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此次,原不过是有跟随宋辰麾下的宗族儿郎们回家打趣两句,传进这位五太太的耳朵里,立刻就无事生非,跑到松鹤堂讨示下了。
宋老太太倒不似老太爷那样厌恶,摇头不在意道:“理她做什么,跟本说不通,何必白费口舌。她自己把自己框死了,连出门做客都不肯,也不过跑到我这里和老二媳妇那个当家嫂子那里胡诌几句,谁搭理她呢,能有什么妨碍,随她去罢。好不好看在咱们芝姐儿面上,当个啰唣的雕像供起来便是。”
老人家说着,心思已转到宋辰那里去了:“不知辰哥儿媳妇是什么脾性的?怎么这样久还不来,别是嫌弃咱们这里苦寒偏僻罢?”听说亦读书识字,佛祖保佑可千万别是五媳妇那种‘反叫书给读死了的’,哪怕像一点儿,她老人家都接受不了。
相伴大半辈子,宋老太爷还看不出老妻那点心思,当即摇头晃脑:“那个什么词怎么说来着——对,杞人忧天!辰哥儿自己经过他娘的那些旧事,如何会愿意娶个祸头子?再说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大舅兄,那杜小子,可是个好孩子!有这样的兄长,咱们三孙子媳妇孬不了!你快把瞎操的老心放你肚子里去罢……”
“你这老家雀儿,懂个屁!”老太太白一眼,没听跟着辰哥儿的人说吗,这孙子媳妇是什么一品诰命夫人的义女,疼的眼珠子似的,还是县君娘娘教导过的,又生的极标致,又知书达理,又持家有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完人,便是有,也落不到他们老宋家这小庙里!
宋老太太也有些见识,知道别处越是那高门大户里的闺秀便越讲究女德,况且天子脚下规矩本来就更多,像老五媳妇的人在那里才正常呢。如此想想,这满是赞誉的三孙子媳妇多半是个板正人,可让老太太怎能不犯思量呢。
“阿嚏!”鹤野城百里开外的官道上行着浩浩荡荡几十辆马车,靠前的一辆车里,云安忍不住打了大喷嚏,纳罕的揉一揉鼻子:谁在念叨她?
“着凉了?”迎春有些紧张,一面把手炉塞进云安怀里,一面从座下拿轻裘鹤氅:“快穿上氅衣。”还没进十月,来路上已经过了几场大雪。
也已嫁做人妇的梅月凑近车窗,对外面喊道:“后面车里的热水,给我们一壶。”
梅月的丈夫,宋辰麾下的一位小旗忙忙的调转马头,从后面拎来一个铜壶,从车窗里递进来:“马车走稳点儿,媳妇小心烫。”
梅月睨他一眼,又赶忙把皮帘子放下系紧,将寒风挡在外面,回身给云安两人的杯里续入热水:“是不是太淡了,不如再续些果酱?”
云安笑道:“别费心,我没着凉,好着呢。”
边说着边擎一擎手中厚厚的账簿,对迎春又道:“这潘又安倒是有几分才干,这次买下合心的庄子多得他出力了。”
迎春摇摇头:“看在司棋面上才用他罢。这人到底有胆小怕事的毛病,需得再看看,不然我可舍不得将我的司棋给他。”
云安但笑不语,这潘又安确实胆小,先前竟因家里撞见他偷偷给司棋送东西而畏罪逃了,舍下的司棋和诸人连叫住说明白都不能,几乎把个刚强烈性的司棋气死哭死。只不过再多不是,但云安仍记得这个人有一点真心是原书里那些个情圣情痴都比不了的,是他肯为司棋徇情。正因这一则,才又给了他这次的机会,倒不料这潘又安在买卖生意上,果真有些才干——将她们这一路行一路收货倒卖赚来的一笔热钱真给换成了可心的小庄子。
新添置的温泉庄子虽只有二百亩,但就在辽东郡府郡城边上,正合家里的嚼头用,况且山根处还有几处泉眼,日后仿照京西龙尾庄子也建一处小小别院,岂不美哉。
她兀自又想的入神了,迎春和梅月两个相视一笑,梅月将杯碗从她手里取出来,叹气道:“好姑娘,好奶奶,先别想那银钱经济庄子田地了,眼看就要进城了——不是明儿就是后日,可就得去姑爷家中拜见了,不如虑一虑这则罢!”
云安闻言,拍拍梅月的手臂:“人都还未见呢,我忧虑也无益,何必自寻烦恼,左右有你姑爷。”男人什么时候使,这中时候本就该他出马做调和粘合的那剂良药,不是因为宋辰,宋家又与她何干呢?
迎春也有些担心,幸好宋家祖宅并不在府城,妹婿又少小离家,已算是分家单过了,这样一来不过一年里见几次面,平日勤打发人请安送东西也就足够孝顺了。
梅月握住云安的手,翻开掌心,点着还残留的几道划痕道:“别的不提,可千万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了,听说姑爷的祖父母都有了年纪,万一吓着了老人家,才是真糟了!”姑娘自成亲后,被姑爷宠的越发纵性了,连往日那种表面文章都不愿做了:两日前官道上被山石粗木堵了一截,阻了好几队车马的路,她一个没看住,叫姑娘披着个烂羊皮袄子溜下去帮忙,亏得天上飘着雪花姑娘又捂得严严实实,这才没惊动旁人,只是现在自家车队里还有人说起那天有个矮墩墩的小子力气大得很的事呢。
云安赶忙握拳抽回手来,那日风雪渐大,后头人又赶上来,掉转绕路都不成了,不由她不心急。何况自打成亲之后,她的力气仿佛开光得了加持一般,比从前更大了,只怕连哥哥都比不上了,这样的天赋当用时不用,多可惜——云安曾想给亲近的人表演一下“倒拔垂杨柳”的大场面,无奈大家几乎骇吓的抢命一样拦下,只有黛玉捧场……
“唉,谢家大哥动作忒慢。”云安叹一声。
引得迎春也叹一声,在太上皇崩逝前,谢林两家终于定准了亲事,可谢将军早也谋了外放离京,真真是好事多磨,怕还得一二年功夫才成。需知谢将军虽不在襄平郡后卫,可也在北疆任职,这应是三个男人早商议过的。定城侯一脉本就是铁凤城祖籍,谢鲸还是三人中最先调任的,隶属山东承宣布政使司下的辽东都司。后面宋辰是顺水推舟,杜仲则是着意如此。若是谢鲸动作快些,说不得她们姊妹三人就能一起北上了,玉儿与她们两个可能不在同一郡府,但到底不是现在这样相隔千里。
姑嫂两个商量着再写一封长信交托兴隆镖局递送进京:“再下几场大雪,道路就更难行了,恐怕年前难送到妹妹手里。”
对给林姑娘通信比给姑爷们还要频繁的事情,梅月绣桔等人早习惯了的,如今连护送这趟行程二个多月的镖行的人也不奇怪了,反正这信件往复越多,他们镖行赚的越多么。
正说些杂事儿,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吆喝:“进城嘞!”
梅月的丈夫也靠近马车,低声回禀道:“正等城门检看。已遣了人速去家中报信了。”
将车帘挑起一些,云安果然看到铁灰色巍峨城墙,天将晚,又灰沉沉的,帘外北风呜咽,竟卷进来了几片雪花——“又下雪了。”车中女眷不约而同地深吸一口气,突然迫不及待想看一看这座未来数年安家之地。
方进城中,远远的就有两个身影骑马冒雪前来。
“回家了。”师兄弟两个卫在这辆马车两侧。
其余车马及人等早由机灵的带着绕别的路分散往宅院的各门。
云安从车窗里朝正弯腰低声问她累不累等话的宋辰笑,不知为何,心中突然飘过一句话:“风雪夜归人。”
只还未等云安品度一番这难得文绉绉的心境,马车角落里一堆软垫中传来娇滴滴的一声“咪呜——”
睡了大半日的狮子猫雪团儿醒了,伸腿弓腰咧嘴打着哈欠伸一个懒腰之后,大名雪狮子的猫咪就跳进云安怀里,抬起金碧异瞳,凶巴巴的朝窗外坐在马上的宋辰呵气。
宋辰:“……”
这只被他视做定情信猫的小东西不记得他了?
另一侧,从后面马车上蹿下来的虎子正蹦着高对杜仲撒欢,杜仲笑道:“虎子,听话。”
对比人家的狗,宋辰连连看了好几眼雪狮子,无奈猫不屑人心。
直到进了宅子,宋辰扶云安下车的时候,已长成威武大猫的雪狮子仍赖在安安怀里,此时马车已进二门,宋辰睨一眼懒洋洋的白猫,索性张开披风连人带猫一起抱进怀里。不等大猫反抗,几大步抱进游廊下,不叫雪水沾浸安安脚上的绣鞋——
“喵!”雪狮子极凶。
“咳!”先一步扶妻子下车的杜仲没料到师弟这动作。
看一眼猫再瞥一眼师兄,宋辰心内原想直接抱着安安进厅里去……
第74章 □□
从都中到辽东后卫戍守的襄平郡大约有一千五百里路, 云安一行人却走了三个月不止。新随宋辰做亲卫的一些宋氏族中子弟本来还暗地里嘀咕,说夫人怕是自小舍不得京城繁华,不情愿来他们这苦寒之地,所以才格外推延。可自从夫人到了襄平地界, 不仅府里彻底气象一新, 紧跟着好几家铺子货行就热热闹闹的开张起来, 这显然是早就作好的打算,这些宋辰本家的子弟再也不提那些猜度的话,反倒佩服起这位年轻夫人的手腕能为起来——
耽延的那三个月, 可没半点是用在伤春悲秋上,反而从南至北, 一行买收当地特产, 一行卖出紧俏货物。别家随任到此的女眷,大都听多了辽东苦寒多野兽的事情, 前来时哪个不是战战栗栗, 还有多年不惯的呢,只有他们夫人并夫人的嫂子, 走的这一路不似北上随任, 倒更像大商队走商了。怕连商队都没他们夫人的魄力, 但凡看过那几家货品极丰富的铺子就没有不赞叹的。
“江南的鲥贡入京,三千里路三日就到, 我们一千五百里走了三个月,只怕鹤野城宋家老宅那边不好交代,过两日妹妹登门拜见不知如何情状?”迎春强打着精神对杜仲道。
杜仲笑道:“你们也知道这则?头一个月不提, 后头两个月咱们可是没少派人迎路上去接,还不敢直接催促你们,谁成想你们反倒把派去的人也留下做事了, 险些宅子都空了。”只是看迎春困倦的模样,到底不舍得多说,总归人已经安全来了,因又道:“宋家祖宅那边你别担心,并不会为这个难为安安。宋家老太爷老太太我都拜见过,两个老人心里门儿清着呢,有这样的老祖宗当家,安安那边很不用为她忧心。”
宋辰并不是养在宋家的,情分上到底淡了一些,这人情薄了亦有些好处,宋辰可是将他对妻子对杜家的态度在本家摆的明白,宋家族中与宋辰如今正是互惠相依靠的关系,有那等想要作夭难为人的都得掂量掂量。况且安安并非是个面团脾性,任人搓扁揉圆。杜仲从妹妹长到跟桌子高就能放心她当杜家的大半个家,可是对他妹妹深有信心,宋家的这点子事,安安拿的住。
杜仲想着,再看迎春,得着准话后已放心睡着了,轻轻给妻子掖好被角,杜仲心生怜惜,路途上到底劳累,她们姑嫂两个还弄出了一条实际能走得通的商线,就更加劳心劳神了。
“小心看顾着,奶奶醒了就告诉我知道。”杜仲走出内室,吩咐在外间值守的司棋几个。
司棋忙道:“是。”
等杜仲出去了,两个将将留头的小丫头吐着舌头道:“大爷越发威严了!明明是好话,只是大爷眼睛一扫,不知怎的就有些害怕。”
“我腿肚儿都发软。”
司棋惯了一盏浓茶提神,闻言笑骂:“嚼什么舌根!快去取银吊子来,咱们在火盆上熬些江米粥,等奶奶醒了用一碗。”
小丫头们听了,忙去后房翻箱子,司棋忙又嘱咐:“轻些儿动静,你们绣桔姐姐她们就暂时安置在后头,别给吵醒了。叫她们养养精神,一个时辰后就来替换咱们,咱们多熬点粥水,到时一人灌一碗,肚腹里热热的去歇会子去。”
这话说出来,其他几个撑着精神当差的婆子媳妇心下也熨帖。于是各个忙碌起来。司棋一面听着内室迎春的动静,一面招来杜家老婆子细问些事情。
这楼婆子家三个儿子都很有出息,老大管着一处庄田,老二是姑爷的长随,最小的才十一二,正在奶奶这里听用,楼婆子本人也是这屋里的管事,管着浆洗上的事。因她前两个儿子一早便跟随姑爷到这里来了,里外的事摸的总有七八分透亮,因此司棋一贯使她来问事情。
楼婆子性子平和,老实但不木讷,一见现下情形,自己就先说了:“我方才见了我那二儿,别的不敢探问,但内宅的情形也知道了。”
楼婆子说着就忍不住笑起来,低声道:“我儿说奶奶没来之前这偌大的宅院连个丫头都没得,连洒扫洗衣的活都是小子们自己动手做的。大爷身边更是干干净净,他和隔壁宋姑爷忙的很,平日多在公房忙碌,也是接到信才特特空出这几日来。”
边说还指一指西边:“宋姑爷那边也一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