一次,看着烈火照彻宛都的夜,看着仇人在火场里狼狈逃窜,他第一次觉得……快意极了。
“到了,”小兔妖推开郁秋的手,往前一蹦跳远,双手背在身后,笑起来露出两颗兔牙,看着众人说,“我家主人在这里等你们好久了。”
第51章 渊儿,你肯叫我师尊啦?……
51.
那兔妖一路上带着他们往上走, 位置大约处在第九层和第十层之间。
绕过繁密的树林,从悬崖断口进去,面前出现了一处像宫殿一样的建筑物。
众人根本无法想象, 在无极渊底下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小兔妖在前面引路, 手里提着一盏桃红色的灯笼,大着胆子和他们说话:“我叫玉, 按岁数算的话,已经十二岁了, 我的主人叫宓, 是世代守护深渊的妖……”
陆渊冷嗤, “本座从未听闻, 深渊还有守护的妖。”
小兔妖黑亮的眼睛看着他,怯怯地问:“你……自称本座, 你是何人?”
陆渊撩起眼皮看她一眼,“小兔子,魔君见寒可曾听过?”
兔妖眼睛亮了起来, 立刻说:“当然!威风八面的魔尊大人!自然是听过的!”
陆渊勾唇一笑,看了乌绮云一眼, 示意:看吧, 本座名号比你响亮。
乌绮云:“……”
郁秋笑着说:“你才十二岁呀, 好小一只哦。”
小兔妖一手提着灯笼, 一手指了下凤不眠, 眨了眨眼说:“她也好小, 跟玉差不多吧?”
众人俱是一愣, 目光落在凤不眠身上。
她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袍子,衣袍早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长发被束成一团, 拿一根木簪固定好,身形枯瘦,脸色蜡黄,但即便如此——
凭着郁秋的眼力,也是能看出凤不眠的骨龄的。
两百岁到两百三十岁之间,怎么能叫小呢?
乌绮云拖着漫不经心的语调,“骨龄两百零八岁,是吧,沧澜宗主?”
司珩青无话。
陆渊道:“不一定的。”
乌绮云皱眉,“什么意思,这种事情,孤还能看错?”
陆渊挑眉看她,“乌绮云,你说的两百零八,可没算上她休眠的时间,若再加上去,说不定比你还大。”
“荒唐,”乌绮云挥袖,“你怎么看得出来她休眠了多久?”
陆渊歪着头,勾唇一笑,“是啊,本座不知道,但本座不知道的事情,不比你多呢?也怪不得,这小兔子只知道魔尊,却不知道乌绮云是谁。”
乌绮云翻了个白眼,轻哂,“无聊。”
“是啊,真无聊,”郁秋接着她的话,“魔尊大人奇奇怪怪的胜负欲可真多。”
陆渊却得意洋洋地笑着。
旁边,小兔妖皱着眉,“你们在说什么?她怎么可能有两百岁?最多十七八岁啦!”
众人却不理会她,只当这小兔妖眼力太差,转瞬便来到了宫殿之中。
宓是一只黑色的秃鹰,左边翅膀已经折断,坐在一张王座上面,琥珀色的眼睛微眯着,警惕地打量着来人。
大殿两旁,侍奉着各路妖物,恭敬地迎着他们。
小兔妖快步走在最前面,朝宓跪拜行礼,踏上台阶来到王座旁边,侍奉在宓身侧。
她挺直胸,捏着嗓子开口说:“来者分别是魔尊大人,乌绮云,还有若干闲杂人等,而你们面前之人,乃是深渊的守护者,宓。”
听到魔尊和乌绮云的名字,侍奉在大殿里的妖物们都不淡定了,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宓目光落在郁秋身上,身体微微前倾,鹰勾嘴动了下,低沉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
“我认得你,点金手。”
郁秋抬起脸,一脸懵,“啊?”
鹰的目光敏锐、准确,他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无形的目光仿佛刀剑一样形成一股压迫感,让她不疑有他。
没错,宓就是在和她说话。
他管她叫做……点金手?!
郁秋眼睛微微睁大,耳边响起一阵轰动:
“传说中的点金手?!”
“是点金手本尊吗?”
“宓大人说的,是那位红衣女修吗?!”
“不会吧,我竟然能见到活的点金手?!”
“……”
妖物们纷纷伸长了脖子,就连殿外都聚集了不少妖魔,听到点金手的名号都忍不住凑过来,亲眼见一眼点金手的真容,一个个你推我搡,震惊不已。
相比之下,魔尊大人和乌绮云的名号根本算不上什么。
郁秋也是第一次,从他人口中得知:点金手原来是我自己?
她跟系统确认了一遍,在脑海里把老大和老三暗暗地骂了一遍。
丫的,竟然都不告诉她真相!
老三是最开始跟她聊起点金手的,后来又把点金手吹得上了天,就是不跟她说实情!
连沧澜宗主也是!
郁秋万万没想到,一本正经的沧澜宗主竟然会在这种事情上玩弄她?
耳旁,乌绮云双手抱胸,不满意地说:“秋儿,你名号什么时候这么响了?竟然比孤还响亮?”
陆渊道:“真教本座大开眼界!”
郁秋讪笑:“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比的呢?”比输了你们要伤心,还得费心思宽慰你们!
郁秋看向沧澜宗主,旋即将视线移开,走上前,朝王座上的鹰说:“没错,我是。”
宓叹了口气,吩咐说:“玉,你去将我的义肢取来。”
小兔妖点点头,快步蹦了出去。
宓:“点金手,我在这深渊之下,日夜盼着你能再临深渊,终于把你给盼来了。”
他说的是“再临”,也就是说……郁秋以前来过无极渊。
这个消息让其他人都倍感震撼。
感受到其他人好奇、不解的目光,郁秋一脸淡定,“原来我以前来过这里,我竟然全都不记得了。”
乌绮云轻轻一笑,陆渊也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司珩青若有所思,良久才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宓抽了口气,淡然道:“你上次来深渊,应该是一百四十二年前的事了。”
旁人对这个数字没有概念,可陆渊却愣住了。
脑壳仿佛挨了一道雷击,他呼吸变得急促,身体细密地发抖。
一百四十二年前,正是他入魔第二年。
那年他孤注一掷,抱着必死的心投入了无极渊。
他修的是剑道,乃是天下间最正气凛然的道。
可一朝走火入魔,相当于几十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他彻底抛弃了原来的剑道,入了杀伐道,也因此一剑成名,人称魔君见寒。
十年修剑无人问,一朝入魔天下知。
这与他一开始想走的路,与师尊给予他的期望……实在相差太远了。
投入无极渊的时候,他抱着自暴自弃的想法,想着埋骨于此便好,从未想过有一天从这里杀出去。
但冥冥之中,他仿佛被上天额外眷顾似的。
一次一次都活了下来。
他熬过了深渊反应,熬过了一次次魔物的追杀,一路顺利地到达深渊之底,也因此而境界大增。
他一直以为,是上天不让他死。
直到今日,他都是这样认为的。
但宓说,郁秋上一次来深渊,是一百四十二年。
正是他投入深渊、自暴自弃的那一年。
他想起来,无数次他重伤昏迷过去,以为再也醒不过来……昏昏沉沉之中,总觉得身边有个人在照顾自己。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是郁秋一路跟踪他,在暗中保护他?
陆渊身体有些发抖,不敢去看一旁郁秋的脸色。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他这些年来对郁秋的怨恨,显得多么可笑啊?
“一百四十二年?”郁秋若有所思,“那年……好像的确发生了什么。”
宓注视着她,颔首道:“那年人界的确发生了不少事,深渊之底也发生了不少事。”
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司珩青开口道:“你说的是她最后一次来深渊,在那之前,她是不是来过……多次?”
别说陆渊,就连乌绮云也有些吃惊——
郁秋非妖非魔,没事老往这种地方跑做什么?
这也难怪了,郁秋这一路上表现得非常轻松。
第一次来无极渊的,免不了要受深渊反应的折磨,更别说一路上层出不穷的妖魔,各种毒物……而她应付起来尚有余力。
这令乌绮云也忍不住对她刮目相看。
宓坐在王座上,点头说:“此前,的确来过多次。”
司珩青眉头皱得更紧,一副迫不及待要将她看穿的神情。
她到底还有多少经历,是他不知道的?
最后一次来无极渊,是为了陆渊吗?
为了陆渊,郁秋还真是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他们在深渊之下都经历了什么?!
想到这里,司珩青妒火中烧,袖中双手不由自主地捏成拳头。
秋儿……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阿青?”郁秋抿了抿唇,被他盯得头皮有点发麻,低声道,“你怎么了?”
司珩青眼眶泛红,轻轻地抽了口气,缓慢地阖上眼,摇了下头。
小兔妖回到大殿,手里抱着一副黄金翅膀,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部分零件还有些生锈发黑。
宓站起身,小兔妖从后面协助他,将机械翅膀固定在他肩上,和他原本的断翅连在一起。
他展开双翼,一阵风平地而起,身影一掠而过来到郁秋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