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出口后,就连忘鸢都愣了,旋即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太过强人所难,却听坐在她左侧的小丫头开了口。
“神仙么,应该都是法力高强的。”宁娇娇想了想,又慢吞吞道,“唔,神仙应该很快乐,毕竟无欲无求。”
忘鸢没忍住,‘噗嗤’笑了出声,迎着后辈困惑的目光,她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并非如此。”
“上界的神仙分为两种,一种是人或世间精怪修炼而成的,另一种呢,则是由原本就活在九重天之上的神仙们结合,诞下的小仙家。”
宁娇娇像是明白了什么,蹙眉道:“这两者有何不同?”
“自然不同。”忘鸢道,“人有亲疏远近,天上亦然。”
“更何况,既然本体皆是人身,性格中难免会保留一二偏好,这有了偏好,自然也就做不到全然公正,全然无欲无求了。”
“唔,在老身决定再次下凡前,做得最好的,便是九重天的帝君了。”
一不留神,连话中都带出了曾经苍老的自称。
忘鸢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或许自己真的老了。
她想起了那些往事,倒是没注意到对面小姑娘陡然扣紧了茶杯的手。
莫名的,宁娇娇不想听见与‘帝君’有关的话题,她放下茶杯,转移话题道:“那父母都是神仙的小仙家岂不是一出生什么都有了?”
“所以他们需要下凡历劫——不止是他们,但凡某位神仙对某一物的偏好过重,重到让天道察觉到不对,便也会让其下凡渡劫,洗去痴缠。”
渡劫。
听起来就很疼。
宁娇娇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骨头都疼起来,好似她曾经历过一般。
这么想着,宁娇娇忍不住又问:“那神仙归位后,还会记得自己曾经在凡间经历的事情吗?或者,他们会挂念在凡间认识的父母亲人、亦或是好友挚爱吗?”
忘鸢摇了摇头:“记不得了,最多只有模糊的印象罢了。”她转头看向宁娇娇,温柔一笑:“不过我初见师侄,就觉得眼熟,心中非常亲近,指不定我也曾有一世与师侄见过,这才留下了因果缘分在。”
宁娇娇听了分外好奇:“神仙渡劫也有因果缘分一说吗?”
“当然有的,若是执念过重,甚至还会渡劫失败。”
透过重重云雾,忘鸢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出神。
“我曾渡劫失败过。”
宁娇娇愕然抬首,见忘鸢起身,浅蓝色的云锦织绣披在她的身上,如同缭绕在群山上的溪涧,清丽雅致。
“具体原因,我已经记不得了。不过每一世我都是以九尾狐之身下凡,那一次也不例外。唔,好像是遇见了一个身负厄运、理应永遭背叛险阻的小山神,一下子没忍住,硬是在偷偷用了自己的几条尾巴,出手帮了他。”
轻描淡写地几句话,透露出来的经历却是分外的惊心动魄。
宁娇娇听得出神,又见靠在床边的忘鸢摇了摇头,淡淡道:“只可惜,我现在连他的面容都记不清了。”
但她还记得他们的约定。
[你是山神,那岂不是每年冬日下雪时你都会白头?]
[不会,我是山神,神是不会老的。]
[那岂不是等我老了,满头白发时,你还像现在这般年轻英俊?]
彼时,那位山神似乎是被“年轻英俊”这个词逗笑,他弯下身,揉乱了年幼的小姑娘的头发,在对方即将炸毛时,许下了承诺。
[你放心,若是等你老了,我必定陪你白头。]
凡尘历劫如过眼云烟,可就是这一句话,忘鸢硬是记了四百年,连再入凡尘都不曾忘。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虽从不喜在九重天出现,总是窝在洞府之中,可身为一名貌美又地位极高的女仙,追求者虽不敢说如过江之鲫,倒也不算少。
听过的甜言蜜语多而去了,反倒莫名将这句话记在了心头。
时至今日,忘鸢连那人的脸都记不清了,却仍能记起他说这句话时,跳脱张扬的声线。
年少时许下的诺言总是这般轻狂。
她回过神,对着目露担忧的宁娇娇笑了笑。
也当真是意气风发。
“我想起来了,你口中的‘无欲无求’,该是修炼无情道的圣君老祖们才能做到的。”忘鸢心情好,便与宁娇娇多说了几句,“这些老祖们才是真正厉害的神仙,据说啊,他们要斩七情六欲,需入世轮回十五次,第一世最美满,而后不断斩去□□,最后一世终得圆满。如此之后便能踏破虚空,游历大千世界。”
宁娇娇听得入神。
她捏紧了手指,心中莫名升起了一股期待:“可有哪位圣君成功过?”
忘鸢想了想:“应当是有的吧?”她不确定道,“如今三界壁垒甚厚,在下凡后,我已记不清上界之人的容貌姓名了。”
“更何况天外天本就神秘,是游离于三界之外的圣地,实力能与天外天中的圣君们相提并论的,大概也就是上古神魔,又或是九重天的帝君了。”
第38章 那盏灯 那时候的仲献玉想,如果这世间……
又是九重天的帝君。
在听人提起时, 宁娇娇心中的异样感实在太甚,然而不过一瞬就恢复了平静,快到几乎要以为这就是个错觉。
她有心想要问几句那九重天的帝君究竟是何等人物, 但又自觉荒谬。
对于现在的宁娇娇而言,纵然知道自己身上有些奇异之处, 可飞升一事到底是太过遥远,更别提上界的九重天,与她而言更是如同天书。
忘鸢淡淡一笑, 摇摇头道:“这都是些旧事了,不说也罢。”
她说完这句话, 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根簪子,斜插进了宁娇娇的发髻中。
“你所行之道,与我等皆不同,原此物傍身,可护你一时周全。”
宁娇娇下意识抬手摸了那发簪, 只觉得触手圆润柔滑,差距到一直有一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宁娇娇抬眸,正巧对上忘鸢的眼睛, 眸光深邃, 某一瞬间宁娇娇甚至以为她透过自己, 在看什么别的人。
最奇怪的是, 她并不讨厌这种目光,反而觉得就该如此才对。
就像……就像凡尘俗世中的阿姐一样。
还不等宁娇娇想明白自己近些时日为何会有如此荒诞的想法, 飞舟外逐渐传来了喧哗之声,诸多弟子兴奋的窃窃交谈声不绝于耳。
“忘鸢师叔好。”
慵懒的声线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宁娇娇回首, 只见太叔婪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窗外的长廊,此刻正透过窗户,歪着头对两人笑。
“师叔,擎天门将至,可以出来看看了。”
忘鸢笑了,明白太叔婪的意思,示意宁娇娇起身出门。
屋外此时此刻已不是原先的白云环绕,仙气缥缈的模样。随着飞舟缓缓降落,大片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出现在宁娇娇的眼前,不远处是巍峨的山脉宗门,近处更有身着别的门派弟子服的人上下打量着鸿蒙仙府气派的飞舟,时不时发出惊叹之声。
须臾而已,飞舟已至擎天门。
宁娇娇眯了眯眼,握紧了手中由二师兄柳无暇亲手锻造的日月灵鞭。
已经平和许久的心境终是再起波澜,宁娇娇抚住了胸口,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新仇旧恨,一起清算了。
……
……
昏暗的密林中鬼气森森,吹过的寒风瑟瑟,无端撩起一片树影,更显得其阴森异常。
此地是擎天门后山的幽禁之地。
因其充斥着厉鬼妖邪,遍布丝丝魔气,虽不致命,但偶有入体那魔气便会钻入人的五脏六腑,如附骨之疽般落在五脏六腑之上,因而也被门中弟子戏称为“鬼门”。
说是戏称倒也不然,毕竟只有犯了大错之人,才会被关押在此处思过,寻常弟子想要去都无法,因而才有闲心揶揄卖弄罢了。
而此刻,这被称为“鬼门”的地方正匍匐着一个极其狼狈得身影。
浑身血污,身上的本该干净的白衣此刻破破烂烂,身上不止是戒鞭鞭痕,更有被蚁虫啃噬的伤口,其中以右手手臂最为严重,血肉丝丝缕缕挂在上面,修长的手指即可见骨。
光是凭借这狼狈的模样,都足以想象出这人受了多大折磨。
“哟,不错嘛,不愧是传说中的‘天才’啊,居然能撑这么久。”
一个身形魁梧的壮汉从远处走来,看着匍匐在地的青年,不由露出了满是恶意的笑容,他拎着一壶酒,也顾不得普通弟子不得进入‘鬼门’的规定,大大咧咧地走了进去。
见青年毫无反应,王横皱了皱眉,极其随意地踢了一脚地上的人:“喂,不会死了吧?”
他本就身形壮硕魁梧,这一脚看似随意,实则毫不留情,直直踢中了青年最脆弱的小腹,更让原本好不容易不在淌血的伤口再次崩裂,腹部本来已极其肮脏的白衣,此刻被血浸染,如同被泼了浓墨。
然而王横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一脚让青年抓住了空隙,翻身分离跃起,竟是直接以手旁那根枯树枝为剑,直直向他劈来!
铺天盖地的剑意形成滔天之势,王横从未想过竟然有人能仅凭一根枯树枝,便形成如此骇人的气魄,他被那气势所摄,一时间呆愣在原地,竟是无法动弹。
王横被吓软了脚,直直的跪了下去,紧闭双眼等待那刀落下。
过了几秒也不见动静,王横猛然间反应过来,这不对啊!
自己明明才是身强体壮要来报仇的人,怎么反倒被这个几乎被废了的青年吓软了脚?
王横想通一切后当即有几分恼羞成怒,他站起身,俯视着地上那勉励用枯木枝支撑自己的青年。
到底是受伤太过,又被鬼气魔气入体,刚才那一击几乎已经耗尽了青年的全力。
几见白骨的手紧紧地握着深棕色的枯木枝,掌心本就全是血痕,此刻更被枯木枝扎的全是细碎的伤口,青年垂着头,可脊背依旧挺得直直的,白色长发垂在脑后,像是一滩被血弄得污浊的落雪。
本该是狼狈不堪的模样,可配上这青年的气质,偏偏显出了几分清绝孤傲来。
这也是王横最讨厌青年的地方。
明明都是一样的弟子,偏偏对方天资卓绝,刚刚入门便连连进阶,成为了人人称颂的天才,独得门主青眼,被对方收为义子。门内试炼时,硬是把他们这些老弟子都踩在了脚下,夺得魁首。
做人怎能如此嚣张呢?那就活该得到点报应啊。
王横冷哼一声,上前一脚将那青年用以支撑身体的枯木枝踢断,眼见青年再次匍匐在地,浑身上下不是沾满了淤泥便是鲜血,这才快意地大笑起来。
“仲师弟啊,你也别怪师兄无情。”王横满怀恶意地笑了起来,“你看啊,你是少年天才,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去偷拿门主的珍宝,这下可好,不止是受鞭刑啦,连门主也不要你了。”
“哼,原先还当走了什么运气能被门主收为义子……啧,可惜啦,仲师弟,你看看,连你落难时,都没有人要护你啊!”
王横起先还是嫉恨不已,看到青年此刻的惨状却越说越得意。
几日前还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此时此刻正匍匐于他的脚旁,如同一滩死狗烂泥,这般对比,又怎么能不让心怀恶念的小人自鸣得意呢?
他见无论怎么说,对方都是趴在地上毫无反应的模样,也让王横觉得有几分无趣,他扫了圈周围,视线终是落在了自己右手提着的酒壶上。
王横恶劣一笑,抬起手:“本师兄好心,来赠你一壶酒。”
随着话音落下,一壶烈酒顷刻间被倒在了满是伤痕的青年身上,听见对方口中发出极其忍耐的闷痛声,王横这才觉得心中快意。
极度扭曲的心态促使王横低下了头,想要看清青年痛苦不堪的模样,却见青年低着头,右手却覆盖在土地上紧紧攥着什么,哪怕受尽了烈酒浇灌而颤抖,也不曾躲避。
这倒是奇了。
王横弯下腰道:“将手挪开,让老子看看你藏了什么——啊,不会正是门主遗失的那枚绝世珍宝吧?”
青年像是没听见一般,仍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不为所动。
王横不屑地嗤了声,他本就只是想要找个理由刁难对方,见此也不着急,索性直起身,对着青年挑眉道:“不抬手是吧?”
下一秒,王横竟是直接用脚踩在了青年用以执剑的右手上,慢悠悠地碾了碾,“那我便一点一点将你的手骨碾碎,看看那时,你还能护着掌下的东西吗?”
自然不能。
但不知为何,仲献玉就是没有放手。
他的余光越过了王横,对上了他身后树丛中某位‘不速之客’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