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静姝掐指算着,这个数目,在现代足够枪毙的呀。
之后皇上又陆续打了黄羊、鹿、獐子狍子等物,尤其是鹿,因有逐鹿天下的名头,所以每年鹿们都是最惨的,要首先被皇上射到。
等皇上打完了第一只标志性的鹿,其余臣子们才开始各自奔驰,年长的大阿哥跟在皇上身边也有所获。
三阿哥四阿哥都被允许骑着小马出去跑一跑,唯有永琪年幼,只能留在帐中。
愉嫔几乎天天一早醒来就来高静姝这里报道。
无怪妃嫔们都盼着来木兰,这里没有阿哥所,能多看几眼儿子。皇上一般都是白日结束了围猎,晚上才会把诸位阿哥拎过来考较一番。
这日皇上赏了鹿腿给贵妃。
永琪正在旁边摇头晃脑的背书呢,听了太监回话就跑过来仰着脸道:“等我长大了,打鹿给额娘和高额娘。”
高静姝摸摸他的头:“好啊,我等着吃永琪打的鹿。”
然后又道:“你再去背会书,咱们就洗手用膳了,等午膳后,我带你去看望你皇额娘。”
大约是忙完了大选,又接着安排往木兰围场之事,皇后颇为劳碌。
到木兰围场几日后,皇后竟就有些咳嗽,发起了病。
因患的是咳疾,虽然太医说皇后娘娘只是火气旺盛,并不是染了风寒,不会过人。但皇后谨慎,每回皇上去探望,皇后也都会将皇上请出来,怕病气过了皇上。
皇后既不肯多见皇上,自然也不多见阿哥,永琪在寝殿外头磕了个头,就被葡萄带去找和敬和婉公主玩去了。
高静姝则自己坐在皇后床前,见她倚在靠枕上,脂粉不施,脸色颇有些苍白,就担忧道:“这都七八日了,娘娘怎么还不见好?”
皇后微笑:“病去如抽丝,自然好的慢些。本该听你的,前些日子歇歇的。”
虽这样说着,却又开始盘算宫务:“如今进了七月,七月底就要预备着回宫,毕竟八月里有万寿节和中秋节,下旬又是先帝爷的忌辰,不知今年皇上是要大办还是如何……”
高静姝打断:“娘娘这会儿还记挂着这些宫务做什么?难道不是自己身子最重要吗?”
皇后接过葡萄递的汤药慢慢喝着。
高静姝看这一勺勺啜饮都替她苦,连忙道:“娘娘别抿着喝了,您闭着眼灌下去”
皇后笑起来:“可见你是喝药喝怕了。”似乎不觉得苦似的,依旧一勺勺近乎品尝的喝完了一碗药,又慢慢擦了擦嘴角,然后陷入了某种怔忪。
高静姝轻轻唤了一声:“皇后娘娘?”
“最重要的是自己身子吗?”皇后忽然重复了一遍她刚才的话,然后看着高静姝:“贵妃心里最重要的不是皇上的情意吗?”
皇后从来温厚宽和,这样一针见血似的话实在是极为少数,甚至失态了。
高静姝愣了一下,不明白皇后为何这么问。
但想了想还是坦然道:“这么多年来,在臣妾心里,最重要的一直是对皇上的情意。”
这话她一点也不心虚,贵妃正是这样真情至上的女子,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对皇上的真爱超对自己命的珍惜。
“可直到去年臣妾快要病死的时候,才忽然发现,没有什么比自己活着,好好活着,痛快活着更重要。”
她这些日子不知如何跟皇后说起保养一事,今日见皇后提起,高静姝便索性借此道:“娘娘,您被皇后的责任压得太紧了。我听林太医说,人这一辈子,荣华、富贵、子女、情意、抱负全都像是账册后面的零,若是没有身子骨这个一,后面零再多也就是零啊。”
这样的心灵鸡汤,当然不是林太医说的,高静姝只是把他搬出来用用。
人死如灯灭,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皇后看了她片刻,莞尔道:“在你眼里,那个‘一’或许是身子,但在我眼里,那个‘一’是皇后之位。”
高静姝骤然一惊,不赞同道:“娘娘不是这种贪恋荣华的人,何必说这种话!”
“不,贵妃,我不是在意荣华富贵,而是我这一生,从入宫起,就是为了做一个好皇后。如史书工笔上诸多贤后一般留下传文,才是我毕生所愿。人固有一死,又能如何呢?”
富察皇后眼睛里带着一种高静姝从未见过的神采,像是一把火,烧穿了她贤惠文雅的躯壳,在眼睛里灼灼燃烧。
“虽然我是女人,可却素来与男人一般觉得,大丈夫在名不在身,人生一世,苟活实在没什么意思。”
“做个无可挑剔的皇后,这就是我的‘一’。”
高静姝说不出话了。
人这一生,最不可扭转的,就是信仰。
而做一个名留史册的贤后,就是皇后的信仰。是她为了信仰而活,并不会摧折信仰仅仅为了活着。
因而,只要她还在一天,她就会做个无可挑剔的皇后。
疲倦、痛苦、取舍,都不能阻止她。
皇后见贵妃黯然神伤,居然还开起了玩笑:“妹妹如今最看重的是自己身子,将来必会长寿,那本宫托付给你一件事。若来日本宫走在你前头,记得告诉皇上,本宫一生所愿,就是死后以贤字为号,亦终身以此自勉,请皇上一定要成全。”
高静姝只觉得喉咙酸涩,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不,她不认这个命。‘贤’这个后宫女子们都垂涎的谥号,她只觉得是烫手山芋。
“皇后娘娘……”
她正要再说,却听外面太监回禀夏院正进来请脉。
皇后见贵妃神色大异,双目含泪,便是一叹:方才的话说深了。也是人一病容易颓丧,她一不舒服,还真的想起了生前身后事。所以提前嘱托给贵妃。
结果将贵妃吓得这个样子,竟是伤心的不得了。
皇后都难免感喟,贵妃真是个实心人,不过是一个假设就哭成这个样子。
两人如今还正当盛年,皇后自然只是论及生死之事,没想过自己会早逝。见贵妃这样伤感,还觉意外喟叹。
皇后便转头道:“嬷嬷带贵妃进去梳洗一下吧。”
否则夏院正看着贵妃坐在皇后榻前眼泪长流,只怕要吓死。
高静姝起身的时候用手帕擦了擦眼泪,然后跟着乌嬷嬷去了内间。
谁知一贯对她态度很官方甚至有点冷淡的乌嬷嬷,一进门就跪下来。高静姝一时来不及扶着,这位老嬷嬷已经磕了三个响头。
“老奴糊涂油蒙了心。从前只觉得贵妃娘娘对皇后不甚恭敬,对贵妃娘娘也就颇有微词。可今日听贵妃劝我们主子这些话,才知道您是心里真的为了主子好,不是那等口蜜腹剑的人。”
“奴才们劝不住主子,以后还请贵妃娘娘多多劝我们娘娘,让她多加保养。”
高静姝伸手扶乌嬷嬷:“我会的。”
乌嬷嬷这才起身上前和紫藤一起伺候贵妃洗脸匀面,高静姝第一次这么认真的打量皇后的妆台。
固然都是好东西,但放在皇后身上,却显得太过简素。
比如妆台上的胭脂,虽也是上好的官用胭脂,但如今宫中时兴的却是内务府私下供给的一种胭脂:每年五月,京城里妙峰山的玫瑰专门运进宫,上百宫人挑拣出颜色最红最娇嫩的玫瑰,炼成玫瑰油,再加白芷珍珠粉等珍贵养颜之物,制成小小一盒子红色冻玉一般的胭脂膏子。
一盒之费,便要数百两。
甚至皇后这里的粉竟然也只是寻常的茉莉花籽粉,不过是润泽粉白而已,并没有后宫女子都爱添加的各色名贵香料。粉盒也是普通的银粉描边的葵瓣盒。
要是之前,高静姝见了,还觉得皇后有些太过简朴,根本是自苦。
有时候还想劝劝皇后娘娘,何必这么简素,皇上都爱享受呢,想必不会苛责皇后的用度精细些。
现在她明白了,皇后不会用。
在皇后看来,做一个皇后,有简朴的美名,要比这些普通的享受重要许多。
她不爱金珠玉石,不爱奢靡享受。
终生所愿所行,都为了当得起史书工笔一个“贤”字。
高静姝目光转动,看到皇后内室还挂着一幅字:一肴一馔当思物之维艰,微金毫银恒念来之不易。
乌嬷嬷见贵妃看这幅字,就道:“这是当年圣祖爷的圣口金言,先帝爷也奉为圭臬,娘娘便常年写了挂在自己内室以自勉。”
高静姝觉得自己从未如现在这般了解过皇后。
她只看到了娴妃的刚硬傲气,今日才发现,在傲骨上头,皇后丝毫不差于娴妃。
外头夏院正的声音若隐若现传来:“娘娘底子温厚,只是这些年用心太过,只要悉心调养,凤体便无碍。”
高静姝握着一把梳子,梳齿在掌心扎出微微刺痛感。
皇后身子其实没有问题。
劳累怎么了,武则天还做了皇帝呢,不比富察皇后劳累一百倍吗?照样是长寿的人。
真正给了皇后致命一击的,就是第二个嫡子的夭折。
如今皇后还没有怀上第二个嫡子,这才是乾隆九年的夏天,一切都来得及。
忽然被贵妃宣去诊脉的林太医非常震惊:“娘娘要看医书?”
高静姝点头。
林太医苦笑:“娘娘素爱诗书,记性颇佳,可这学医是上不得台面之事,况且需要不断诊脉看病才能有所进益,娘娘要想学成臣这样的大夫,是不可能的。”谁会能劳动贵妃把脉呢?
而不实践就不会有进步。
见贵妃怏怏,林太医又连忙安慰道:“不过娘娘要想学成圣祖爷或者当今这般,能看懂药方,粗通病情药理是没问题的。”
托康熙爷爱好广泛,亲自学过医的福,宫里很有几本基础医学,就是为了给贵人们看的。
高静姝也不挑:“都给我拿来。”
虽然她学的是西医临床,但大学期间,仍旧是要学一本中医课本,基本的阴阳五行等中医基本知识她还是知道的。
至于人体的构造,所有脏腑的位置和解剖结构,高静姝觉得,她应该跟太医们一样明白。
林太医动作很快,立刻将几本医术给了她。
甚至还有一本成方。
到了清代,中医已经发展到了顶峰,很多时候不需要现熬药,已有了很多成药丸子,一般的跌打损伤,甚至中风乃至于保胎都有具体的药丸。
除了开刀做手术和输液,旁的其实已然与现代相差不远。
对疾病的研究都已经颇为透彻。
高静姝拿出考研的劲头来,每日研究起了医书。十天后,林太医从一开始不甚赞同变成了讶然:“娘娘竟将人体脏腑图都背过了?”主要上面还有人体的二百零六块骨头呢,他随口一说,贵妃竟然也都答得上来。
高静姝微笑:“对,我现在已经背了大半经络穴位图了。”
林太医觉得,娘娘大概是还在热乎劲上,等过去就好了,于是又留下了几本书。
七月底,圣驾预备启程回紫禁城。
彼时皇后已经痊愈,听说贵妃在苦看医书时,就笑着摇摇头:“说风是雨的性子,都怪本宫当日一句死后之事吓到了她。嬷嬷,你亲自走一趟吧,说是本宫的话,叫她别点灯熬蜡的累着,学医反倒累病的话,本宫就回禀皇上再不叫她看一本医书了。”
高静姝也没想到,自己明明是为了皇后突击了半个月的医书,第一个用上的人居然是皇上。
为着八月十三是皇上圣寿,八月十五是中秋佳节。
圣驾按时在七月底,就开始返程回紫禁城,这一路行的比来时就快了些。
刚回紫禁城,皇上就身体不适。
起初也没人当回事,只道是木兰之行,皇上累着了,歇歇就会好。
可很快,皇上身上就起了疹子,而且短短几日内,这疹子就连成了一大片,红肿吓人。
夏院正在皇上起第一个疹子的时候,就吓得哆嗦,连忙禀明:“皇上,您这是接触了疥虫患了疥疮啊!此病会过人,若是不及时诊治,也十分凶险,臣请皇上以龙体为重,停了朝事,安心休养些日子。”
皇上刚回紫禁城,诸事繁多,起初症状不重的时候,哪里肯听。
大约也是在木兰围场太过劳累,回来又不肯好好治病,皇上这疥疮就来势汹汹,身上疹子蔓延开后,继而就发起了高烧。这下由不得皇上不停下来休息了。
兼之他这疥疮根本未曾鼓破脓包,也就是憋着病根发不出来,说明疾病还在走上坡路,体温也就跟着一路走高。
太医院再如何心焦,也只能用上药,催着脓包彻底发出破溃。到那时,他们皇上才能好转。
然而脓包还未破,这般持续的高烧不退,皇上却已经受不住了。
从发现第一个疹子到如今,才短短五日,皇上就从一个活蹦乱跳的真龙天子,变成了因高烧而晕厥,失去了意识的病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