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微不可见的蹙眉。
大阿哥永璜的生母在皇帝登基前就过世了,被追封哲妃。
虽是庶出,但永璜到底是皇长子,正统礼教向来是无嫡立长,满人入关久了,也难免学起了汉人的礼教。
于是皇上对这个皇长子面上不大显,其实心底颇为看重。
心里对永璜就比对旁的儿子标准严格,此时听说就不悦起来:年前他考永璜一道策论,永璜答得就极平常。此时不说加倍用功,居然一到圆明园便先寻了马带着妹妹出去撒欢起来,这般惫懒如何成事!
心中便记下一笔:等过了元宵定要将几个阿哥的师傅叫了来提点一番。
只是当面并没有露出心意。
皇上登基多年,早已修的面上八风不动。将这样不快的心思在心里转过一回,又若无其事收敛起来。
甚至见贵妃颇有兴致地看那对梅花灯,还笑道:“这株雪里红梅烧的也极漂亮,难得有种清逸的风骨,朕原以为你会喜欢这对灯。”
高静姝歪头打量:“雪里梅花,格外清寒,皇后娘娘,您觉得这幅图像不像娴妃?”
皇后细看了看,唇边笑意加深:“这傲雪寒梅虽有风骨,却仍是花朵的柔弱纤美之姿,娴妃为人,不像花,倒更像雪地梅花树下插着的一把宝剑。”
寒光凌冽的锋利,刚不可折。
高静姝拍手而笑:“娘娘形容的极是。”
见话说到这里,皇上还只是含笑,丝毫不提将这对灯送给娴妃之事,皇后不由一叹。
娴妃生的有种英姿飒爽的美,虽说不太和皇上喜欢的那种娇柔之态,但美就是美,皇上原也是很能欣赏的。
娴妃入潜邸不过半年,皇上就登基为帝,因娴妃出身满洲大姓又是先帝亲赐的侧福晋,皇上虽没给贵妃位,却也给了妃位,还赐住翊坤宫,可见看重她人品贵重。
起初娴妃也是颇得皇上青眼的。
可娴妃与皇上之间似乎总差些缘分,两人言谈颇似君臣对奏毫无亲昵,且娴妃脾气刚硬,别说不会撒娇,就是正常说话都像是御史劝谏,听起来简直是铁骨铮铮一条硬汉。
不知道的,以为她跟皇上是魏征与李世民呢。
皇上渐渐地也就淡了。
娴妃为人又不喜邀宠,皇上对她淡下来,她举止反而更加刚强自重起来。
有一年皇上在她宫里多喝了两杯酒,第二日起来随口玩笑了一句:朕在你这里难得破一回例,倒是险些误了早朝。
原是调笑的,谁知道娴妃立刻跪了请罪,说臣妾未劝阻皇上少饮,坏了规矩,臣妾有罪。并且自罚了三个月的月例。
顿时把皇上顶到了南墙上无话可说,自己没滋没味,还来跟皇后抱怨了一回。
从那后,皇上去娴妃处就更少了。
倒是太后极喜欢娴妃重礼数又格外稳重的性情,颇为给脸,于是娴妃索性就按着自己的步调过自己的日子,恩宠对她来说,似乎没那么重要。
高静姝不知皇上曾经被娴妃拿规矩怼过,此时还仰着脸问道:“皇上,这对灯不给娴妃吗?旁人也不配这雪里梅花了。”
皇后不及阻止,好在皇上也不生贵妃的气,只是点了点灯上的梅花:“梅花傲雪,朕的公主也该有这份傲气,便一并给了和敬吧。”
于是嘉妃坑完纯妃后的好心情,在正月十二日后,全部消散不见。
四对花灯,三对在皇后母女处,一对在贵妃处,她作为跟来圆明园的妃位,觉得甚是没脸。
对着自己心腹宫女紫云抱怨道:“皇上也忒偏心了!眼里除了皇后和贵妃还有哪个?纯妃未跟来圆明园,这四对灯,原该皇后、贵妃、娴妃与我四人一起分的,或是只给皇后也罢了,咱们都是妾室不敢争,可怎么偏又给了贵妃!”
一打开话匣子就有些止不住:“还有那重华宫茶宴,总共十八个座位,富察氏竟有两人位列在场。皇后的伯父历经三朝位高权重也是该当,可皇后的弟弟傅恒才多大?二十来岁的年纪,就做了内侍卫统领大臣不说,竟还跟诸位大学士一起位列重华宫茶宴!皇上真是偏足了心!”
“再有高家……”
说来嘉妃倒是更恨高家,因她金家和高家都是内务府包衣出身,皇帝一登基,高氏抬旗了,而她生了个儿子后,金家却还在原地踏步。
于是望着被抬旗的高家,真是羡慕的眼里出血。
紫云忙劝道:“娘娘且看日后呢,您到底是有四阿哥的。皇后娘娘自己的嫡子没保住,空有一个女儿,贵妃更是从来没生养过,苦日子在后头。”
嘉妃摆摆手道:“罢了,你不必用这些没意思的话劝我,难道我是纯妃那样的蠢货不成?八字没一撇,就冲出来当出头鸟跟贵妃别苗头,叫皇上这般不痛快。纯妃这回也是白生了个阿哥,一点子脸面也没落下。本宫可不干这样的蠢事。”
不过说起自己的儿子来,嘉妃神色稍霁,终是有所安慰。
然而霁到了三日后,又晴转多云转暴雨。
正月十五日夜,皇上在前朝赏宴后,回后宫与皇后一起奉太后往‘山高水长’看烟火。
合宫其乐融融。
然而正月十六晨起,皇上就忽然翻脸,将诸位皇子的教汉课的师傅,教满语的谙达以及伴读的哈哈珠子,照料起居的乳母等人都训斥一番,又训诫诸皇子用心读书务正,再不许放纵贪玩。
竟连生母处都不许皇子多去。
嘉妃一闻此讯,就像是被晴天霹雳劈中了脑袋,从未这般难过,忍不住躲在屋里哭道:“我十月怀胎养下的儿子,打满月后就被抱去了乾东五所,若没有皇上的恩旨,每旬才能见一回,一回也就一个时辰。”
她伸出一只手:“我每天都掰着手指盼着他的生辰,我的生辰,冬至、过年、万寿——这些日子他才能回我宫里待上一日。”
“原本皇上不太计较,若是本宫求一求,一月总能多见两回四阿哥。可现在,皇上要抓皇子们的功课,只许生母每月初一十五见一回!我生他一场,难道母子情分就这样浅薄吗!”
吓得宫女来捂她的嘴:“娘娘这抱怨的话可说不得。况且皇上是对诸皇子寄予厚望,才命在阿哥所一并养育,一应功课都是皇上亲自安排人教导。若是如圣祖爷时,妃嫔的第一子都要送去旁的高位嫔妃那里养育,岂不是母子情分更淡。”
宫里人人都知道,孝恭仁太后跟雍正爷关系那样冷淡,都是雍正爷自小认了旁人做母亲,没在德妃膝下,反而跟在孝懿仁皇后膝下长大的缘故。
嘉妃这才止了泪,是啊,儿子出息最要紧。况且被皇上亲自管束,总比成了旁人的儿子强。
本朝的家法,虽不比明朝前期,无子的妃嫔要殉葬这样惨无人道,但却另有一种残酷。
后宫女子一旦生下阿哥公主,低位嫔妃的子女多半按照皇上的旨意,被交给高位的嫔妃抚养;或者如当今皇上一般,为了避免母子情分过深,将来后宫前朝沆瀣一气,再现九龙夺嫡的惨状,阿哥公主们一出生就一律交由阿哥所的嬷嬷们照管。
横竖就是要亲娘告别。
高静姝听了都替她们觉得戚戚然。
知道纯妃满月后也要将孩子送走,她都没有为此幸灾乐祸。
同为女子,她能想象,从当娘的那里带走孩子,实在是世间最锥心之痛。
柯姑姑见她听说此事后,坐着郁郁寡欢,还以为贵妃在伤感自己膝下空虚,无一儿半女。
于是便屏退了众人,上来劝道:“从前娘娘心胸不开,身子日虚,自然胎气难以凝聚。如今娘娘放宽了心,又有林太医这样的国手好好调理,还愁日后没孩子?据老奴所知,别说娘娘还不足三十,便是三四十岁上有孩子的妇人也比比皆是。比如主儿的额娘,高夫人便是儿女双全的有福之人,二小姐不就是夫人三十六岁上才生的幼女吗。”
高静姝心道:论起妇产科常识来,那你可有点班门弄斧了。
柯姑姑见她还是不开腔,越发劝道:“嘉妃娘娘生子是二十六岁,愉嫔娘娘是二十七岁上才有了五阿哥,纯妃娘娘更是比您大两岁,这不,才诞下六阿哥。所以您的年纪生子没问题,只别急才是。”
高静姝一怔,不由道:“是了,皇上的后宫妃嫔里,晚育的倒是多。”
二十六七岁,在现代是合适的婚育年龄,可在古代,可就妥妥是晚育了。嘉妃和愉嫔竟都是服侍了小十年才有了第一胎。
柯姑姑阎王一样的脸上露出了隐秘之色,她靠的更近了。柯姑姑深知面对贵妃,你不要跟她绕弯子,否则她可能就跑偏了,于是直接道:“奴婢从先帝爷起就服侍在养心殿,男人嘛,各有各的喜好——咱们皇上并不太喜欢年轻姑娘。”
高静姝震惊的看着她:又来了,又来了!车姑姑又出现了!
柯姑姑说的口干舌燥,高静姝还亲自给她递了个贡橘——自打上次的蜜柑事件后,皇上格外赏了她两碟蜜柑不说,内务府也深谙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的道理,拼命给贵妃送柑橘,于是高静姝这里水果颇为泛滥。
姑姑见贵妃亲手给她递橘子,还有点感动,于是说的更详细了,甚至还练笔带画,令高静姝听得叹为观止。
她到底是学医出身,其实许多生理知识是明白的,之所以听得这样津津有味,就是想看看古人的车,到底能开到什么程度。
谁知越听越面红耳赤:我错了,我还很浅薄。在这方面,古人绝对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直到林太医来请平安脉,柯姑姑才意犹未尽的暂停。
因太医是男子,且林太医还是个生的不错的男子,所以每回太医来请脉,一定都是在正厅,门户大开,院子里的宫人就算听不见林太医说话,也得都能看见林太医的举动才成。
高静姝遗憾想到:果然跟电视剧里不同,要给皇上带个绿帽子实在是难度很大。
太医有人盯着,而侍卫更不必说,从不能落单行动。哪怕是傅恒,每次奉命去长春宫拜见皇后这个嫡亲的姐姐,都有公公陪同在侧。
寻常宫嫔别说想给皇上头顶添一抹绿,当真是难如登天。
此时柯姑姑在就更磊落了,她本就是御前的人,她自己在这儿一站就够了。
高静姝近来确实又有些不适:“林太医,大约是元宵节那夜赏烟火赏灯睡的晚了,这两日我都觉得胸闷气短。”
林太医把完脉,颇有魏晋风度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个笑容,躬身道:“娘娘心思阔朗后,果然身子好转了许多。只是娘娘自幼就不强健,还要善加保养才是。”
高静姝心道,古代贵女的运动量摆在这里,谁都强健不了。
于是便问道:“那本宫日常多出去走走可有益处?”
“自然是有的,娘娘多活动一二,比吃药还强呢。”
得了太医的金口,高静姝准备开春后,加大自己的活动量。
一时木槿进屋来回,有两个宫女违背规矩自行出了门。柯姑姑立刻变了脸色杀将出去:反了他们了,居然还敢在她眼皮底下做耗!
屋里便剩下木槿在近侧。
她对高静姝道:“今早奴婢便发现了这两个宫女鬼祟,现在才说,也是为了让林太医给娘娘带句老爷吩咐的话。”
她去请林太医的路上,林太医便请木槿制造个能说话的机会。
“娘娘左寸沉数,乃心火旺盛;左关沉伏,乃气滞血亏。所以娘娘总是气短虚弱,手足冰冷,臣这里倒是有一更好的方子,只是……”
高静姝道:“怎么?药材难得吗?难道我这病需要什么千年人参,极地雪莲之类的珍品吗?”
她瞬间脑补到,皇宫里只有一朵雪莲,若非皇上急着驾崩是不能用的这样的情节,并且问出了口。
“不,不,并非如此。太医院囊括天下药材,何况娘娘又身份贵重,再没有不能用的药材。”林太医有点无奈:“纵有天下至极罕见的药材,反而不能用在贵人身上了。”
未经试验,就算功效被吹得天花乱坠,谁又敢把什么世间唯一一株天山雪莲往皇帝嘴里塞啊。
皇帝掉一根眼睫毛,太医全家脑袋都跟着落地。
所以太医院万事求稳。
林太医连忙把被贵妃扯歪了的话题再拉回正轨:“是有几味药,跟娘娘现在服用的坐胎药犯冲。”
“我还在服用坐胎药?!”高静姝惊了,这些日子她喝各种药膳有点多,还真不知道其中有一味坐胎药。
林太医也懵了:“娘娘长久无子,打三年前就禀了皇上,命太医院众人一一把脉,然后由夏院正和微臣一并斟酌的药方,您喝了两年余了。”
高静姝脸色沉下来了:“可我如今已经做下病根,自然是治病要紧,还喝什么坐胎药啊。”
林太医跟木槿:……
这跟他们想的不一样啊!
林太医是知道贵妃对子嗣的期盼的,甚至这两年身子越来越差,也少不了一心求子却不得的伤感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