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央一双绿豆眼亮晶晶的,闻言心满意足的转身走了。
周玄清看着,莫名就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眉头舒展,唇角上扬,带的桃花眼微眯。
夏日雨后微风徐徐,带着阵阵难得的清凉,屋中阒静无音,唯有后罩房檐下那一串页铃叮叮当当乱响。
周玄清坐在窗前,双手抱头靠在椅背上,惬意的瞧着院子里花团锦簇,心却早就飞到了别处。
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探手在怀中一掏,却掏出一只镯子,这是从阿年手上取下的,方才忘了还给叶繁星。
谁料窗前突然冒出云央的脸,探手进来,掌心也是一只镯子,瓮声瓮气的道:“世子,这镯子是三公子的,您帮我还给他吧……”好歹她也是出了力的,这点请求不过分吧?
周玄清看着手中两只一模一样的镯子:……
此时永城也是雨后初霁,一道弯弯的五色彩虹挂在天际,阿年坐在窗前,托腮细细的瞧着。
也不知道岑缨和叶繁星如何了,德喜已经启程回去了,阿年写了封信,托他送到岑缨手上,另还吩咐德喜,让世子将那日取下的镯子还给叶繁星。
楚云这两日不知去了哪里,杜家并未见他踪迹,阿年觉得他应该也走了。
她算是心愿得成,其实也未受什么波折,一路顺遂,想起从前在周玄宁院子里,叶繁星老神在在说的话:阿年,你是有福气的。
阿年不禁笑了,她遇到的人,都挺好的,她的确有福气。
在永城的日子,其实还挺快乐的,杜家的下人都十分和善,并没有因着主人未归就苛待她,阿年在这,只觉轻松无比。
听到丫头们说杜家老爷回来了,阿年连忙整理妆容衣衫,随着丫头们一起,去拜见周玄清的舅舅,杜安城。
虽说没有血缘关系,可阿年知道周玄清十分尊敬这舅舅,从前还与她说过一次,周玄清内心,也十分喜欢永城杜家。
杜安城进来时,便接到管家递出的一封信。
“表少爷身边的小子给我的,说是要我亲自交给您,一定要您一个字一个字的看清楚了。”
杜安城知道德喜,接过信后,随意问道:“那他人呢?”
“已经走啦,说是担心表少爷没人照顾,害,表少爷那孩子,一般人还真伺候不了。”
杜安城拆开信,瞧着里头不过几十个字,摇头嗤笑起来:“这小子,长大了,总算有点人气儿了。”
阿年见到杜安城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她,她不爱浓妆艳色,穿了一身品月色齐腰交领襦裙,腰间一根苏梅丝绦,坠着一条精致的冰青色络子,乌黑头发顺滑在脑后,瞧着爽朗大方,眸若清泉,很是讨喜。
杜安城看起来和国公夫人差不多大的样子,通身都是读书人的气质,穿着青衣澜衫,头戴纶巾,面色红润白皙,眉眼带笑,看着儒雅的很。
阿年连忙走到近前,躬身屈膝行礼,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杜安城解了围:“既是清儿那小子托付过来的,也随着他喊我一声舅舅吧。”
阿年脸‘腾’的一下,全都红了,耳朵尖都滚烫,细声细气的叫了声:“舅舅,舅舅安好,阿年见过舅舅。”
杜安城见她羞涩,知道是害羞了,大笑起来:“阿年,不必拘束,清儿说了,让你安心在这住着,莫怕。”
阿年闻言也抬头,羞赧的笑,屈膝行礼:“是,舅舅。”
“在这可还住得惯?”杜安城带着她在园子里走,边走边说话,“清儿那小子实在太仓促,阿年,若是有哪里不好,一定要说出来。”
阿年连连摇头,又连忙点头:“舅舅,这里很好,我很喜欢。”
杜安城见她诚惶诚恐的,只是笑了笑,“清儿说,等过些日子便会接你回去成亲,你与清儿,相识许久了么?”
阿年没想到周玄清留下的信,说的竟是这些,面色羞红,却还是点点头,抬头看着杜安城温和的眼睛,轻轻说道:“嗯,也不算太久,我本来是国公府里的丫头,后来,是世子的侍妾。”
本以为杜安城会觉得她身份低微,没想到他却了然笑了起来:“哦?这倒不像那小子会做的事儿,不过,比他那父亲强许多。”
阿年知道他的意思,国公夫人便是他的妹妹,虽说关系破裂,可这多年的感情不是说断就断,国公夫人嫁到国公府后,一生坎坷,他对国公爷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世子为人雅正端方,秉节持重,此番是因为阿年……”
杜安城摇头轻笑,笑眯眯的打断了她的话:“这你可说错了,若他真的如你所说那般正人君子,那你在这又算怎么回事?”
又重新打量了阿年一番:“看来,清儿是真的将你放在心上了,幸好,他没有随了那个父亲,不错。”
一番话,说的阿年再次晕生双颊,她再不是国公府里那个小丫头,也不必时时低着头,身份的转变,带给阿年的,不仅仅只是这么一点用处。
阿年此时脸红透了,嗫喏说道:“舅舅,世子他,可有说何时来接我?”
那日匆匆一别,阿年被楚云坑的一句话都没说,此时想想,阿年心头仿似有千言万语。
杜安城见阿年小女儿姿态十足,因着杜若言,他本就对周玄清十分喜爱,如今看他肯为心上人花心思,十分欣慰。
想起那封信上的话,虽简短,却字字句句都在为这姑娘考虑,想来是思虑了甚久。
甚至,这姑娘还是从别人手上抢回来的,杜安城不禁摇头,这小子,跟他娘可真像。
“阿年,我这段日子可能还要时不时出门,这家中无主,你能否替我管一阵子?”
阿年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舅舅,这,这如何使得,阿年怕做不好……”
杜安城摆手,笑着安慰她:“无妨,你不会,就要学,我府上事务简单,你先试试,等以后回了清儿身边,可比这难的多了呢。”
信中周玄清言辞恳切,阿年到底身份低了些,他虽可以挡去许多外头的,可终究夫妻一体,阿年的路也很长。
总归是希望两个年轻人能相互扶持,若是阿年太弱,时日久了,光靠爱意支撑,能得几时?
第72章 抬头的第四十二天
杜安城并未询问阿年是否愿意嫁入国公府, 周玄清写在信中,想让舅舅代为询问, 若是阿年真的不愿,他也不会逼迫,杜安城私心里,觉得阿年是差了些,不过瞧着阿年那娇羞的样子,过来人哪里还不懂。
哎,他那外甥, 最不好的,就是对自己认知的太过清晰,杜安城想到这儿,又摇头不止, 有周季深‘珠玉在前’, 也容不得周玄清马虎。
阿年闻言, 眼中露出感激, 她总得要会些什么,不能像在长宁院那般, 永远要世子手把手的教。
她从未掌过家,叶繁星与她商讨婚事的时候,也从未说过,会教她如何管家, 许是忘记了, 也许是不太在意, 毕竟阿年只是个过客。
叶繁星这一生不易,做事的目的极强,也不知自己不见了后, 叶家现在如何了。
雨过天晴的这几天,玉京城又恢复了闷热的天气,这三伏天里,人人都恨不得泡在凉水里,去一去燥热,路边不拘什么树,凡是日光晒过的,全是蝉鸣声声,聒噪的很。
叶家一如既往的安静,叶婉是彻底不成了,为了能叫她好受些,屋中冰盆摆了不少。
这日叶婉明显清醒了不少,把叶繁星叫到身边,周季深也赶出去了,只留下母子两说话。
叶婉见儿子疲惫了不少,眉头紧蹙,眸中带着深深的无力感,看着不像新婚的,倒像是失了魂。
“怀仁,若是有什么不痛快,就跟娘说说,以后,娘怕是听不到了。”
她不过说了一句话,就喘的厉害,嗓子就好像风箱拉过一般,粗糙嘶哑,多日病榻缠绵,精气神早就被病痛夺走,头发已是全白,瘦骨嶙峋,看着像是百岁老人。
叶繁星紧紧握着她的手,温和的看着她,面上还带了丝笑:“娘,我没什么不痛快,您放心,我一定能好好过日子的。”
叶婉又断断续续絮絮叨叨的拉着叶繁星说了好一会,浑浊的双眼中含着泪,随着两滴泪落下,眼睛陡然清明了许多。
“娘?”叶繁星瞧的仔细,见她有了变化,连忙喊了两声,“娘,您还好么?”
却无人回答他。
叶婉像是陷入了幻境,双眼直勾勾的望着窗外,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眉目舒展,难得露出开怀一笑,手渐渐伸出。
声音也清晰了许多,“爹,娘,你们还是来接阿婉了,我就知道,你们是疼阿婉的。”
这应该是在叫太师夫妇吧?叶繁星没有见过,叶婉并不知亲身父母在哪,此刻最想见的,自然是养父母。
顺着叶婉的目光看去,是那株叶繁星看过无数遍的柳树,好似枝条又长了些,叶片又绿了些。
他不禁发怔,人活得艰难,走不到上坡便要走下坡,那些死物却活的上进的很,日日汲取营养往上攀登,不知疲倦。
明明都是争得自己生存的一席之地,可为何人就这般的难?从呱呱坠地到牙牙学语,便分了无数的三六九等,等你好不容易长成,又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困扰着你,叫你不得安宁。
他自想的入神,却不见叶婉看向他那不舍的眼神,那双眼里,装满了不舍、慈爱、难过、可怜……
无数的情感在里头奔腾,不过三五息时间,似是蜡炬成灰、油尽灯枯,眼中瞬间失神,终是颓然闭上了眼,再无声息。
叶繁星始终没有转头,只是将掌中那如枯树般的手紧紧抵在额头,直枯坐到了天黑。
……
生死轮回是大事,叶繁星自是要操办一番,叶婉身份尴尬,他却不想再委屈了她,生前委曲求全也不见得有好结果,死了不大操大办一番,他这做儿子的不安心。
周季深没有走,一直跟着忙前忙后,从寿衣到入棺,甚至陪葬的东西,他都一一过目。
叶繁星如今更是懒得理周季深,母亲去了,他与国公府再无瓜葛,国公府的恩情,他铭记在心,可国公府并不需要他报恩,此时离得远远的才是正理。
玉京城中,虽说天气炎热,却一直风平浪静,自鸳宁郡主和卿风的婚事赐下以来,再未有什么大的事情发生。
直到有人看到,镇国公府现任国公爷、周季深为自己的外室身后事奔忙不停,还哭的昏死过去,这件沉寂了十来年的往事,又重新在街头巷尾茶楼茶肆里甚嚣尘上。
就连周玄清在昭文馆都有所耳闻,只是卿风和他关系甚笃,时常不许旁人议论,可防人之口胜于防川,即便是茶楼里,周玄清总能听到一些。
“你说,那个邹婉死了?”
“不会吧?”
“真的,死了,国公爷还在那哭呢,而且邹婉的儿子也在。”
“哎,她儿子前些日子不是才成婚么?”
“是啊,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娶的女子是从国公府出来的丫头嘞。”
“什么?国公府出来的?”
“你说也是奇了,邹婉那么想进国公府,如今到了了,儿子娶了国公府出来的丫头,也算是得偿夙愿了吧。”
“邹婉没了,国公夫人现在肯定乐着呢,恨了那么些年。”
“哎,”有人叹了一声,“不过都是苦命女人罢了,有什么可乐的?”
“哎,是啊,可惜了太师大人跟老镇国公咯。”
此话一出,声音到底少了许多。
是啊,都是苦命的女人罢了,不管是叶婉还是杜若言,谁都没有赢,都是输的彻彻底底。
周玄清一开始还对周季深有些怒意,国公府传闻本来就多,周季深这样做,简直是拿着母亲的脸面在地上擦。
可一想到他这样自苦,不过都是在弥补心中的亏欠,一时又只觉他可怜的紧,连去骂一句的兴趣都没有了,左右他荒唐事这么多,再多一件也是虱多不痒。
幸好将阿年送走了,若是留在这,恐怕所有人的目光都会凝在她身上。
德喜跟楚云都回来了,听德喜说阿年在永城过的很好,周玄清便放心了,只有楚云不高兴,因为云央压根就不搭理他。
这日周玄宁带着阿蕴回来了,阿蕴偷偷摸摸的蹭到周玄清身边,见自己娘亲和莺歌去端点心了,大大松了口气。
“舅舅,我能去看看叔叔么?”阿蕴这段日子换牙了,说话总是漏风,连笑也少了很多,“叔叔的母亲去世了,他肯定很伤心的,可娘亲不让我去。”
阿蕴很是失落,稚嫩的小脸红润润的,“叔叔和我是好朋友,好朋友现在很伤心,我还是应该去看看的,对吧,舅舅?”
周玄清怔怔的瞧着他,恍惚间,就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亦或是从前的叶繁星,那时候,他们俩,也是好朋友,也会互相为对方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