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山……
魏娆眺望远方的云雾山。
和离之后,她不理会陆濯,陆濯竟然搬到了云雾镇。魏娆刻意不再出门,没想到那日清晨出去跑马,竟然会在云雾山脚看见他。当时魏娆就不觉得那是巧合,婚后问起,陆濯说他每天早上都会去那里等她,所以才会有一次“巧遇”。
还有重阳节的时候,他早早地爬到山顶,就是赌一次可能会与她相遇。
他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远处的云雾山好像也变成了他,一会儿温润如玉地看着她笑,一会儿目光复杂欲言又止,一会儿是雪地里他冷冷地要将猎物送她,一会儿是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放倒两个刺客的时候讽刺她举止不端惹祸上身……
早几年的陆濯,还真是处处让人讨厌,一会儿奚落她不够娴静,一会儿嫌弃她母亲改嫁,一会儿指责她不该在山野间换衣服,一会儿嘲讽她与外男进出酒楼。
每一样,魏娆都记得。
明明那么讨厌,她后来怎么又喜欢上了?
因为他肯放下身段一次又一次地来讨好她,被她扔了茶碗也不恼?因为他巴巴地跑到外祖母的瓜田,又是牵牛又是推犁?因为她叫他跳河去找药草,他便在水里寻了半晌?因为他骑着飞墨追上来,只要讨她一笑?
魏娆勒马,掉头。
她不想再看云雾山,至少今天不想。
李蔚已经跑出很远了,回头一看,发现魏娆竟然调头往回走了,也不跑,就那么慢慢悠悠地沿着乡间小道信马由缰。李蔚顿时跟着勒马,眉头紧锁,难道魏娆输不起,不想跟他比了?
李蔚往回奔,很快就追上了魏娆。
“公主这是何意?”李蔚与魏娆并肩,看着她问。
魏娆瞥他一眼,出城的时候还是觉得顺眼,此时看了只会心烦。
可魏娆知道,李蔚没有做错什么,是她的问题。
她以为三年过去了,陆濯对她的影响没那么重了,她以为自己可以找个顺眼的男人试试看能不能再开始一段姻缘,可真的试了,魏娆才发现三年根本不足以让她放下陆濯,哪里都是他的影子,连他的马都让她看不进去别的马。
“我对你没感觉。”魏娆对李蔚说了实话。
凡是来提亲的,魏娆见归见,却不会吊着谁,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不想浪费别人的心力。
李蔚脸色微变,好在他也没指望一次就赢得她的心。
“也许今日时机不对,公主不想跑马。”李蔚善解人意地道。
魏娆不置可否。
李蔚攥攥缰绳,道:“公主半途而废,这场赛马,可算臣赢了?”
魏娆听出来了,李蔚并没有死心。
既然答应了他输了就给彩头,魏娆也不想毁约,笑问:“你还想与我同赏花灯?”
李蔚正色道:“是,还请公主再给臣一次机会。”
魏娆点头:“可以,不过元宵灯会后,我不会再见你。”
她这话的意思很明白了,答应赏灯只是履约,她与李蔚绝无可能。
李蔚却不甘心就此认输,女人善变,也许花灯月下再见,只要他足够诚意,就能打动她的心。
两人还在回京的路上,陆濯父子已经来到了英国公府门前。
近乡情怯,陆穆看着熟悉的家门,竟不敢再往前行一步。
陆濯看眼父亲,上前叩门。
门房打开门,迎面就看到了陆濯。
守城士兵都能认出他,陆家的门房曾经天天都能见陆濯好几次,此刻目光相对,门房直接愣住了。
陆濯朝门房笑笑,折回,握住父亲的手腕,牵着浑身颤抖的父亲往里走。
门房与陆濯差不多的年岁,并没有见过陆穆,此刻反应过来,他激动地朝里面跑去,用他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朝内通传:“世子爷回来了!世子爷回来了!世子爷回来了!”
离得最近的是忠义堂。
英国公坐在院子里,正在给一帮曾孙做木头小枪,英国公夫人去花园里看着一群猴崽子了,整个院子里就他一个,很是清静。英国公非常享受此刻的安宁,如果孩子们回来,一个个小猴儿似的在他眼前晃在他耳朵下面吵,要么这个哭了要么那个尖叫,英国公真的受不了。
门房撕心裂肺发疯一般的声音传来,英国公率先皱眉。
不多时,门房满脸眼泪鼻涕地跑过来,告诉他,世子爷真的回来了,就在门口。
英国公看着这门房,平时都好好的,不像突然会疯……
所以……
英国公一把扔了手里的木头杆子,龙行虎步地朝前面走去。
到了前院,英国公最先认出了陆濯,他的目光定在陆濯身上就移不开了,嘴唇颤动,想喊“守城”,又怕自己只是眼花了,只是在做梦。
“祖父,不孝孙儿回来了。”陆濯快步来到老爷子面前,跪了下去。
英国公颤抖着摸了摸他的头,真的摸到了,他再去摸男人的脸,摸到一脸的泪。
陆濯握住老爷子的手,仰起头:“祖父,真的是我。”
英国公突然跪下去,抱着陆濯的肩膀,祖孙俩额头相抵,想哭又极力忍耐,脸憋红了,泪却没有忍住。
就在英国公想说点什么时,另一道影子跪在他旁边,连着朝他磕了三个头。
英国公看看对方,刚要问孙子这是谁,对方缓缓地抬起了头,露出一张沧桑的脸,泪满衣襟。
英国公只觉得脑海里轰然一声,身形一晃。
“父亲!”陆穆先陆濯扑过来,扶住了自己的老父亲。
英国公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儿子,他紧紧地抓住儿子的手,仿佛不这样,儿子就会消失。
陆穆涕泪俱下:“父亲,是我,儿子无能,被乌达所擒,困于北海二十余年……”
英国公又岂不知道长子走了多少年?
他说不出话,目光在长子、长孙脸上逡巡,最后祖孙三人抱在一起,压抑的哭声不断地传开。
贺氏所在的春和堂,是其他四房离这边最近的。
听说儿子回来了,贺氏跑来的路上鞋子都跑丢了一只,一路洒泪狂奔,到了院子,看到抱在一起的爷仨,贺氏一眼就认出了儿子的背影,她哭着跑过去,口中唤着儿子的名,然而就在儿子回头看来的时候,另一个人也朝她看来。
他的脸变了,可眼睛还是那双眼,贺氏脚步一顿,失魂落魄一般,竟不敢再上前。
陆濯没有动,眼看着父亲朝母亲走去,陆濯扶起祖父,默默地替祖孙俩收拾起来。
贺氏哭晕在了丈夫的怀里。
二十二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二年,她最美的岁月他不在,如今她已老矣。
陆穆将妻子抱进厅堂放到椅子上,看着她眼角的轻纹,看着她依然白皙美丽的脸,再看看即将落在她人中上的自己的手,粗糙如同树根,陆穆竟怕自己会弄伤了她。
外面,陆家其他人纷纷赶来了。
陆濯看到了三位婶母,看到了几位弟媳,看到了年迈的祖母以及兴奋跑来的一群孩子们,然后在那群孩子里,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女儿。
可女儿看他的眼神,分明是在看陌生人。
陆濯忍着心中的激荡,先安抚了祖母,等祖母去寻父亲了,陆濯与几位婶母点点头,终于朝躲在陆滨身后的阿宝走去。
陆滨是陆濯的小六弟,今年九岁了,非常懂事,见大哥走过来,陆滨将阿宝拉到身前,告诉她:“阿宝,他就是你的爹爹。”
阿宝满四岁了,其实也懂得一些事了。
她知道自己的爹爹是英国公府的世子爷,是祖母、曾祖母十分想念的人,刚刚长辈们都承认了这个人,抱着他哭了那么久,阿宝就知道,眼前的男人,真的是她的爹爹陆濯。
可是,爹爹跟娘亲口中的爹爹不一样。
娘亲告诉她,爹爹是京城最俊美的公子,比五叔还要好看百倍,可眼前的爹爹,他那么黑,脸上还有一道疤……
“阿宝,还记得爹爹吗?”陆濯单膝跪下来,视线模糊地看着女儿。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变了,他怕吓到女儿,明明想哭,他刻意笑得温柔。
阿宝不记得爹爹了。
可她喜欢这个爹爹,他虽然没有娘亲说得那么好看,但这个爹爹是她的爹爹,亲的。
“爹爹。”阿宝乖乖地走过去,抱住了自己的爹爹。
陆濯真的没想到女儿会如此轻易地接受他,抱着女儿小小的身子,陆濯垂头,让眼泪隐入了女儿肩头的衣衫。
“阿宝,你娘呢?”
父女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叙旧,陆濯回视聚集在父亲身边的亲人们,悄声问女儿。
阿宝当然知道娘亲去做什么了,她喜欢李三叔,今早还高兴娘亲要与李三叔跑马。
她喜欢李三叔,想让李三叔做自己的新爹爹,可亲爹爹回来了,他一定不会高兴她那么想。如果娘亲不要她了,要找个新女儿,阿宝也会不高兴。
阿宝不想爹爹难过。
所以她撒谎了:“娘去看老太君了。”
陆濯有一丝奇怪:“怎么没带阿宝去?”
阿宝眨眨眼睛,继续撒谎:“我不想去,我想找哥哥们玩,娘就送我过来了。”
陆濯懂了。
一大家子的人简单叙旧后,陆濯父子还要进宫,陆濯准备回松月堂沐浴更衣。
英国公夫人笑道:“快去快去,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陆濯告退,将女儿留在了母亲身边。
英国公夫人招来阿宝,让贺氏去照顾陆穆。
贺氏有一半的心在丈夫身上,另一半却在儿子那边,她很担心,如果儿子发现魏娆已经准备改嫁了,最近相看了不少世家子弟,儿子该有多痛苦。
英国公夫人叹道:“让他先进宫吧。”
剩下的,慢慢来。
第144章
陆濯朝松月堂走去。
他与魏娆在甘州住了三年,边关耽误了三年,时隔六年再次走在这条路上,陆濯并无任何陌生之感。
阿贵、赵松、赵柏都跟在他后面,之前虽然以为主子死了,可他们继续留在了松月堂,今日得知主子归来,三人自然早早跑了过来,一个个红着眼眶,默默地看着前方主子的背影。
陆濯心里空空的。
他自然想念家人,想念女儿,可最想见的人没有见到,那种期待与失落,就像当年在锦城,他为了征兵在外奔波一个月,一忙完就想快点回到锦城去见她。那时陆濯甚至还没有理清楚自己的感情,都会因为寻而不遇而失落,如今……
“公主搬回公主府了?”陆濯忽然问,他想起女儿的话,说娘亲要去探望老太君,将她送了过来,是送过来,而不是留在家中。
陆濯与父亲抵达边关,曾在守将府里停留一日,便也从守将口中得知了铁蝎岭一役之后发生的事。所以,陆濯知道了魏娆曾为了他奔赴战场,曾带人去铁蝎岭寻他的尸身,知道魏娆救回了二弟,揭发了韩辽父子,知道魏娆被封了公主。
至于期间的细节,守将无从得知,也没有说太多,可陆濯能想象出魏娆初闻噩耗时,会有多痛苦。
阿贵与赵松兄弟对个眼神,不知该怎么回答,心乱如麻地嗯了声。
公主的确搬回公主府了,但不是小住,而是,恢复了自由身。
陆濯将三人神色中的复杂理解成了他们怕他发现魏娆搬出去而不高兴。
陆濯岂会因为这种事不悦?
他了解魏娆,生性自由散漫,他还在京城的时候,夏日魏娆都要搬到自己的府邸快活避暑,这三年他不在,魏娆空守松月堂,只会触景伤情,搬去公主府,她才会好受些。
陆濯理解。
沐浴过后,陆濯就要进宫了,他吩咐赵松:“去闲庄知会公主。”
他这一进宫不知要耽搁多久,陆濯等不及了,他想一回来,就看到魏娆。
陆濯急着去与父亲汇合,赵松则马不停蹄地出了城门。他是主子身边的人,他知道主子与公主的感情,这三年所有人都以为主子死了,公主寂寞太久才会生出改嫁之心,如今主子回来了,公主肯定高兴,肯定会回到主子身边。
陆濯、陆穆随着英国公进宫了。
赵松也在近郊处遇上了并肩而行的公主与李蔚。
魏娆看到赵松,见他神色匆匆,第一想到了女儿,皱眉问:“可是郡主出事了?”
赵松摇头,下马,单膝跪到她面前,一脸喜色:“禀公主,世子爷与大爷回来了!当初铁蝎岭上,世子爷跌落悬崖身受重伤,与一乌达兵更换了衣物假死脱身,因腿伤隐居三年,腿伤恢复往回赶,正好遇到被囚北海二十多年终于寻机逃出来的大爷……”
这便是陆濯父子俩商量好的说词,基本都是真的,只是改成父子俩被困在不同的地方,免得消息传到乌达,乌达怀疑到隆布一家人身上。
赵松知道公主会问,所以一口气说了很多。
可魏娆只听到了一件事,陆濯回来了,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