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没拦吗?”连荷月等众丫头都知但凡贾政教训儿子,贾母必然要劝说拦阻,不肯太过逼迫。
连母女相认喜事当头的香菱也奇道:“不是说宝二爷十分用功了吗,怎么去好地方读书又不肯了呢?”
梅月听闻,忍不住“扑哧”一笑:“那里来的用功?原来宝二爷先时点灯熬油的是看些个话本杂书,政老爷进他书房,翻出好些糊上正经书皮子的闲书,据说还有戏折子,将政老爷气个倒仰,连老太太这次也不帮他说话了。每日只命延请医生诊脉吃药,叫奶娘丫头好生服侍就完了。”
花婆子在旁就摇头失笑:“这宝二爷还全是小儿性格呢,通无半点担当志向,老太君呐,怕是被伤了心了。”
……
贾母可不正被伤了心。不止贾母,连宝玉房里那几个忠心伏侍的丫头,也都觉被辜负了,晴雯是个爆碳脾气,当下就扔了绣活,死活要回贾母房里去:“二爷做是什么事?我们每每深夜不睡剪灯捧茶,熬的心血都干了,可二爷却欺侮我们不识字,看那些下流东西,却哄我们是圣贤书呢!我并不管什么上进用功,只不能忍这做派,二爷看我们一个个蜡黄干瘦,于心何忍呢!你若告诉了我们,哪怕因此跟着受罚,我也不怨!……”
话未说完,已哭着跑出去了。
宝玉脸上下不来,气的如金纸一般,当下断喝:“让她走!你们也是,若要走的,我一并回了老太太,都打发你们出去!日后、日后,我只当你们死了,咱们两相干净!”
袭人忍下怨气,忙忙的劝了一句,赶紧去追晴雯。
追至院中,晴雯正对一棵木芙蓉哭呢,袭人因上来拉她的手:“你这性子越发厉害了,明知他正不自在,又说那些话,怎叫他下的来台?”
晴雯用帕子抹抹眼泪,冷笑道:“我还管他下不下的台矶来,我成圣人了?”
袭人不叫她大声,忙劝道:“他是主子,我们是奴才,本就该伏侍尽心。为这个恼他,不但理站不住,只怕还叫人笑话我们轻狂。”
晴雯想起什么来,伸出自己做针线戳到的手指,又指袭人黑青的眼下,哭道:“我们倒真是尽心了,拿着命熬呢,可那位小爷呢!素日里千好万好,都抵不过这种骗法儿!我是灰了心了,不能在这屋里待了,我劝你也想想罢。”
袭人想起自己因为宝玉知道用功上进了,感激的谢神谢佛,每日不仅陪到深夜,天不亮就起来张罗吃食补品,收拾学里的东西,连他上学去了,也不敢休息,只想着让他各处都舒服体贴,操不完的心,做不完的事。若早露个音儿出来,叫她知道这用功只是做个样样哄老太太和老爷呢,她也不至于如此……
况且如今还又添了个碧痕,袭人想起那日和晴雯瞧见的两人厮混情景,亦悲从中来,掉下眼泪来。当真是心使碎了都无用,屋里的小爷并不领情。
其实贾宝玉也并非有意欺骗,他原本书塾友处里借来那些闲书,一看入了迷,偶然熬到深夜,却不料几个大丫头个个娇声软语、嘘寒问暖的着意伺候。这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事情叫人着迷,贾宝玉一方面被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吸引,一方面乐得丫头们都围着他转,晴雯炮仗性子都温柔了,袭人也不说那些劝诫的糊涂话了,更有麝月、碧痕几个从前不大近身的,亦被袭人分派了贴身的事。这屋子里丫头各有各的小脾气,还常生些口角争吵,何时这样齐心协力的只一心伏侍他过?贾宝玉沉迷于这等温柔香乡,不免贪心多享受几日,谁知叫老太太知道了,老爷也知道了,他骑虎难下,只得每夜都看那些闲书到很晚……
这宝玉亦劝过袭人晴雯等,不叫她们这样熬着,只是贾母心悦之下,连赏了几次他屋里的丫头们,众人安敢松懈?于是事态一发不可收拾,直到贾政撞破这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
晴雯执意要去,鸳鸯只好回了贾母:“宝二爷屋里几个针线已学了出来,倒是老太太这里用老的那位绣娘先前放出去了,我们做的不如晴雯丫头好,不如先叫她回来,支应些时候?”
贾母精神不好,听鸳鸯的话,也就同意了:“我知道这丫头生宝玉的气呢,宝玉呢,也着实该打!罢了,叫她回来罢,过两个月好了再去不迟。”
听了这话,鸳鸯心内越发明白:晴雯原来才是老太太属意给宝玉的姨娘,不然不至于如此宽泛优待。只不过鸳鸯心里也打鼓,晴雯那丫头一根死脑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这会子既灰了心,那八成是难以回转的,她竟想不出日后会是何种情形了……
八月节的前一晚,贾母派去请张道士的人才回来。
张道人拜见了贾母,贾母因笑道:“老神仙,一向可好?此番请你来,原是有不得不请的缘故——当日连你也说宝玉最肖似国公爷,可这孩子长到如今,竟还是懵懂糊涂。我请你来,一是请你占一卦,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小鬼蒙蔽的暗患,二则求你这老神仙给他出个主意。”
“原本宝玉寄名干娘马道婆,被查出了使小鬼害人的事,如今官府锁了秋后发落,我只恐怕宝玉也受了她的魇镇。”贾母将事情说出来,就看张道人。
那马道婆有几分本事张道人不得而知,但这老道士却是知道贾家小公子那块通灵宝玉是假的消息。
这老道士从前被封为“大幻仙人”,当今又封了个“终了真人”的号,修道多年,确有一些本领,在他看来,那块通灵宝玉真是祥瑞之物,但天子口衔天宪,可封鬼神,一旦圣上说它是假的,那宝物的灵气也就散去了。相伴的宝物失灵,定然会有些影响。不过这外物庇佑毕竟有限,因此失去灵气会使小公子行事不如从前吉顺,但却不至于蒙蔽灵台清澈。
清虚观张道人早年做过老国公的替身,如今还是荣府的供奉,一贯亲厚异常,因此倒给出了两个主意:一是尽快给哥儿定亲成婚,定要配个八字相合的女子,已达到“中和纯粹,五行流通畅达”之效;二就是借文武之气庇护,待哥儿自己学文或习武有成,便好似鸿儒武官,自是百邪难侵,也便无忧了。张老道士想那玉至坚,辅助宝玉命格,因此一旦失灵,便要从这一处想法子补齐,他给的二法正是如此。这老道士进府前已得了嘱咐,虽按此提议,却并未给贾母泄露消息。
贾母眉头紧皱,张道士头一个法子立刻叫她想起薛宝钗的那金锁。贾母暗暗摇头,把这念头压下不表,只问道:“国子监可是文气汇聚之地,可能庇佑宝玉吗?”
张道人捋捋长须,笑道:“正是,正是!只还需哥儿自己用功些。”
好生送走了张道人,贾母就立意不许宝玉辜负了林姑老爷的心,这亦是为他自己的好处。
只是仅仅十、十一、腊月三个月里,但凡国子监休沐,贾宝玉回来就病上一场,三个月不到,人就瘦了一圈儿,可真把个老人家心疼死了。贾母无法,只得重新想起老道士给出的第一个主意,此时因宝玉在国子监表现实在不佳,贾母也知林家的婚事定然难成了,因此对与薛家结亲倒不若先前抵触。
正月吃年酒,贾母特特治席请薛姨妈母女,但来的唯有薛姨妈一人。贾母按下不安,席上将“金玉良缘”欲结亲的心思吐露了些,薛姨妈一点就知道了,只见姨妈不接话,反说今年皇室采选之事,末了笑道:“宝丫头也可参选,名儿已报了上去……”
贾母闻言,心堵眼黑:这两头的算盘,到最后竟一个都没抓住,全散了!
第66章 五万两
仅仅数月功夫, 双玉姻缘、金玉良缘尽皆成空,这两个天下少有的好女孩儿宝玉竟都无缘,叫贾母怎不恹恹。亲上加亲已不可为, 贾母不得不开始思量别家, 因世家作亲礼仪烦冗, 需要数年功夫,除非那等要子孙先立业再成婚的人家,否则大都早早就打算起来了。
男子加冠后方成亲的有的是,但那种亦是早就行完了前“五礼”, 只等亲迎了。真正等到二十岁之后才从头相看亲事的是有,但这样的王孙公子真是少得很,这亲事也并不好作, 譬如谢鲸, 他因几番守孝生生耽搁了这么几年,此时开始相看女婿的世家女多才不过刚留头不久。纵然有相中他的, 却也需他再等数年;而那些个年纪、门第、人品都相匹配的贵女们, 多已有了人家了。
贾母唯恐宝玉也落到如此境地,况且贾家不如谢家人丁兴旺,贾母也不许宝玉耽搁狠了, 因此便有些紧迫起来。再者, 贾母虽自觉身子骨还好, 但老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 她亦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 贾母不能不先把心中这最大的一件事定下了,才能放心安享晚年。于是这个年节,贾母便不像往年那样一概不会来贺节日亲友宾客,不仅在荣府请的年酒上露面, 更破天荒的应下别家年酒的请——明为吃年酒,实为相看勋贵家中的女孩儿们。
老太君已多年没有亲自管事,这一次亲力亲为才发觉当真老了,力不从心多矣。宝玉的亲事并不好成,别看他在荣国府里是天字第一号的小爷,阖家上下都捧着,但拿到外面去,实实在在的去给女家相看,其实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最尴尬的那种。
论门第,抛却国公府的风光,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五品官之子。大房贾赦才是承爵的人,贾宝玉不过二房之子,何况等贾母过世,这国公府招牌也就该摘下来了,到那时,贾宝玉论起来最多是一等将军的侄儿。论根基,在礼法上,贾宝玉其实不如嫡长孙的贾兰尊贵。论个人才干,更无甚好说的,自贾宝玉入了国子监,着实又给国子监中那波纨绔荫生里头添了好大助力,端的是“于家于己无望,天下无能第一”里头的翘楚。
这样门第、根基、才干样样寻常的人,实在不是天底下丈母娘眼里好女婿的人选,唯二出挑的,只剩下相貌和家私两样儿了。相貌没得说,这家私还是贾母有意露出口风,说她百年之后她所有梯己中有七成都是要单留给宝玉的。
贾母此举,倒真有些内囊已尽,只勉励维持外面架子的女家有意结亲,偏贾母又看不上人家。她一心相中的那些个四角齐全的女孩儿家里,却又都眼皮儿不肯夹一夹宝玉。贾母辈分高,身份也尊贵,从没受过的这么多明里暗里的推拒,不过一旬日之间,全都生受了。就连贾母垂问的一皇商家的小姐,人家家里父兄都极能干,于是也倾向于与内府、鸿胪寺的官员作亲,心中并看不上工部的只员外郎升郎中一步就蹉跎多年的贾政。
史太君无法,只好暂且在京中作罢,转而把目光放到外放官员勋贵之家,尤其是原籍金陵本地的豪门世家。因此不免感叹一句:“若是甄家还好,他家三小姐倒正配宝玉。”
贾母这里感叹,却不知自己这偏心之举早已触怒了多人,更是埋下无数祸根。她也是在贾家说一不二惯了,更是偏心成了习惯,着实没料到只在府里面自家的偏心,和主动露到外面当着遍京城承认的偏心,实际是两回事情。一家之主要紧的就是公正,就连太上皇都不敢露出偏向哪个儿子,更何况贾母这个荣国府说了算的老封君呢。
义忠老亲王的死教会了太上皇一碗水端平的道理,可贾珠的早夭却没能让史太君明白。
因此无怪乎贾赦将不满不平挂在嘴上,每每趁酒不管场合的发作,益发比从前更荒唐十倍。就连向来肯体贴孝顺贾母的凤姐也私底下向平儿抱怨:“难道只宝玉一个是亲儿孙不成?这老人家,长房长孙不疼,重孙不管,满心满眼里只他一个,日后倒真指望宝玉一个顶上五台山也罢了,可怕只怕梯己都给了人,偏还就是这一个不中用,终究是要靠那些不受疼的子孙!”
“况且这会子要替宝玉张罗,难道就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比宝玉还年长几岁的二姑娘了?一旦宝玉的亲事落准了,未免上头的姐姐耽误了他,多半会胡乱择选户人家把二姑娘发嫁了事,有这疼宝玉的心,便狠心到不肯略赐以孙女半点儿了!”凤姐抱着熟睡的大姐儿,恨道:“由此方知,老太太平日说的那些个疼爱孙女更甚的话都不作数的,养在膝下的女孩儿尚且如此,更何况我的大姐儿呢!”
平儿也不知如何劝,只道:“这个年节过去,我才知道了原来世族家论亲事如此繁琐,老太太看的那些小姐可都比二姑娘小呢!这家里大姑娘那一则不作数,可轮到二姑娘,怎的还不着急呢,若再耽搁下去,那作准亲事走完六礼得多大了呢?”
凤姐闻言冷笑:“大凡世家结姻,唯有两种是简单的,一种是亲上做亲,一种是不讲礼仪没有规矩的人家。有宝玉的亲事催着,得在他前头作完亲事的二姑娘是当不成老姑娘的,于是只能走仪礼简单的路子,或是嫁去亲戚家里,或是低嫁给那等没规矩的人。亲戚家里,因我的缘故的王家已不算在里头,史家偏没合适的男儿,只有个薛大傻子勉强在里头。若是低嫁,那大抵是吃祖宗的老底子,寻个行伍里一官半职的武夫……真真是可惜了二姑娘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