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荷是记者,知名大记者,她有一万种方法让人没出南江,而稿子先发出去。
对方试图和她联系,但没有号码,程诵那里倒是因为采访留下联系方式,对方是陆一简的亲舅舅,南□□禾区区长,派了秘书打过来,问他们要多少钱。
程诵说要你被双规、要你命!
这话虽然在生死关头火上浇油,但很让纪荷受用,笑着夸了两句,这会,她作风刚烈,没给那一队从后方拦来的依维柯半点谈判空间,直接让程诵冲卡。
特警的枪里可是有子弹,她下属们吓尿。
纪荷始终面不改色,等真的冲过特警的伏击圈而平安无事后,整个车厢都成了哭爹叫娘的海洋。
这支团队随着公司诞生而新鲜组成,虽然都是重金聘来的实力派,可这种电影般的逃命关头,真第一次经历。
程诵已经算身经百战,可也没和公家这么杠过,“我差点成了筛子!”
他叫苦不迭。
后视镜里的特警们暴跳如雷,开始上车,要过来明州地界。
继续生死时速了几分钟,纪荷一扬手,“停车。”
青武区收费站到达,站了两队明州交警。
夏夜广阔的黑色,被收费站建筑的黄灯撕开一个椭圆空间。
推门下车,纪荷发现自己后背被汗湿,短发也乱糟糟的散在眼角和脸颊,伸手往后理了理,露出路灯照耀下水露一般的眼睛,她站在原地,任夜风吹自己汗淋淋的身体,望着不远处朝自己走来的男人。
男人逆光而来,穿一身黑衣,短袖下的胳膊力量蓬勃,脸上脖颈也汗湿湿的,这收费口虽有夜风,白日路面吸收的高温却不遗余力散发,像个大蒸笼,笼罩着他。
正是江倾,他眉一挑,“你在干什么?”
纪荷瞧他身后一眼。
一个穿常服的女孩子朝她俏皮一吐舌头,正是擅自打小报告的彭琳。
纪荷无可奈何,回正视线看江倾。
几日不见,他不再穿着病号服,身上气质一下就改变,整个锐利到不行,眼神不容忽视,直直凝着她,似乎要骂她蠢,可纪荷凝了半晌,只瞧出里面深不可测的关心,半点多余情绪无。
一时以为自己错觉,或者他这个人,真的改变太多,她都看不出真实内里。
“我办公。”纪荷无奈,为惊动他感到不好意思,“你对南江方面打招呼了?”
“不叫打招呼。”江倾眯了眯眸,不客气,“是吵起来。”
她在省道生死时速,他在电话里和南江方面抢人,几乎撕破脸,这会儿,她刚到明州地界,那边人就追了过来。
带头的青禾区公安局特警大队大队长是个匪气的汉子,冲江倾一指,“不管你谁,这女人涉嫌寻衅滋事,我们要带回南江,麻烦让让!”
江倾面不改色,这几年冲他放话的人都死了,声音一淡,“你哪根葱。”
对方气得差点抱着97微.冲开火。
江倾又哂,“南江公安系统是出了什么问题?一个小山沟跑出来的治安员竟然也能当特警队队长?”
嘴上问对方哪根葱,心里却门清,连人家老家哪儿的都一清二楚。
这下可把人家吓着了。
不由仔细审视眼前这个穿着便服的男人,纪荷站在一旁看对方怎么瞧都瞧不出江倾来历,好心提醒,“回去问问你们纪区长吧,何必大费周章,纪队长?”
你也知道我姓纪?这位大队长满脸写着这问题。
握97微.冲的两臂肌肉蓄势待发,半晌,却始终等不来上头命令,宛如丧家之犬一般的愤然离去。
临上车,还对纪荷恶眼相看。
纪荷漫不经心笑,送对方一个中指。
一场惊心动魄较量暂时以我方的胜利告终。
……
晚间十一点,纪荷和自己团队一行七人被带去明州市局做笔录。
公然冲卡,即使不归明州管辖,在南江方面也造成恶劣影响,江倾的上司韩局长连夜打电话过问怎么回事。
江倾尚在病假中,连夜到单位上班不说,还跟老韩磨破了嘴皮子。
老韩让他发誓,不可以在这件事上偏帮纪荷,这是对一省政法系统的集体挑战。
“媒体要流量不择手段,你是公,可不要让你前妻走偏了!”
“什么走偏?”江倾不以为然,一手在烟灰缸按灭烟蒂,轻讽,“您看过采访内容,怎么就知道对政法形象不利?”
“她采访的对象刚出狱不久是事实,现在却在媒体大张旗鼓喊冤,这事闹大,省厅那边绝对要找你麻烦!”
“不关我事。”江倾一推到底,“前妻的事管不了。”
老韩差点要叫他爷爷,嚷着,“你先劝劝她,这事要谨慎!”
江倾表示尽力,挂了电话。
到询问室接纪荷,她单手支着脑袋,等得百无聊赖。
见他进来,眼睛一亮,嘴角就挂起笑,“可以走了吗?”
江倾深深瞥了她一眼,率先转身,最后的眼神示意她跟上。
纪荷车子落在南江,听说被气急败坏的纪区长一阵搜索、翻得乱七八糟。
纪荷不在乎财产,被弄地越乱越好,越证明那边心虚。
到时候这消息报出来,她当年被替考的事也顺便报了一箭之仇,纪家彻底玩完。
深得她心。
只是身边坐着的那人一言不发的样子,有点难以搞定。
纪荷和同事们分手,坐上他车,从市局开出来十几分钟,两人毫无交流。
她几乎有点昏昏欲睡了,江倾才开口,“后座有毯子。”
纪荷一懵,眼前朦胧,“啊”了一声,差点睡着,不好意思一勾唇,伸手从后面的儿童安全座椅扯出蓝色的小毯子。
是江时年的。
纪荷出差几天,孩子们全跟着江倾,住在江南大平层。不过江倾说晚上送回凤凰城了,他明天得上班。
想到这里觉得不好意思了,打起精神,同他笑,“是不是有话问?别憋着了。”
江倾的脸隐在昏暗中,偶尔一道霓虹照亮,侧颜异常淡漠。
纪荷低头,捻着江时年的小毯子玩,又笑,“其实是我想问你,这次采访挺有意思,对方声称当年替纪区长背了锅,而当时的青禾县公安局屈打成招他。”
“你想说什么。”江倾蹙起眉。
纪荷奇怪,“我们做过调查,发现与他所说基本相同,当年的女死者可能真不是他所杀。”
受访者是纪区长的前司机。当时纪区长还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与那名女同事一道出差后,就发生了女同事被自己司机过失杀死的事。
十年牢结束,这名司机突然喊冤。
“是对方主动找你,还是你一直在找纪长河麻烦?”
“我不该找纪长河麻烦吗?”纪荷侧眸笑看他,“当年在高速,纪家人为什么横?你脑袋上的伤怎么来的?全是这个纪长河,他在我们村出人头地,名声很好听,几乎连村上的土狗都被他弄去县公安局当了警犬。以权谋私、以权谋利。”
纪荷盯对方又不是一两年了。
从当记者以来,她时常想着回老家治一治这个纪长河,只是苦无把柄,这回阴差阳错和受访者联系上,全靠运气。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纪荷下意识摩挲着自己腕上的纹身。
江倾目不斜视,轻声,“从我的专业看,在法律上的无辜并非真正的无辜,只是证据链不够完整。就像警方在杀人现场找到对方的脚印与DNA,关键凶器却被丢弃、始终搜索未果,就形成了孤证,俗称的单一证据,不是一个链。法院就会从轻、甚至判无罪。”
“你觉得纪长河的司机的确杀人?只是证据不够完整,钻了法律空子?”纪荷眉头紧蹙着思考,淡淡的,“如果这样,我岂不是得换思路。”
是换思路,不是放弃思路。
江倾一侧唇角上扬,忍不住摇头。
纪荷问,“你什么意思啊,觉得我全错?”
“没说你错。”江倾只是觉得这段路太短,这么眨眼间就进了小区,他放慢速度,沙声,“按照诉说事实的原则报导,是非曲折、引发的讨论,是公众的事。你不用想太多。”
纪荷叹气。
看着前方自家的大铁门徐徐接近,头往车枕上仰,意犹未尽,“我怕报道出了岔子,被竞争对手盯上,做一次反转报道,将我们发声一举压死。”
她神情疲惫,短发却显得整个人柔软。
江倾眸光轻轻一蹭她,转瞬即逝收回,唇角冷静笑,“不会。”
“为什么?”纪荷皱眉,“这次创业我全部身家搭上了,如果第一炮就一塌糊涂,以后孩子可要你单独抚养了。”
江倾打开自己这侧的车窗,让院子里花香混合湖风吹入,冷气细微的嗡鸣声一下消失在夜风中。
她的低笑无限放大。
“算了,你也不差那两个钱。”音落,推车门,拎包下车。
纪荷以为他不会下车了,可还是下来了。
两人站在车头的两束灯前,身高的不对等,使得地上两抹身影一个伟岸,一个柔和。
纪荷邀请,“不然进去看看他们?”
“都睡了,怎么看?”江倾蹙眉看她,“别胡思乱想,争议也是机会。”
纪荷点点头,笑着朝他挥了挥手,走了两步又回头,告诉他今天在省道面对特警的子弹她其实有点怕,笑音一转,又说,“后来一想,孩子们有你,我就天不怕地不怕了。你是个好爸爸。晚安!”
江倾目送她拎着包的背影进入院子、消失在后进门的玄关处,薄唇微扬,眼神复杂。
……
第二天一早,刚到局里,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等在办公室门口。
拦下他,“很精神嘛。看来养的不错,走,我请你泡澡。”
一大早,第一天上班,被拖去泡澡。只有沈局干得出。
江倾拒绝失败。
被拉到市局附近的洗浴中心,脱了个精光。
沈局打量着他修长骨骼下的健硕肌肉,一个劲儿的赞,要不是早上人少,江倾觉得自己肯定没沈局嘴里的那么英伟,绝对吓死一票人。
那位搓澡的师傅看到他后背被霰、弹枪轰出来的蜂窝状伤痕,两腿打颤,往旁边一蹦,甩着毛巾叫起来“哎呦我的妈——”
江倾偏头失笑。
真的。
他很久没这么乐呵过,差点被搓澡师傅逗死。
冲完后,和老师一齐坐进池子里,那老师傅可能也是闲,意犹未尽蹭过来和他们聊天。
江倾不怎么积极,静笑着看自己老师。
沈局炫耀到不行,“这我学生——这辈子我最骄傲的学生!”
老师傅喊:“都打成这样了还能活呢!的确是条硬汉!”
江倾胸膛笑到上下伏,打湿的发散在眼角,低头,点烟。
沈局教训他,“还抽。体内剩三颗子弹,干脆把烟戒了,趁机逼自己一把。”
“我想的话,任何事用不上逼这个字。”江倾径自点燃,眼底藏笑,为了老师面子,将自己口中的烟夹下,孝敬给老师,“嫌弃不,您最得意的学生?”
“屁。”沈局让搓澡师傅在自己肩膀上按着,神情快活似神仙,吞云吐雾。
“还有三颗子弹啊!”搓澡师傅是个话痨,很努力的逼自己住嘴,不打扰客人,但江倾后背的痕迹给他冲击太大,又忍不住瞪大眼发言。
“很小。”江倾笑,“不在关键位置,携带生存没关系。”
“多小?”
“有的米粒那么大吧。”江倾眯眸想了一下,当初在清迈做手术,事后端出来的子弹满满一碟,有的的确只有米粒大小。
搓澡师傅咋舌,不再说话了。
沈局按了一会儿受不了,让师傅走了,剩师徒两人。
江倾没再抽烟,沈局自顾自抽着,他很满意江倾变成一个听话的学生,突然泪流满面的倾诉起来。
“如果林深和你一样,也能在突然的一天回来多好?”
江倾侧眸,看到三年不见就变成满头白发的老师老泪纵横,一时深拧眉,细心安慰,“您想说什么,我听着。”
沈局只有沈清一个女儿,他现在是失独老人。
学生很多,宋竞杨他们更是就在身边,每个人都来看他,可沈局这一辈子就这样了。
和远在美国的亲家共同抚养着一对外孙,对着孩子从来是威武的姥爷;对着妻子、无限愧疚。
他喜欢泡澡,认为人生三大乐事,喝酒抽烟加一个泡澡,现在却觉得再大的乐事不如孩子一颦一笑。
他想念沈清,想念到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