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等傍晚时分,雨也停了,甚至外面天边还起了层晚霞,徐杏这才稍微收拾了一下,赶着去客栈忙今天的活。
徐杏推门而出,就见太子已经候在了门外。
而此刻的太子,早已褪去了那身华丽的锦袍,只穿上了和徐杏身份匹配的青色布袍。
而束发的玉簪也被一支极为普通的木簪所取代。
此刻的太子,衣着扮相都十分朴素。
但再布衣荆钗,他那通身与神俱来的贵族气派,还是不逊丝毫的。
立在这狭窄的普通小巷子里,也会频频惹来路过之人的打量目光。
徐杏转身锁了门,看了他一眼后,也没说什么话,只径自走了。
太子自然跟上。
太子虽然是跟上了,但倒识趣,只默默跟在人身后慢慢走。落后一步左右的样子,人家不主动和他说话,他就沉默着,以免说多错多,平白讨嫌。
徐杏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更是牢记自己的身份。就凭她,让一国储君如此委屈巴巴可怜兮兮跟着,她也实在不配。
其实她从没想过让太子去降低身份来迎合她,更没想过要太子这般委屈自己。
她总觉得,她和他既然走到了如今这一步,最好的结局就应该是相忘江湖,彼此安好。
她做她的厨娘,他即刻回京去,做他高高在上的一国储君。
各司其职,彼此安守本分,继续过各自本来应该过的生活。
她希望她未来的伴侣可以打从心眼里对她爱重,但她也知道,若伴侣是太子的话,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们之间,从头到尾,都非常的不般配。
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走到一起去,注定是会彼此折磨,注定会痛苦的。
可徐杏也知道,她该说的都说了,太子不肯走,她也实在无可奈何。
徐杏也不忍心他这样,可怜兮兮的,跟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
这样会让她很难受。
而且她想,他那般高高在上的一个人,想来也是没在谁跟前如此落魄委屈过的。如今他心甘情愿的还好说,若是哪天一个不高兴就翻了脸,和她翻起旧账来,实在够她喝一壶。
徐杏觉得实在没必要把两个人的关系弄得这样紧张,这样的剑拔弩张。所以想了想,她主动停下来等了他一下。
太子见状,便抬眸一直看着她。
等他跟上了,和自己并肩一起走后,徐杏这才继续往前去。
“殿下这样,让我受宠若惊。”徐杏抿唇,“也惴惴不安。毕竟,殿下再怎么化身平民,可身份始终摆在这儿。”
太子并不觉得委屈,这是他心甘情愿做的事,没人逼他。
何况,谁又能逼得了他?
他只是觉得,杏娘在他身边时,他并没能全心全意坦诚相待。对她有隐瞒,有所保留,也有自以为是的为她好。
后来他自己一个人静处时,也有想过。什么是好?她认为的好才是真正对她好。
太子其实从未轻视过她青楼女子的身份,从一开始,在他眼中,她就是一个父不疼母不爱的可怜女子。他至今都仍记得,初见时,他就被她明若皎月艳如桃李的容貌给惊着了。
心里想着,这世上,竟还有如此明媚娴静,又温婉动人的姑娘。
他当时暗暗的,没动声色,但却将人牢记在了心。
再念及她可怜的身世,之后他也是想也没想,直接就借雁奴的名义送了她一块可随时出入东宫的玉牌。
给她玉牌,也算是给她撑腰。更是间接敲打了徐公夫妇,让他们夫妇二人在继续忽视这个亲女的同时,也该知道要有所收敛。
原只是记着人,想着要护着她一些。他也没动过别的心思,更没想过要让她入东宫。
但之后的发展,却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掌控。
有些时候,心交出去了,便事事都不再受自己所控。
于是,他筹谋划策,费尽心机掳她入东宫,让她日日与自己相伴。
但他也心虚啊,毕竟当时她是心不甘情不愿,她真正想嫁的人是郑三。
越是和她一起久了,就越是介意。
他也会生气,会吃醋,会莫名其妙去猜度她的心思,更是会莫名变得喜怒无常。
于是,他想倾其所有,给她一切自己所能给的。
他想用最尊贵的身份,用自以为对她的好去圈住她。
他希望日子久了她可以放弃对外面生活的向往,可以明白他对她的好,就这样一辈子安心伴他身侧。
往事历历在目,如今细细想来,竟是他错了。
而如今,他是真正想和她过一段她向往的民间生活。
太子说:“孤这个身份,也是父母给的。除去这个身份,孤也什么都不是。我如今和你一样,都只是这小巷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百姓而已。”
太子一直想在她面前以“我”自称,但可能是习惯使然,偶尔的,还是会自称几句“孤”。
徐杏想了想,和他说:“一会儿去了客栈,殿下就别这样跟着我了。夏家夫妇的客栈好不易才有点起色,我也还想好好在这里干活做生意……还望殿下能够理解。”
太子点头:“理解,当然理解。”又趁机说,“既都是普通身份了,如今你也不必一口一个‘殿下’的叫,唤我一声子良就好。”
子良其实是太子的表字,少时念书时,他的先生给他取的。
从前还有人叫的,只是后来他身居高位,就再也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了。
如今想想,倒也十分怀念从前做魏公世子的日子。
第103章 第103朵杏花
徐杏知道,若真改口唤他子良,意义就不同了,所以徐杏没答应。
“我还是叫你温公子吧。”徐杏说。
太子闻声笑了笑,他点头应承:“叫温公子也好。”
饭得一口口吃,路得一步步走,太子知道,此时此刻,他急不得。
而且这种感情的事情,也不是着急就能急来的。
他这次要的是她的心,是以真心换真心,他希望她可以被自己的真诚打动,然后心甘情愿和他在一起。心甘情愿做他的妻,与他并肩而立。此后余生,都和他在一起。
太子果然是有把徐杏的话放心里的,快到客栈时,他忽然落了她几步。
之后等她进去客栈后,太子这才跟着进去,然后寻了个靠后厨最近的位置坐下。
夏家客栈叫来福客栈,来福客栈虽然比不上苏家的酒楼饭庄,但其实规格排场也不小。在扬州城,算是中等偏上的档次。
像这样的客栈,后厨不可能只有徐杏一个厨子。除了徐杏外,还有一个掌勺主厨和另外两个厨子。
所以徐杏每天倒也不算特别忙。
要说特别忙的话,也就是最初那段日子特别忙。因为当时夏家客栈几近到了要活不下去的地步了,日日入不敷出。当时急需要引入客流量,先扭亏为盈,打好基础和口碑。
如今客流量越来越多,名气是有了,徐杏便不再以量为主。
如今她每日做的菜都是限份限量的,点她的菜,都是需要提前预约的。
可能物以稀为贵吧,也正是如此,她的厨艺才越来越受追捧。
难吃到嘴的,才会让人惦记。轻易就能吃到的,再好吃,久而久之,也就吃腻了。
徐杏做事追求效率,到了后厨套上围裙就开始忙自己的。为了尽最大可能提高她的效率,客栈特意给她配了两个帮手。
就是只要她在后厨做菜,那两个帮手就必须围在她身边给她打下手。
本来徐杏来之前,后厨有三个厨子。一个掌勺主厨鲍大厨,还有另外两个副厨章厨和林厨。
徐杏来了后,后厨便就有四个人了。
鲍大厨依旧可以管另外两个,但徐杏却是不受他管。
徐杏行事低调,她在来福客栈占股一事,她并不想传得人尽皆知。所以,夏家夫妇配合她,也并没把此事说出去。
所以不论是后厨做事的,还是前堂跑堂的,或者掌柜的、账房先生……都只以为她就是个厨娘。
一个厨艺十分了得的厨子。
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徐杏如此得追捧,自然就会损到别人利益。
所以后厨中的另外两个副厨,对徐杏多多少少有点成见在。
但因徐杏平时行事低调,说话少,做事多,对他们也颇客气,所以二人也寻不到她的错处,更谈不上会当面为难她。
不过,私下里,二人一处吃酒吹牛皮时,谈及徐杏,言语间多少粗俗不堪。
鲍主厨倒还好。
鲍主厨有手艺,年纪也稍大了些,格局自然就开阔。
平时徐杏走后,章、林二人背地里论起徐杏的不是时,鲍主厨倒还会帮着徐杏说几嘴。
说她一个女郎,背井离乡的来到扬州城,又靠双手打拼吃饭,实在不容易。也说她虽然每日干活时间最少,但也是人家有本事,手艺好。
让他们与其这般嫉妒,不如好好琢磨厨艺,先把手艺精湛了再说。
但嫉妒之心一旦有了,想即刻打消下去,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任鲍主厨怎么劝,二人私下里仍不会说徐杏一句好话。
甚至还偶尔编排她,说她定是在原本的地方干了什么不好的事,这才不得不背井离乡来扬州的。也会编排说,她定是被自己男人抛弃了,是个下堂妇,在原来的地儿呆不下去了,这才一个人跑出来的。
这些话虽都是背着徐杏说的,但徐杏都知道。
这客栈里人虽不多,但勾心斗角也不少。有嫉妒徐杏的,就有想巴结她的。想巴结她的人,自然会把暗中偷听来的这些闲言碎语悄悄告诉徐杏。
徐杏不是不想找那二人理论,只是觉得,可能如今还不是时候。
所以,也就暂时没管。
这日徐杏照例忙完自己的事先离开后,那二人又开始碎嘴起来。
而且话是越说越难听,鲍主厨实在受不了了。
“人清清白白一小娘子,不偷不抢的靠本事吃饭,你二人何必如此诋毁?”鲍主厨近四十的年纪,如今都当祖父了,生得高大威猛,严肃起来也颇有几分威严。
所以他脸一冷,倒是暂时呵斥住了那二人。
徐杏撩帘从后厨出来,一迎面,就看到一个人坐在角落的太子。她脚下步子忽的一滞。
似乎这才想起来,太子也在这边。
不过徐杏脚下步子也只是停顿了一会儿,很快她就走了过去说:“我差不多忙完了。”
见她迎过来,太子已经起身,这会儿见她主动和自己说话,太子点头问:“这便回?”想她打从进了这客栈后,人一直没出来过,这会儿也是满头满脸的汗。
他看着她这样,于心不忍,不由关心问:“要不要先在这里用了饭再回。”
如今是初夏的季节,又是厨房那种高温的地方,流点汗再是正常不过了。徐杏并不在意这些,她一边掏出帕子来轻轻擦拭脸上的汗,一边说:“厨房里油烟味儿闻得多了,这会儿倒是没多大胃口。”
太子看着她点了点头:“那……回去再吃。”
客栈离住的地方不远,走路的话,差不多走两刻钟时间。
来的时候也是步行来的,这会儿天晚了些,初夏晚风微凉,往身上吹的很舒服,二人又打算再步行回去。
徐杏忽然觉得如今和他在一起很是别扭,缅怀不了过去,展望不了未来。
要说拿他只当个普通的友人吧,可他们偏偏又是那样的关系。可要说还拿他当自己的丈夫待,那她之前的那番折腾,又算什么?
如今这般努力的活着,又算什么?
其实要她说,太子殿下实在不必陪她一起耗在这儿。他该回长安去,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去。
不过他人就在身边,便是她再不想回想过去,那些甜蜜相处的画面,也是会不受她控制的,时不时的浮于脑海中的。
她不可否认的是,对从前,对过去,对二人相处的那些日子,她是有所怀念的。
而站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她其实心中有他。
她虽恨他的霸道,怨他对自己的轻视和不信任,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也有对自己很好的时候。
徐杏有时候会不禁想,但凡他真对自己绝情些,她也不至于他稍稍说几句好话,她便心软徘徊。
到底不忍心。
徐杏觉得自己如今活成了一个矛盾的人。
既不想放弃自己心中的向往和追求,又不想真那么绝情的拒他于门外。可世间安得两全法呢?得其一,必要舍其一。
不过好在,徐杏如今倒算想得开。
她有想过,太子毕竟是太子,他能陪她在民间一个月两个月,但他不可能永远陪她在这里的。他迟早要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去。
等这个夏天过去,应该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太子就负手默默陪在她身边走,走一会儿看一眼人,看她脸上是什么表情。
太子没有刻意掩饰自己对她的打量,徐杏这会儿也有些心不在焉,所以自然察觉到了。
一次两次她可以装着没在意到的样子,但次数多了,徐杏便扭头看过去,大大方方和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