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已经拿起了针, 然而戚映竹转了身回了头。微薄灯火照到她脸上, 昏沉,明丽, 时雨大脑空茫。他一手高举银针, 另一手猝然在她腰间一推,将戚映竹推开了。
他的刺杀,第二次失败了。
时雨怔怔地看着她。
戚映竹后腰重重磕在桌案上, 痛得她眼眶乍湿。她看到时雨举针,本能觉得害怕。她脱口而出问他, 但她心里并不是真的觉得时雨会伤害她。因他曾有过那么多机会,因他虽然总是好像不懂自己在做什么,他却一直向着她。
然而, 时雨脸色煞白。
他眼神现出几分慌乱, 他举着针的手慌忙放下, 可他漆黑的眼睛看看针,再看看她,他更加失措。
戚映竹的心, 一点点沉了下去。他若不是真的想伤害她, 他不会在被她撞破后,神色这般无措慌张。
后腰被撞的地方隐隐生疼,却敌不过心凉的程度。戚映竹扶着桌案撑着自己站起来, 时雨只顾呆傻地站在她对面。他眼睛抬起来看她,又垂下去,再次忍不住看她一眼。他身子想向前走,可他又被什么束缚着,硬生生停住。
戚映竹从来没见过时雨这般纠结的模样。
往日她甚至会觉得他的纠结可爱。
戚映竹向他走一步,时雨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戚映竹轻声重复:“时雨,你真的想弄瞎我么?”
时雨步步后退,眼神却固执下来,沉沉压着。他结巴:“不是,我、我……”
戚映竹声音更轻,语气带了沙哑哽咽:“或者,不是想弄瞎我,也是想伤害我?再或者,像你对别人那样,直接杀了了事?”
时雨:“我、我……”
戚映竹心神冰凉,目光染哀。她目中噙了水雾,波光粼粼,映在日光中,何其璀璨生辉。时雨却只能步步后退,他额上渗了汗,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大脑空白,竟然编不出合适的瞎话来——
因他本就为恶!
本就是杀手!
本就是要她的命!
戚映竹:“时雨,你说话。”
——你解释,我就信你。
但是这个少年太慌了,他第一次经历这种行动中途夭折的局面,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戚映竹的目光。时雨目光涣散,余光在屋中一扫。在戚映竹步步紧逼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自己面前人影一闪。
戚映竹:“时雨!”
时雨当着她的面,翻身从半敞的窗口跳了出去。戚映竹晚了一刻才追上一步,但等她伏身到窗口时,黑幽幽的夜雾稀薄,天上繁星几点,已然看不到少年的身影。
戚映竹呆呆地立在窗前,瑟瑟冷风裹挟而来,带着一院花香。
戚映竹忽而伏身,趴在桌案上,呜咽着哭了起来。她双肩颤抖,泪水滚滚。一夜之间,先为姆妈哭,再为时雨哭。伤痛压身,满心凄楚,人间何其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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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戚映竹便又病了。
姆妈早上起来时,见她昏迷在床榻间、出气多进气少,当即大惊。成姆妈见窗子紧闭,扔在床上的玉枕上泪渍斑斑,软枕被女郎抱在怀里。成姆妈将她扶起时,戚映竹额头滚烫,面容青白,唇瓣干得发裂。
成姆妈慌张地再摸女郎的心跳,近乎听不到心跳声,更加慌神。成姆妈唤者戚映竹的名字,先把一点儿药丸喂给她,她唤不醒戚映竹、怕得自己也落泪时,窗子支棱被推开。
成姆妈慌乱抬头,见到少年立在屋中。时雨愣了一下后,向里舍走来。
成姆妈忘了自己对时雨的忌惮,一时间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时雨,你快来看看我们女郎……要找大夫啊。”
时雨脸色苍白,但是成姆妈看不出来。
时雨俯身,将只穿着中衣的少女抱入怀中。成姆妈呆愣间,见时雨将人抱着就往外走,连忙道:“你要带女郎去下山找医工?不、不行的,女郎现在心跳衰弱至极,我们以前请的医工说,这时候不能让她乱动……”
时雨:“可以的。我可以护着她的心脉。”
成姆妈兀自担心时雨不懂医术,会耽误女郎的救治:“可是……”
时雨不理会她,抱着戚映竹向外走。他满心凄惶,昨夜回去后依然是心里害怕,才今早来看她……他明明是要杀她的,但是他看到她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又忍不住抱起了她。
时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成姆妈拿着戚映竹的斗篷追出来:“穿、穿上!莫让人看到我家女郎现在的样子。”
这一顿折腾,便是两个时辰。戚映竹在医馆的救治下安稳了下来,成姆妈担心地在里面和医工说话,那医工小声:“你们女郎这不行啊……还是另请高明吧。再多几次,小老儿真的救不了她……这心脉怎么一次比一次弱了?”
成姆妈苦笑,心知随着女郎渐长,心口疼的次数就越来越多,那心脉自然越来越弱。曾经做侯府千金时,多少珍贵的药材吊着,也堪堪保命……而今……穷苦小镇,怎可能有比京城那些御医更厉害的医者呢?
若是能回京城,还是要回京城的好。
成姆妈谢过那医工,自然又是时雨给她们主仆垫的钱。成姆妈心里发虚,只因债务越来越高。女郎在里面歇息,成姆妈定定神,出去向时雨道谢。
作为一个外男,时雨自然是将人送来后,不被允许入内。毕竟是心脏之处,不能被外男看。成姆妈本头疼,以为按照时雨表现出来的“不谙世事”,定然缠着要留在里面。
谁知时雨那般好打发。医工让他出去,他就出去了。
成姆妈走出医馆,看到时雨背对着她坐在医馆前的台阶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少年身量修长,肩宽腰窄,劲背挺直……只是后背,都是充满力道的。
对于柔弱的、整日在病榻间消磨时光的戚映竹来说,时雨恰恰踩到了戚映竹最想要的那个点。
他出现得那般恰好,恰好的……让成姆妈怨他出现。
若他不是江湖人士,是哪家豪门贵族郎君,姆妈巴不得两个少年整日卿卿我我。
时雨回头,看到姆妈。
成姆妈对他解释女郎如今的情况,厚着脸皮不安道:“又欠了你的钱……我们会还的。”
时雨低着头,浓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的目光。时雨慢吞吞的:“别让央央知道我来过。”
姆妈愣住:“啊?可是……你做了好事,你不想……”
——让她更喜欢你一些么?
时雨心想:不想。我只想杀她,走到了这一步……我不能再心软。
他讨厌死了戚映竹!
他已经确定再和戚映竹这般下去,他就会变成金光御……整日担惊受怕,整日牵肠挂肚,整日被这个追被那个杀……这难道是什么好事么?
时雨忽地站起来,声音加重:“不要告诉她我来过,不然……”
他回头看姆妈一眼,那般冷淡的眼神不含杀气,却比含着杀气更加可怕。成姆妈被震得全身僵硬,木楞愣地看着时雨身子一纵,消失在了她面前。而待那个少年离开,周围被冰住般凝滞住的空气,才重新流畅起来。
成姆妈心情变得复杂:这小子……这小子……哎。
倒是待女郎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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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时雨威胁嘱咐,二是成姆妈有自己的私心,戚映竹醒来后,成姆妈并没有告诉戚映竹是谁救的她。成姆妈抱着戚映竹一通哭,哽咽:“女郎,你可千万爱护自己。”
戚映竹气息羸弱,挤出一丝笑:“是我拖累了姆妈。”
成姆妈:“别这么说,你好好的,老婆子还要跟着你享福呢。”
卧在医馆病榻上的戚映竹闻言,目光闪了一下。她觉得浑身无力,却又很不自在。戚映竹被成姆妈喂着喝了一碗药后,才有力气多说几句话:“姆妈,我们有钱掏医药费么?”
成姆妈目光闪烁一下,道:“还是有的。”
戚映竹追问:“不是说没有给月例钱么,姆妈,我们哪来的钱买药?”
成姆妈一时支吾,戚映竹冰啄一般的明亮杏眼望着她,半晌她落寞一笑:“……我懂了。”
戚映竹便不肯再在医馆住,坚持要回山上。成姆妈心疼她,却拗不过突然强硬起来的戚映竹,只好说服女郎,雇了一个轿子将她们送回山上去。
回到家中,戚映竹也不消停。她拖着病体,便要清点家中她带来的些许器具、字画。戚映竹披衣歪在榻上,一边捂着帕子咳嗽,一边要开箱子清点。
成姆妈说了几次不管用,只好配合着女郎来。戚映竹失神地盯着姆妈翻出来的那些字画,她侧过脸,一边咳嗽,一边恹恹道:“这些字画,都是我往日好的时候,临摹大家写的。闺中自娱自乐,自己解闷玩儿,不值什么。但虽是临摹,总有些人家想要吧……姆妈你把这些卖了,能换些钱。”
成姆妈恨道:“侯府一副字画都不让你带出来……”
戚映竹浅笑:“让我带的。是我不要。”
她低头,轻声:“都不是我的东西,我什么也不要。”
看她这样虚弱,精神委顿,成姆妈看得难受,只好顺着她的意思整理字画。戚映竹咳嗽着说了很多话,帮成姆妈记住这些字画是临摹的哪位大家。她说得疲累,几句话就出了一背冷汗。
戚映竹靠着榻僵坐,周身绵软无力,眼前发黑。她缓了一会儿,没有告诉姆妈自己的不适,而是道:“姆妈你把这些卖了,若是时雨还来找我,你就把这些医药费还了他吧。若是不来,就把钱财放到屋顶的那个木匣子里,他会去翻的。”
姆妈听她这话听得心惊,问:“女郎你不亲自给么?”
她小心翼翼:“你们……吵架了?”
戚映竹低头,“嗯”了一声。
成姆妈纠结,张口欲言,又将嘴闭住。按照常理,她本应劝吵架的小孩子和好。但是,眼前的情况……又是成姆妈一直想看到的。女郎只有摆脱了那个少年的影响,才能过得好啊。
成姆妈道:“他不来了,也好、也好。”
戚映竹自然知道姆妈的心思,她侧过脸去看窗外的景致。时入夏日,远处山影青葱,近处仓木佳花,而戚映竹再一次想到时雨手举银针、无措地立在她面前。
戚映竹目中便又噙了泪,捂住自己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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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姆妈担惊受怕,但在她的日夜照料下,戚映竹身子虽说没好起来,却也没变得更糟。成姆妈觉得这不是办法,便又下山去找药铺。成姆妈没拿到药材,戚映竹劝她算了。
成姆妈咬牙:“老奴已经把女郎的字画留给当铺了……等那边给了钱,大不了咱们自己买药吃,还怕一个药铺不成?”
成姆妈低头,缝制自己手中的活。
戚映竹这几日病得连笔都拿不起,她被成姆妈扶着在屋门口坐着晒太阳。戚映竹靠着墙,盯着姆妈的针线活,忽然问:“姆妈,你在缝什么?”
成姆妈习惯道:“给你缝衣裳啊。”
戚映竹提醒:“你缝制的是一个男子抹额。”
成姆妈僵了一下:“是么?我都没注意……不过女郎你也能戴,我走神了,等我稍微改一下针脚……”
戚映竹轻声:“姆妈,你其实在悄悄接裁缝铺的活计吧?”
成姆妈立时:“女郎,你想多了!老奴平日连你的衣裳都做不过来,怎么会接外面那些活儿?”
她劝戚映竹:“女郎,你便是心思太细了,才总是生病。你当放宽心,好好养病,不要总想这些。”
戚映竹便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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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了一日,到了夜里,戚映竹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好了一些。她唤姆妈,没有人回应。戚映竹走出寝舍,立在夜风中,听到灶房传来的沸水汩汩声。
戚映竹迟疑了一下,走入灶房,见小炉上正煮的粥沸腾不觉,滚滚热水快要将火浇灭,却还不见姆妈来。这粥自然是熬给姆妈自己的……戚映竹身子弱,这几日,她更是晚膳都不如何吃,哪里会喝粥?
戚映竹心中一动,她上前,手法生疏地将粥端下来,体贴地倒好,端着粥碗去寻姆妈。院中总共这般大,姆妈不在寝舍,隔壁的厢房却有灯火,姆妈自然待在那里。
房门虚掩,戚映竹本要敲门,却因一时头晕而脚步趔趄,额头将门直接撞了开。戚映竹正尴尬时,抬眸,见成姆妈慌张地把一页纸藏在身后,成姆妈抬起的眼睛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