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儒撇撇嘴,并不搭话。
他老婆子也不以为意,笑道:“出来时正巧撞见那府里的三个客居的小姐,诶唷,个个都跟花骨朵一般!我想着咱们瑞儿若能娶了其中一个,那就是祖宗保佑了!”
贾代儒为人方正刻板,旁人哪敢把荣府里的闲话说给他呢,因此代儒只知道堂侄女贾敏死了,她女儿被接了来。又想起贾政打发人告诉他年后要叫内甥儿名为薛蟠的同宝玉一同进塾里念书,他还听老妻絮叨过荣府老嫂子把她侄孙女接过来养活——因此以为是黛玉、宝钗和湘云三个。
若是这三人,贾代儒也说不出什么,只不过:“痴心妄想!倘若你真给瑞儿说成了其中一个,我便是允他娶妻又何妨!可你不想想!林家,史家,薛家,哪个能看上他的!”
代儒越说越气,他是读书人,最推崇林家,林如海在贾瑞这个年纪,早已中了举了,人家做了举人仍能安心读书,随后一鸣惊人中了探花,光耀门楣——随后才娶的妻子。
“他但凡有一点志气出息,哪怕有个秀才的功名,我都肯舍下老脸来去替他相看个书香家的媳妇,也好给他拜个正经科第出来的老丈人!”代儒手哆嗦着指东厢,厢房里亮着烛火,把趴在门上偷听的贾瑞的影子映的明明白白:“你看看他,我恨不得打断他的腿,叫他只能坐下读书!”
贾代儒的老妻看到孙儿的影子却捂着嘴直笑,拉代儒道:“他年纪到了,你学里的子弟比他小的都有成亲的,他哪能不想呢。这是好事!老头子,你看咱们这院子里多空荡呐,若是多几个小重孙,你想想,嗳哟,是不是做梦都美呢!”
这话却叫代儒没法反驳,就听他老婆子笑道:“我跟你说,我看上的不是林家、史家,也不是薛家,是王家王子腾的义女,如今她也在西府里住着。我早就听说了,今儿一见好个模样!堪配的上咱们家瑞儿。”
代儒的眉毛紧皱,冷哼:“义女?这如何匹配,不成。”
“怎么不配?那姑娘家里也殷实着呢,我早打听过的,她只有一个哥哥,是个武丁,家里却有门合药酒的技艺——这回咱们在西府里喝的那甚么‘周公百岁酒’就是她家送的,这酒的名儿你也听过的罢,只一坛子就要三五两呢。有这个长久的宝盆,那家里能差得了?况且都说他哥哥最疼这个妹子,一个月里光送东西进去就有七八回,想必陪送的嫁妆也丰厚。况且这女孩儿自己也争气,她可是王家的干女儿,据说王家很疼这女孩,王家的管家都赶着‘姑娘’‘姑娘’的奉承!”
“嫁资丰厚,亲哥哥是助力,还能攀上王家,这是其一的好处。其二呀,我今天细细看过,长得虽好,性子却腼腆温顺呢,娶进来也不怕她作怪勾着瑞儿不上进!这第三,是我最相中的一点儿,这女孩儿不是时下那些个风一吹就倒的瘦西施,倒有点琏儿媳妇的品格儿,看着是个好生养的!”贾代儒老妻掰着手指算。
贾代儒的眉心没松开,却也听进了话,又看一眼贾瑞那屋的人影,冷道:“待我想想。”若果然如老妻所说,倒真像是老天给瑞儿准备的媳妇人选,贾代儒心知自家破败,只靠他这族里老太爷的辈分撑着,瑞儿与那两府里的血脉本就远了,等他也归西了,这瑞儿也就同寻常族人没什么不同了。
林、史、王、薛这几家他们拍马也攀不上,连他们的族人只怕也嫌家贫不愿结亲。偏偏贾瑞父母兄弟全没有,连人丁都稀薄的叫人看不起,于是愈发寻常富户家的女儿也说不上了。这个义女的身份虽然上不了台面,里子却实诚,的确是如今能结的最好的亲事。
贾代儒想一回,又咬牙切齿,若贾瑞刻苦用功些,便只考上秀才,他也不肯叫他屈就,娶个武生家的女儿!
东厢,贾瑞却再也顾不得贾代儒夫妇如何想了,他脑子里只想着那句“有点琏儿媳妇的品格儿”,眼里心里皆是王熙凤的美艳模样,一时下腹鼓起来一块。
“阿嚏!”杜云安侧身打了个喷嚏。
迎春和黛玉两个小妹妹一个塞手炉给她,一个拉她身上披风的兔毛边儿。
“姑娘们进去守岁罢。”梅月等簇拥过来,不叫她们在院里看丫头们笑闹游戏了。
“有新煮的饽饽。”梅月对她姑娘笑道。
果然云安立刻觉得饿了,本来除夕宴就没吃饱了的,当下拉着妹妹们进去:“老太太太太们五更还要进宫朝贺,咱们吃完了顽到多晚都成,明儿不用早起。”
次日是元日,亦得遵循许多礼仪流程。
随后,就是各家拜年饮宴的日子了,初一到初五日,依次是本家、远支、亲戚、世交的待客宴席。
初六日,女眷们走亲戚的日子,亦是媳妇归宁之日,这日却只凤姐并云安回了王子腾府上,王夫人却出去拜会北静王妃了。
王夫人比往年走串世家亲戚的兴头大得多,一连几日,都各处吃年酒拜会,因她的辈分在这些世交家里着实不低了,因此很是见了些久不耐烦应酬的真佛。比如南安太妃等等。
十二日,贾珍置席请贾母诸人,贾珍之妻尤氏特地请了近支的代儒夫人来陪贾母,贾代儒之妻眼见得了这好机会,在席上又拿眼使劲观察了一回杜云安,见西府里的二姑娘迎春和林家大姑娘跟她亲密非常,不免又满意两分。
又听凤姐说“我妹妹如何如何”,眼瞅着三四个大丫头围着她服侍,尊贵体面不下正经的小姐,益发心渴,她人老成精,恐怕这好姑娘已有了人家,便寻机向王夫人打听。
王夫人听了这儒老太太的话,心下一转就知道是给她孙儿看上了杜家丫头,微微一揣量,倒觉真真是件好事,当下便笑道:“我这个侄女儿刚及笄了,还不曾有人家呢,您老人家有好的,不妨说出来。到时我嫂子必定谢您。”
第42章 谢鲸
这日是正月十三, 王夫人又去别家府上领了半日戏酒,不知道得了什么好事,凤姐见她此时不同以往, 不仅多吃了几杯酒,连脸上的笑都更真晰了几分。
“太太,小心脚下。”凤姐忙上去挽起她来。
王夫人上了车,不教回荣府,反而说:“去舅老爷府上。”又对熙凤道:“我初六日没回去, 今年你婶子身上不好又没太摆年酒,故而我还未及去贺年,过两日又是元宵节, 却更没时候了。幸的今日有空, 我去瞧瞧他们去。”
凤姐前后想一想, 知道这是太太有事了,但只不好问是何事情, 心内不免有些犯嘀咕:姑母交代的事情她无不尽心尽力的去办,姑母有事情却不露一点风声给自己,实在有些令人难过。
熙凤倒不是真得要什么都知晓才足兴,只不过是觉得王夫人对她有点儿外道罢了。这感觉到了王子腾府上就更明显了,因王夫人听说王子腾去郊外雅园会友未归, 失望之余便要跟李夫人独自说些话,因此吩咐凤姐:“你去阳姐儿的屋子替我去瞧瞧你妹妹。”
这是要支开她了, 熙凤垂首应了,扶着平儿的手方出了门, 就被李夫人的陪房李松家的扶住, 悄悄对她笑道:“姑奶奶随我来。”
说着就扶了凤姐的手, 绕去花厅后面的暖阁里去了, 那小室里面大红毡毯铺地,炕上一色白兔皮坐褥,彩绣云纹的靠背引枕上也搭着一色的兔皮袱子,炕桌上新摆上四色干果四色点心果子,李松家的用红漆小茶盘亲捧了一盏普洱茶奉与凤姐:“太太先前说姑奶奶近日酒宴不停,怕胃里湿热停食,叫只给您泡普洱茶吃。”
这普洱茶有清胃生津的功力,凤姐心里更暖了几分,刚要开口问她请自己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就听到王夫人的声音传来,听得还挺清楚。
凤姐便一愣,看李松家的,李松家的赶忙解释:“不妨事,这里听得清楚前面的声音,花厅里却听不到此处的,姑奶奶只管安心吃茶用果子。原是太太吩咐的,姑奶奶和大姑太太已是一家子了,您如今也是管家理事的人了,很不该还当做小孩儿似的瞒着你。”说着又指着旁边灰鼠搭子的小杌子,叫平儿也坐下。
有前前后后几番对比,王熙凤心中是何等滋味只有她晓得。
李夫人料定王氏前来说的必然是元春的事,因为王子腾已经递了话,待二十一日朝廷后宫都随圣上开印后,就将元春接回家来,连晋赐元春的五品“宫正”女官的荣衔儿都悄悄求到了。
不知为何,王子腾今岁的心肠格外软了些,趁着都中世家遍请年酒的时机,不仅李夫人,连他都有留意各家的儿郎,为外甥女挑选良配。前日回家说看中了定城侯的孙子谢鲸,那孩子世袭了二等男爵位,自己也有出息,如今积功升至京营游击将军,比寻常勋戚子弟强了不知多少。
见王夫人留下说话,李夫人便将王子腾为外甥女相中的人选说了,还道:“谢鲸那孩子姑太太也见过的,何止是有出息,那当真是个色色齐全的好孩子。”若不是这谢鲸已二十有五,实在再等不起云安两年了,李夫人私心里真想把这人留给自家小囡囡。
王夫人听说是谢鲸,心下也忍不住一热,那孩子的确很好,不仅已经袭了爵位,自身还有本事,若不是连守了几年的孝,恐怕早就被抢去了。若王夫人有个小女儿,正是愿将女孩儿给他的。
“那孩子三月出孝,姑太太若也称心,我便私底下先跟他母亲递个话儿,等元儿回家了再商议起来。”李夫人笑道。
王夫人心里犹豫,她对元春是有大希望的,况且元春大年初一的生辰不凡,家里是奔着皇妃的尊位花下大力气教养的她,好容易才养成这般,元春像甄家二小姐那样作个王妃都有余的。依王夫人的想头,就算进不去皇子府,也得是个宗室才好。
何况王夫人已为元春的事奔走了这些时日,今儿才得了句准话,南安太妃透出来的意思是元春的事她已有了眉目。王夫人想到此,便重又冷静下来,因道:“谢鲸那孩子我也极喜欢,只是不大得意他家里。我听闻他家里是个继母,他下面几个弟弟妹妹都是这继母所出,如今执掌定城侯家的中馈,我只怕她偏心亲生的了——这倒还罢了,这乌夫人的名声却太不好听,寡妇再嫁不说,还将前头的孩子带来了,还是个小儿郎。叫元儿去侍奉这样的婆母,我打心里觉着委屈了孩子。”
李夫人心里撇嘴,后脑勺挂镜子,光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你贾家长房宗妇尤氏的娘就不是寡妇再醮了,她还带着前头男人的两个女儿都随后夫姓“尤”呢!人家乌夫人的儿子可没把亲爹的姓给丢了,只这一点就知道那也是个不慕权贵的硬气儿郎。看谢爵爷对乌夫人宠爱的那劲儿,给前头的儿子改姓上族谱很难吗,要知道除了原配生的长子,其余所有孩子都是乌夫人所出。
“那姑太太的意思,是看不中谢鲸?”李夫人放下茶盅,看着王夫人问。
在南安太妃那里没正经传来准信儿之前,王夫人也不舍得就放过谢鲸这样的人选,她倒是一腔为女儿打算的慈母心肠,因此笑道:“但凡为儿女亲事,做娘的,这多好的人家都能给挑出不足来。我不过是在嫂子跟前说一嘴,其实谢鲸很好,我需得再打听打听他家里——这女孩儿嫁过去,一半儿是要女婿人品才干好,一小半儿还得和婆母性情投契才好。元儿受了这几年的苦,我心疼的厉害,不得不替她多打算着些儿,嫂子勿怪。”
李夫人听她这话,十分有道理,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为云安百般思量将来的心事,也经不住心下一软。遂笑道:“妹妹这话不假,元儿的亲事自然由你和妹夫做主,你回去好好与你家老爷商量商量。过几日你哥哥请妹丈吃酒……”这便是叫她们夫妻商量了,若是觉得合适,贾政自可吃酒的时候向王子腾露出意思来。
李夫人的话本是表示外甥女元春的亲事,她夫妇二人愿尽力操心的意思,可王夫人听了却心头一跳。
这却为何呢,原来李夫人先前告诉王夫人元春入皇子府无望,王子腾正想法子把甥女捞回来的话,被王夫人捂得严严实实,到此时还未叫贾政知道。其实最早的时候王夫人也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她要跟贾政、跟贾母商量的时机几次被耽误,期间王夫人独自思量许多后便掩了实话先试探过一二,这两人的反应俱叫王夫人异常失望。王夫人不肯甘愿,心一横便打着贾母的招牌自己活动起来,不吝惜用银子开道儿,倒真让她摸到了真佛的脚趾头。
“请哥哥等我的信儿罢。”王夫人作为难状说:“嫂子,我家老爷的性子你也知道,若是他来做主元儿的事,一准是往那些进士文生里寻摸,只怕一时不大得意如谢鲸这样行伍里的孩子,还需我慢慢劝说劝说。”
李夫人觉着贾政糊涂,他们贾家的根基在军中,子孙后代可以改武为文不假,但在文臣这一边没站稳脚跟之前,却还不能一气把武将中的底子全丢了,此时,将女儿嫁给武将是最好的法子。更何况谢鲸还是勋贵出身,就更合适匹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