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里香排的初版学习表,是故意把它排满的,中间留下的休息时间少得可怜,也就泡杯茶的功夫而已——他在试探祈本里香的压力界限在哪里,如果是正常孩子,看到这样的课程表早就哀嚎出声表示做不到,但兰堂却没有等到里香的一句不满。
她只是微蹙了眉宇,然后轻松地将之接了下来。
之后根据兰堂不动声色的观察,他能看出来里香并没有在勉强自己,作息都十分规律,她在每日固定的那几个小时的学习时间里,完成了其他孩子数倍的学习量。
而且看她的样子,这还不是极限。
兰堂有几次抽查了她的功课,卷面考试也好,平日的作业也罢,都完美得找不到一丝纰漏。
全科的修习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推进,再过一段时间,兰堂估计里香都能用法语和他自如对话了。
超出常人数倍的吸收能力。堪称过目不忘的记忆能力。
祈本里香……从各个方面说,都是非常聪慧的女孩。
如果说养女儿的这些时间,唯一的缺憾是什么,那只能是,里香太“清心寡欲”了。
兰堂给她的学习任务全盘接受,祈本里香自身却没什么想讨要的东西,女孩普遍的喜好在她身上无法体现,其他十岁左右的女孩子还在摆弄洋娃娃、缠着父母买漂亮的小裙子,里香却连眼神都欠奉,明显的不感兴趣。
啊,跟同事说的完全不一样呢。
养女儿的乐趣就这么丧失了大半……
还有一点就是,祈本里香太懂事了,相对于其他同龄的女孩而言。
即使兰堂没有要求,她也熟练又自觉地承担起家里的琐碎家务活,其他孩子还在娇气地向父母撒娇时,祈本里香就早早地自立了起来。
“唉……”兰堂那异国风情的俊美面容上,流露一点淡淡的忧郁,他苦恼道,“怎么办呢,家里的女孩完全不会撒娇,太独立了,每天只知道学习,我想买点礼物奖励她都无从下手。”
同事们:= =
啊,这扑面而来的凡尔赛气息……
忍住,这是准干部,得罪不起的。
森首领不知怎的又“不小心”得知了兰堂的烦恼,友情提醒道:“也许可以从她身边的事物调查推测出小姑娘的喜好?嘛,每个人都会有爱好的,兰堂君家里的小女孩可能是太内向了,不好意思说出口呢。”
实话说吧,森首领,你对我家里香的关注度有点超过了。
兰堂面无表情。
“真过分呢,我明明是在关心下属的家庭状况,居然被兰堂君这么怀疑。”
兰堂没有说话,只是把视线投向了森鸥外身边的金发萝莉上,然后又默默地挪回来,一切尽不在言中。
森鸥外的“关心”很令人警觉,不过一码归一码,他一些建议确实有用。
兰堂当然干不出翻女孩子的私人物品这么掉价的事情,他的方法是,借着检查功课的功夫,从里香的作业和答卷的蛛丝马迹里推测出她的偏好。
尤其是他出的一些主观题,非常具有参考价值。
即使失忆了欧洲顶级谍报员的敏锐度和推理能力都还在,兰堂不相信自己连十一岁小姑娘的心思都看不出来。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
是双周周末的饭点前两个小时,也是兰堂定下的一月两次的检查功课的时间。
宽敞的别墅房内,一大一小正对坐着,面前摆放了一摞习册,气氛分外和谐。
兰堂满意地合上了国文套卷,给里香一如既往优秀的答案打上了满分,正打算伸向外语试题本的手,在眼角余光瞥到一处时忽地一顿。
祈本里香背后的手还没来得及藏好,深色封皮的笔记本露出了一角,就这样猝不及防撞进了兰堂的视野。
兰堂:“里香?这是什么?”
祈本里香低着头没看监护人:“……只是学习笔记而已。”
“这样啊。”学习笔记,这也是个好习惯。但是里香的微表情有点不自然?
兰堂面上不露,声线柔和地说道:“里香的笔记,应该不介意给我看看吧?这样,我也好清楚里香自学到了哪里,方便我之后给里香安排学习表。”
无懈可击的理由。兰堂在充当监护人的同时顺带兼职“家教”,根本没法拒绝“老师”伸出的手。
里香哑然,找不到反驳点,只能眼睁睁看着兰堂从她手里拿走了自己的学习笔记,他翻看的每一页动作在里香的眼里都无限放慢。
刚翻了十来页时,兰堂的心里掠过浅浅的疑惑。
祈本里香没有说谎,的确是学习笔记没错……而且笔记的格式记录都十分好看,图解文解双管齐下,娟秀的字体更是让内容一目了然——一看就是好学生的那种。
果然是他家的里香,超前的进度还能保持这等高效的学习效率……
然后兰堂翻到了最后几面。
兰堂手猛地僵住了,脸上的浅笑也凝固了。
一看兰堂的神情,里香就知道他看到了,索性把眼睛一闭,头一扭,开始掩耳盗铃。
笔记本的最后几页白纸上,铺满了里香的字迹,从整齐到杂乱,墨水遍布纸张,仿佛快要挣出二维的平面。
从“忧太”到“乙骨忧太”,这个不知属于何人、但显然是一个少年的名字,从里香的手底下、笔尖上流淌而出,她用这个名字,盖满了自己的笔记本。
兰堂合拢了笔记本。
并不是多厚的册子,却让他的心里经历了一场海啸。
“里香。”长久的静默后,兰堂终于开口了,“‘乙骨忧太’,是谁?”
是谁?占据了你失忆之后的全部脑海,让你这么多天藏在心里头连他都不告诉,让你在高强度的学习中还不忘摸鱼,摸鱼的方式是在笔记本上写满这个人的名字!
细思恐极。
兰堂的心情现在就是复杂,非常复杂,宛如厨房柜子里那一堆里香新买的调料齐齐打翻在心里,五味杂陈,滋味酸爽无比。
闺女,你要是看上谁了可以和爸爸说,虽然你年龄有点小,但爸爸毕竟是法国人还是很开明的……可是这种痴.汉行为不可以!真的不可以!!
祈本里香垂头丧气,两只小手纠结在一块,闷声道:“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他是对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但是我连他的长相都想不起来。”难过得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狗勾。
是失忆前认识的人,那属于不可抗力,不是自己能影响的。
可惜了。兰堂有些惋惜地想,如果是里香失忆后趁虚而入的哪个男生,他就能直接开着彩画集去和对方“友好交流”一番了。
而且,疑似还是里香很重要的人。
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唯独记得你”,这种重视程度已经相当可怕了。
“兰堂先生……”祈本里香难得用这种软乎乎的声音,祈求地看着他,“比起我自己无头苍蝇般的寻找,我知道兰堂先生有更高效的手段。我的记忆都可以搁在一边,只希望能尽快找到忧太……”这是她失忆以后,唯一的执念了。
“里香。”兰堂揉了下自己的眉心,他算是反应过来了,“你是不是故意让我发觉的?”
随着相处时间的推移,里香也慢慢对兰堂放下了戒备,在她判定能够对兰堂付出一定信任时,她不会放着近在眼前的资源不利用。
祈本里香确定了兰堂不会对自己不利,他也是真心在帮助自己寻找记忆,所以里香就顺势让他发现自己的那本笔记,借由这位准干部的人脉去调查她的“乙骨忧太”。
这姑娘是从哪学的这么多弯弯绕绕……他无奈地想。
“你是故意的吧。”兰堂屈指,弹了下心虚的女孩的脑门。“下次,有事直接说就好了。”
没必要这么演他,真没必要。
女孩吐了下舌头,乖巧道:“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乙骨学长今天回国了吗#
没有。和国外认识的朋友去看了电影《异形》。
在惊叫连天的电影院面色如常地吃爆米花,在朋友忍不住问“你都不害怕吗”后,回答说“其实挺可爱的,异形。”
得到了朋友惊恐的眼神。
第7章 我要刀
无论是里香还是兰堂,都做好了长时间不得结果的准备。
没办法,港口黑手党虽然说是横滨的地头蛇,但是刚刚经历首领换位的混乱时期,再加上之前老首领的昏庸无道阻碍其发展,港口黑手党如今甚至可以说是内部“空虚”的衰弱状态。更别说在整个日本范围内,横滨的港口黑手党的势力也算不上有多庞大。
没有年龄线索、没有背景资料,想要仅凭借一个名字就调查到那个人……别闹了,日本还有重名的呢。
而且兰堂也是专业不对口,纵然港口黑手党有自己的情报网,但那又不覆盖普通日本公民的个人信息…除非他去黑政府的电脑。
很难办。但那也比祈本里香孤家寡人一个人找效率高,把可能性从0.1%提升到1%的程度吧。
换而言之,祈本里香除了等待外,什么也做不了。
她端坐在书房的写字椅上,放下已然无墨的水笔。
早早完成了功课布置的她,当然也会有自己的打发时间的办法。
祈本里香也一直在尝试回忆,关于过去的更多线索……但记忆这种东西,兰堂都在横滨快八年了,也没见他有一点恢复的迹象。难道说她也要无望地等待,这不见尽头的时日?
流泪猫猫头.jpg
她又唉叹了一声,取下了绘画本上的别针,把一页页画纸罗列开来。
这些都是她学习任务完成后,祈本里香拿空暇时间画的肖像画——只基于想象之上的图画。
当然里香小姑娘是从零开始的,但架不住她一旦做一件事就会全身心投入,拿出最认真的态度来对待,不知不觉便积累了这么多的,她臆想中的“乙骨忧太”的模样。
取材自生活中见到的各种杂志,电视上的漂亮面孔,还有身边的兰堂先生她也没放过,统统做了她想象中的“忧太”的合成素材。
兰堂先生还就此和里香进行了一番友好谈话。
“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是不介意你抱有这么多的期待值的。”兰堂先生冷静地指出,心理上常见的落差现象,“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对唯一记得的人抱有寄托和各种美好的幻想,那是正常的,但那个人真就如你想的那样吗?”
兰堂是忘得一干二净、压根没有这种烦恼,但他在失忆之后也去了解了相关的学说。“你将他视为自己的救命稻草,你把所有美好的元素都寄于他一人身上。若是以后,你找到了他本人,却发现他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你能承受得住届时的心理落差吗?”
兰堂劝说里香的目的,是想要让她把视线更多地放在自己身上,不必紧攥着一个名字不放手。
然而祈本里香的回应,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十来岁的女孩抿唇浅笑,眉目柔如水波,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的温暖似六月初阳,粲然而明媚,她微微摇头,说道:“不会的。”
“‘忧太’绝对不会让我失望的。不论我将世间多少绮丽幻想加诸于他身,他只会比我的理想中的模样要更好千倍万倍。”
兰堂:“……”
脸颊上一点小小的梨涡,仿佛晕开了女孩无可救药的爱慕。
他听见女孩的嗓音,在提及那个人的名字的时,如醇香粘稠的蜂蜜在缓缓融化,吐露的每个词汇都含着甜香。
她说:“兰堂先生,您有喜欢过一个人吗?”
兰堂:“……”
等一下?
“我记得我的姓名,记得忧太的名字,但是,被我铭记于心的,还有一件事——”祈本里香白嫩的脸上扑满了樱花的粉,眸光闪动中,是女孩特有的羞怯、交织着将那份情意宣之于口的骄傲,“‘祈本里香’喜欢‘乙骨忧太’,只有这个,是我即便行将就木时,身体在火化成灰前的最后一秒,都无法忘却的事。”
她记得的,这份感情,沉重而浓烈,世界崩塌也无法撼动。
唯有爱意至死不渝。
祈本里香的眼睫在轻颤着,尽管将自己的恋心大声宣白,紧张和羞意几乎把她淹没了,但她却昂首挺胸,仿佛“喜欢乙骨忧太”这件事,是不需要躲躲闪闪、值得用最自豪的口吻道出的爱慕之语。
可能是因为,祈本里香认为,她的恋心是她所持有的,唯一纯净无暇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