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磬在心里低叹一声。
太后这么一把年纪,不知道经了多少事,自然也有些手段,不过她对晚辈实在没得说,至少上辈子对她慈爱得很——这应该是爱屋及乌吧。
如今往太后身边一坐,她差点都要忘记自己身份,恍惚中仿佛自己还是太后的孙媳妇。
这时宫娥们呈上了各样吃食,并端来了一银炭炉,炉上是锅,锅里是早已经煮好的滚烫糖浆,旁边的皇子妃见了,便过来打下手。
顾玉磬知道这是裹山楂,每年这个季节暖炉会,太后娘娘都要用这个,用竹签了扎了山楂,放在热糖浆锅中滚上那么一遭,便蘸上了糖浆。
几个皇子妃都取了来蘸,顾玉磬见此,也取了一根竹签来,串了山楂,轻盈带一蘸。
旁边几个皇子妃见了,都不由赞叹:“你这手艺好。”
原来顾玉磬只这么一下手,那红果便裹上那层糖浆,薄如蝉翼的糖浆发着光亮,剔透晶莹地包裹着里面的红果,让人眼馋,这正是太后娘娘最喜欢的。
果然太后从那玉牌中抬眼一看,笑了:“这个留给哀家,哀家就喜这个。”
顾玉磬自然明白,又细心地盏上了榛仁碎花生碎,递到了太后娘娘手中,太后轻尝了一口,满意地直夸:“好闺女,哀家今日有口福了,倒比宫里的御厨手艺好。”
顾玉磬笑着没说话,这手艺,其实还是上辈子学的呢。
这么说话间,恰黄贵妃进来了,太后便问黄贵妃,却是说他身子怎么样了,可好了。
黄贵妃恭敬地回了,说是让太医看过了,应是没什么大碍,将养几日就好了。
顾玉磬听着意外,他身子骨那么好,怎么就病了?嫁给他三年,他连个风寒都没得过。
旁边自然也有人便关切地问起来,黄贵妃这才说起。
原来是前几日去军中,竟然误伤了,伤在肩膀上了。
“好在是皮肉伤,没什么要紧。”
大家都连忙安慰,说吉人自有天相。
顾玉磬却觉得哪里不对,待到这牌打完了,她终于得了自由,好几个姑娘围上来,都羡慕地看着她,问她太后说了什么。
其实能说什么,无非是那叶子牌罢了。
这时候宁国公夫人过来了,顾玉磬忙低头拜见了,宁国公夫人笑得温和,看顾玉磬的目光已经是打量儿媳妇的眼光了,自然是满意得很。
虽说十九岁了,年纪是不小,可这个年纪进门正好能生养,又是知根知底的性子,再好不过了。
一时顾玉磬陪在旁边,两个夫人说话,宁国公夫人夸顾玉磬如何如何好,保定侯夫人礼尚往来夸洛少商如何如何好顺便自谦一下女儿如何如何不好,灵位夫人你来我往说得热闹,其间因提起这次的暖炉会,说到了九殿下萧湛初。
“我倒是听说,这次九殿下的病,来得蹊跷。”宁国公夫人压低了声音道。
“怎么了?”
宁国公夫人看左右无人,便俯耳对安定侯夫人说了几句。
安定侯夫人听了,却是笑叹:“知道是哪家吗?”
宁国公夫人:“不知,不过猜着出身并不好吧。”
安定侯夫人:“这也难怪,他那样的人物,将来的前途,想都不敢想,贵妃娘娘哪能让他随着性子自己挑。”
顾玉磬的心便咯噔一声,想到今日太后待自己的种种,根本不敢细想。
第24章 探病
回来的路上, 坐在马车里,安定侯夫人自然和儿媳妇提起这事:“其实如燕和那九殿下年纪相仿,若是能成了这门亲事, 那才叫好呢!”
旁边的谭思文笑了:“娘,这也只是想想罢了, 谁都知道那位九皇子眼高于顶, 将来前途怕是不敢想, 这样的矜贵皇子, 哪是寻常人能嫁的?”
安定侯夫人想想也有道理, 一时不免道:“那位黄贵妃,倒是好大的福气,当年谁想到她竟生了这么出息的一位皇子。”
谭思文自然也知道旧事, 便笑道:“如今她把持着,自然是巴不得九皇子娶她娘家的闺女, 不过依媳妇看, 那九皇子并不是一味愚孝之人, 上面又有圣人, 只怕是未必如意。”
安定侯夫人叹:“谁知道呢,如今咱们家也不争这些了, 左右和我们无关, 安分地过日子就是。”
顾玉磬听母亲这话, 心里明白,这是往年的旧事。
其实当初自己有一个姑姑,也是进了宫的, 还被封了美人,那个时候黄贵妃出身并不好,不知怎么就和自己那姑姑有了间隙。
只是谁想到, 后来黄贵妃生了萧湛初,三岁能读四书五经过目不忘,由此得了圣人宠爱,而自己的姑姑,却早早香消玉殒了呢。
顾玉磬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还曾经三不五时被接到宫里头玩耍,不过后来姑姑没了,也就没去过了。
一时安定侯夫人又和儿媳妇说起别的什么话,无非是一些往年旧事,还有如今宫里宫外的闲事,顾玉磬听不到心里去,便隔着那纱帘看外头,街上车水马龙,她心里却是想着太后娘娘对自己笑时的鱼尾纹。
上辈子的赐婚毫无征兆,她是有些怕,怕来一道圣旨,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她身为闺阁姑娘家,总不好去打听皇子的婚事,又不能催着自己家里早些和宁国公府定下来,只能是借着暖炉的由头,去寻往日相好的姐妹玩耍,顺便探听一些消息。
然而听来听去,也只是听说他受伤了,养伤了几日不见好,后来为了静养,特意去了郊外的别院去住。
“前日太后娘娘去看他,自然难受,倒是把御医责问了一番。”
“圣人那里自然也心疼他,为了这个,宫里头的几位御医都好几日不曾回家了。”
“对,那个王心蕊你还记得吗,她便是首席王御医家的,这几天都不怎么出来,听说愁着呢,她父亲已经留在郊外别庄三五日不回去了。”
顾玉磬听得直蹙眉,心里越发不安。
她虽心里气他恼他,可到底三年夫妻,他对她这发妻也算是敬重有加,什么事都不曾委屈了她,尽管她早早没了,可自己太笨,中了别人的计谋,他又不在燕京城,也不好怪他头上。
如今他病了,且病得重,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顾玉磬终究心里过不去。
这晚,外面又下起了雨,那雨淅淅沥沥地打在芭蕉叶上,小惠儿便将铜暖炉给她用上,把屋子里的炭烧热了。
那是无烟碳,烧起来并没什么味道,她闻不到那奇怪味道,只能用这个。
如此倒是暖和多了,躺在榻上,却还是睡不着,胡思乱想间,终于咬牙一个叹息。
上辈子欠了他的,今生绝不会想着嫁给他,但却放不下他。
她起身,让小惠儿研墨,写了一封信函,夹在花笺中,又命小惠儿准备了大氅,举着伞,过去了三哥那里。
过去的时候,天依然蒙蒙落着细雨,那雨从廊檐落下,滴在旁边一溜儿的花盆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丫鬟看她过来,自是意外,赶紧去回禀,于是屋里便传来声音,顾玉磬明白自己再次搅扰了人家夫妻。
这种朦胧秋雨的夜晚,小夫妻相聚在一处,本该是多么恣意快活,偏她不识趣。
可她就是等不得。
夫妻两人很快迎了上来,显然是有些匆忙,衣服都不太齐整。
顾玉磬对嫂子道了歉意,便将哥哥拉到一旁,将那封信交给他,叮嘱他明日交到某处去。
顾三微惊:“妹妹,你这是要做什么?”
侯府千金,私下传这个,若是爹娘知道,怕不是要大怒,而自己从中帮着传信,万一有个什么不好,自己也跟着要被打断腿了!
顾玉磬淡定得很:“哥哥,咱们一起挣那白花花银子的时候,你可没说侯府千金做这个没体面,如今讲究这么多做什么?让你帮送,你就帮送,若是将来东窗事发,自有妹妹顶着,怎么也供不出你这个哥哥。”
顾三顿时一噎,他听出来了,顾玉磬这是威胁他呢。
顾玉磬却在这时,软声央求道:“好哥哥,我做事,心里有底,明白自己做什么,这封信要紧得很,你就帮我送出去吧,必不会连累了你。”
顾三没法,叹了口气:“行,我给你送。”
话虽这么说,却是想着,自己务必要多盯着这妹妹,毕竟就这一个妹妹,可别出什么事。
是以他将那封信送到顾玉磬指定的茶楼后,倒是好生研究了一番,不过也没个头绪,只能作罢。
而顾玉磬这里,托自己哥哥把那封信送出去后,却是有些纠结忐忑,毕竟这个送信的路子,还是她上辈子知道的,他接到信,疑心自己怎么办?
或者根本不理会怎么办?
如此煎熬了一日,却在这天,收到了一封请帖,是嘉云公主家的二姑娘,封汝平县主的。
顾玉磬一看便知,这是萧湛初的手笔了。
汝平县主比萧湛初大四岁,对萧湛初颇为疼爱。
把这请帖拿给母亲看时,顾玉磬颇有些心虚,不过好在安定侯夫人并没疑心:“往日咱们虽和嘉云长公主也有来往,但并没太多私交,这次人家来请你,只怕是因了宁国公府的面子,让你嫂子为你好生准备,免得失了礼。”
顾玉磬自然应着,于是好生打扮,又带了厚礼过去,所到之处,顾玉磬却是认得,这就是萧湛初的别苑。
秋雨依然不曾停歇,依山傍水的别院上空仿佛笼罩了一层轻纱薄雾,一切犹如仙境。
汝平县主是温润的好性子,上辈子顾玉磬未嫁前和她并不熟,不过嫁了后,一来二去也相处得不错。
如今见了,越发看着温柔可亲。
汝平县主对顾玉磬有些印象,往日倒是也喜欢这姑娘,如今受人所托,惊讶之余,仔细打量,不免笑了。
汝平县主一笑,顾玉磬倒是有些窘迫,她知道汝平县主怕是误会了,只是这种事,却解释不得。
说话间,汝平县主请顾玉磬过去千竹苑,走到一半,却说自己有些事,先失陪了。
顾玉磬心知肚明,脸红耳赤,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过去,心里却是暗想着,自己是不是到底冲动了?
其实人家病了有御医,有太后,有皇上,有贵妃,有爹娘有嫂子,自己何必操心这个?
再说,为什么病,也只是隐隐有所感,说不得是自作多情了呢。
况且今天的事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自己怕是再逃不脱了。
千转百回的心思,顾玉磬最后到底是咬牙想着,欠了他的。
这一片竹林位于后院,上辈子的萧湛初过来别院,颇爱这一片竹,晨间会特意过来舞剑。
如今入秋了,竹林浸润在薄雾之中,郁郁青翠的竹叶混了几丝黄,被风一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顾玉磬最先看到的是一双宝蓝绣松纹锦云靴,再往上看,便见那人穿了披了织锦大氅玉白武袍,挺拔清绝地站在那里,面色略显苍白,一双黑眸幽深难懂。
顾玉磬脸上泛红,咬唇间,却是低声嘟哝道:“这么冷的天,你不是病了,却跑来这里受冻。”
萧湛初神情沉郁,幽深黑眸定定地看着她,倒像是要把她看穿一般。
顾玉磬便有些恼了:“我当你病了,原来根本没病,这不是好好的!”
说完转身就要走。
他却拦在她面前。
“九殿下。”她低声唤了句。
“你给我写信?”他终于开口,声音依然嘶哑。
顾玉磬低着头,解释说:“好歹殿下曾经想着帮我忙,如今殿下病了,我自然问候一声,不然倒显得我这个人不近人情。”
“你怎么知道那茶楼里是我的人?”萧湛初又问道。
“往日你不是在那茶楼里点茶吗?我又不好直接送信到你府上。”
“你记挂着我,是不是?”萧湛初黑眸盯着她看。
“那倒没有。”顾玉磬慢吞吞地道:“我就是好奇,殿下是受了什么伤,怎么久不见好?”
“我没事。”萧湛初黑眸中便浮现一丝失落:“只是心里不太痛快,所以出来散散心。”
“那到底受了什么伤?”顾玉磬固执地问。
“就是皮肉伤。”萧湛初垂眸,避开了她的视线。
“皮肉伤,怎么久不见好?听说圣人和太后娘娘都过来看了。”
萧湛初便不说话了。
时至正午,阳光穿透了朦胧的雾气,照亮了这竹林,于是那雾气便缓慢地凝结为露,盈盈挂在翠绿的竹叶上,被风一吹,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织锦大氅上滚了黑貂毛边,衬得那苍白的肌肤仿佛透明得一般,清绝矜贵的少年倔强而沉默。
顾玉磬看着这样的他,没来由地便有些恼。
总是这样,不爱说话,想从他口中挖出一句话好难。
她咬牙,低声道:“我过来,就是想问问你的病怎么回事,你既没事,那我也不问了,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