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映竹用被子捂住脸,暗自数落自己怎能想到时雨。
她怅然地想:秦随随说他有任务在身的。
她本来,早就知道只要回到了侯府,时雨就不能常常在身边了。
戚映竹想得太多了,睡在这样的地方,她一闭眼,就想到更多的过去种种。女郎失眠了一整夜,到快天亮的时候,才浑浑噩噩睡了一小会儿,侍女在外问用药的时候,戚映竹恍惚间,觉得自己好似从来没离开过这里。
戚映竹轻轻叹口气,忽而想到时雨说自己总是叹气,她又捂住了腮帮。
进来服侍的侍女奇怪地望她:“女郎,怎么了?”
戚映竹连摇头,往床帐中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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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正无比的戚映竹行在抄手游廊间,刚从侯夫人那里请安而归。她在前面静静地走,侍女们在后跟随,斜刺里,忽然一个人提着裙子奔跑过来,笑嘻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起得晚了,女郎,我没误事吧?”
那人打量一下戚映竹身后的人,嚯一声:“怎么这么多人?女郎,你不会不要我服侍了吧?你们都干什么的,快走快走!”
戚映竹扭头,见秦随随穿着侍女服饰,三下五除二,就将她身后的侍女们打发了个干净。戚映竹微微舒口气,侍女们走了,她那大家闺秀的架子,便也不用端得那么多。
秦随随扬目冲她一笑,好玩地过来抓住她的手,学着真正侍女服饰人那样,扶住戚映竹的手:“女郎,我跟着你走,咱们要去哪儿啊?”
戚映竹细声:“有昔日姐妹听说我回来了,要过来拜访,我得迎一迎。”
秦随随颔首:“这样。你的人缘不错嘛。”
二人在游廊间走着,日头晃眼,戚映竹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她低头看着自己那随着行走而轻轻晃动的裙裾:“你们很忙么?侯府不能乱跑的,你们小心些。”
秦随随笑露白齿:“别担心,我们不会连累到你。”
戚映竹抿唇。
二人过了月洞门,快要到前厅了,秦随随才听到戚映竹细声细语地问出来憋了一路的话:“时……时雨呢?”
秦随随故意问:“什么?你说话声音太小了,我听不见。”
戚映竹脸红得厉害,秦随随睁大眼看她,第一次欣赏到这般矜持的闺秀女郎。秦随随都要不忍心逗她了,戚映竹居然咬着唇,努力大声了一点儿:“时、时雨!”
戚映竹乌黑分明的杏眼,望一眼秦随随。这一眼碧波漾漾,春水潮生。
秦随随:……难怪时雨走不动路。我要是男的,我也想上她。
秦随随目光闪烁着移开目光:“他、他跟着步大哥去打探任务,踩点去了。他不愿意走呢,但是他不走,任务怎么能完成……你放心,有我在你身边保护你。”
戚映竹失落地低下头。
一会儿,戚映竹小声:“那钱肯定很多吧。”
秦随随:“什么?”
秦随随眼中的娇弱得一推就倒的戚映竹缓缓抬目,目中竟然藏有一分狡黠的笑。戚映竹笑起来时,颊畔上的梨涡一勾一荡,让人想要亲上去。秦随随看得呆住,听戚映竹笑:
“我知道,时雨很爱钱。如果没有钱,他不会乱跑的。”
秦随随想到了时雨怂恿戚映竹骗她与步清源的钱的事情……为了跟着戚映竹,秦随随和步清源大出血。
秦随随问:“从我和步大哥这里得来的钱,你是不是都给时雨了?”
戚映竹摇头:“他留了一半给我。”
秦随随点头,又心情复杂,又很欣慰:“时雨,还是讲道理的。”
她问:“但是你怎么知道他爱财如命?杀……傻时雨不会把自己的最大弱点大嘴巴到处宣传。”
戚映竹低头:“我猜的。只是,他也未免太爱财了些。我觉得这样不好。”
秦随随淡声:“有什么不好的,人总要有个寄托。吃多了苦,就怕再回到那种日子了。”
戚映竹抬目,秦随随对她一笑,凑近她耳朵:“时雨小时候,曾经被人打断腿,在雪地里扔到一个镇子上,让他自生自灭。他饿得厉害的时候,什么都吃过。回来后,他就变得很爱财了。
“从来都不缺钱的戚女郎,会理解我们这样的怪物么?”
戚映竹怔怔看着秦随随。
她忽然握住秦随随的手:“为何你总这般说呢?若时雨是没有感情,被你们称作怪物,那你是什么呢?你为何也自称是怪物,我见你,分明很好,哪里都很好。为何自厌呢,小随?”
秦随随:“……”
她蓦地将手抽出,凶狠道:“我为什么要把我的弱点告诉你!还有别乱叫,我不叫‘小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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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无论如何,自戚映竹回到侯府,陪伴她最多的,便是神出鬼没的秦随随。
戚映竹再一次见到时雨时,已经是她回到侯府五天以后了。
那日,戚映竹与不情不愿的戚诗瑛,一同坐在画室中,陪着两位客人作画。这本应是戚诗瑛应该陪的,往日总是让戚诗瑛头大,如今戚映竹回来,侯夫人便央求戚映竹去代表代表侯府的修养——
亲生女儿固然很好,但是总被人嘲笑粗鄙,亦让人生气。
绿柳垂湖,湖面如镜,飞花掠入开着窗门的画舍,落在几位女郎身上。
几个女郎正讨论着画技,桌案的笔墨纸砚皆是附庸风雅之物。戚映竹提笔作画间,忽然听到一声鸟叫。那叫声有气无力,有一声没一声……戚映竹心中一动,扭过头悄悄看向窗外,她眼睛微睁大。
隔着碧水清湖,戚映竹见到了时雨。
少年劲衣轩昂,皮靴裹着修长小腿,再往上,他一双眼睛如同黑曜石,手臂张起,正对着她这边招手。
戚映竹心登时跟着他飞了出去。
然而——戚映竹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在陪客。
时雨面无表情。
鸟叫声如同贴着窗子,再次响起。屋舍中其他女郎都没注意到夏日的突兀鸟鸣声,只有戚映竹心虚万分,偷偷地再次扭头看向窗外。隔着湖,她看到时雨坐在湖边,脱了靴,赤白的脚踩在湖水里玩,看着她笑的眼睛里载满了星光。
戚映竹握着兔毫的手用力。
再一声鸟叫。
戚映竹再次去看,湖边没有了人,她不禁睁大眼。她突然发现湖边的柳树枝叶间有黑色的光影在晃,戚映竹定睛一看,见到时雨威风凛凛地站在树上,晃着柳枝跟她打招呼。
戚映竹:“……”
鸟声断断续续,她不断地被勾着转头看他。戚映竹分明站在忙,时雨偏一次次地要她去看,用鸟叫的叽叽喳喳声勾她出去陪他玩。戚映竹靠强大的忍耐力克制,告诉自己闺秀的修养,偏偏她心头被羽毛一次次地撩,撩得她手软脚软心软。
于是她不停地侧头看他:
看他一会儿跳到树下,百无聊赖地耍着一套拳法玩,他身材修长挺拔,腰肢既像春柳又像宝剑;他一会儿从树上拽下一长条柳枝,抽打湖面,闹得一池湖水烟波浩渺;他一会儿靠在树上,满目幽怨地盯着她;他一会儿又开始脱衣摘带,跃跃欲试地想跳下去学戏水……
戚映竹:“……”
她忍不住发出噗嗤一声笑,旁边戚诗瑛幽森道:“你在笑话我画的丑么?”
戚映竹无辜地抬脸,不知何时,她也学会了扮无辜:“误会。”
戚诗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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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雨在湖边努力勾搭戚映竹,想喊她出来。他隔着窗看她,已经着急得不得了,可是戚映竹就是不出来。时雨生闷气地盯着湖面,身后有了脚步声,一个声音问:“你、你……假扮卫士的我的未来姐夫,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时雨茫然地回头,看到是侯府的小公子戚星垂,指着他,目光复杂又激动。
戚星垂是从学堂偷跑出来,刚刚将自己的仆从们甩开,就碰到了湖边搔首弄姿的少年。戚星垂一时好奇来看,便遇到时雨。戚星垂心里藏着戚映竹的秘密,此时看着时雨,快要跳脚:
“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还没和映竹姐分开?映竹姐怎么还和你凑在一起?那天看你们一起来府上我就想说了……你们胆子太大了!这和大白天不穿衣服有什么区别!
“我跟你说,我阿父阿母可疼映竹姐了,不会把映竹姐嫁你。你、你……你快点死心吧,我求求你了!你可别耽误我映竹姐了!”
戚星垂哇哇叫说了一通,时雨茫然听半天。他听完了,但是没有完全懂这个人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时雨过耳就忘,懒得细究。只是此时此刻,时雨盯着戚星垂,垂目看看那湖水。
时雨问:“你会水么?”
戚星垂莫名其妙:“会啊。怎么……啊——”
他发出一声惨叫,人被时雨踹下了水,扑腾着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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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落水了!”
“快救人!”
侯府小公子不知为何落了水,这么大的动静发生在画舍外的湖中。屋中抓着画笔发愁的戚诗瑛听到弟弟落水,一声叫好,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我去救我弟弟!”
戚映竹跟着站起。
两个女客也慌张向外走去湖水边:“怎么回事?好端端地怎么落了水?”
那女郎先走,戚映竹因体弱而慢了她们几步。戚映竹才出画舍门,就被一双手揽住腰肢,抱住了。戚映竹心跳咚一下,被那人趁乱抱走。
时雨抱着戚映竹,总算找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和她躲在一间厢房外头的墙角。侯府的人都被戚星垂的落水惊动,纷纷前去查看,而时雨只低头看戚映竹。
戚映竹:“时雨,是你害我弟弟落的水么?你怎么能这样?”
时雨:“他说自己会水的啊。而且他一过来就冲着我叽叽歪歪大喊大叫,很吵。他要是不落水,我就没办法带你出来。”
他委屈瞪她:“你太坏了,我叫你出来你也不出来。你就陪着几个女的说话,也不理我。”
戚映竹只能说:“侯府规矩森严……我早告诉过你的。”
时雨抿唇。他是顾忌戚映竹,才不胡来。其实侯府的规矩对他来说算什么。但是秦随随来之前告诫他,让他不要给戚映竹惹事。时雨知道自己很多事情不懂,便什么都不敢做,只怕戚映竹会伤心……
时雨低头:“我只是想待在你身边。秦随随说,我平时都不能进你的屋子,会对你不好。可是她为什么就能进?”
戚映竹:“她是女郎呀,时雨。”
时雨皱眉。
他抬起头,天真地问:“你是说,我可以男扮女装,跟你在一起么?”
他低头极快地亲她一口,快乐道:“让秦随随和步大哥去做任务,我扮女郎,和你一起玩,好不好?”
戚映竹哽住,无言。
第45章 廊下墙头的狭窄角落……
廊下墙头的狭窄角落里, 头顶的牵牛花千条蜿蜒出墙头,灰尘的云在墙角阴翳下移动,尽是夏味。
“快去看小公子!”
“这可如何落的水?夫人知道该着急了。”
整个侯府的仆从都奔去看戚星垂, 若远若近的声音,将戚映竹从怪异气氛中惊醒。她猝不及防抬头, 便见自己与时雨面面相对, 少年低头, 目不转睛地等着她的回答——
她回答什么呢?
时雨快要抱上她了。
戚映竹从自己那短暂的情爱中抽出精神,避开时雨的靠近, 低声道:“别胡说了……我去看看星垂。”
时雨抓住她的手。
戚映竹被握住的指尖轻轻颤了一下, 如被细微的电流所击,骨头跟着麻木。但这感觉稍纵即逝,时雨松开了她的手指。戚映竹心中生怅时, 听到时雨在后问她:
“我是不是做了错事,要让你帮我收拾后果?”
戚映竹回头看他, 见他眸子幽黑,神色不安。她一愣,心想时雨竟会想到这个。她抿唇一笑, 声音低婉:“你确实不该推星垂下水……但这也不怪你, 是我没有教过你。不过星垂会水, 如今又是夏日,应当无碍。”
时雨直勾勾地盯着她:“我考虑到了他不会死,才推的。”
他委屈嘀咕:“我没想杀他。”
这下子, 反而是戚映竹吃惊了:“时雨, 我没觉得你会杀谁啊。”
时雨一滞,见那妙龄少女苍白的面上浮起一丝赧红的笑。她瘦削的肩膀背过了他,眼中一晃而过的笑影, 还是被时雨捕捉到。时雨看她背影看得怔忡,心里有麻麻的酥感腾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