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呀,时间过得真快。”公主围着小围嘴,膝上铺着油毡布,布上搁着一块羊腿肉,边吃边感叹,“我在车里闷了太久,怎么没有早点出来走走!其实白天赶路,晚上吃肉,也挺好的。”
使节说:“殿下是千金之躯,自然不能和莽夫们一起吃喝。不过山高路远,偶尔出来透透气,也不错。”
公主微微一笑,“那我明晚还出来……明晚吃什么?”
使节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馕饼、酒酿、烤骆驼。”
对于吃惯了珍馐的公主来说,这些东西原本不具备吸引力,但是出门在外,一切要求都相应降低了,公主居然觉得那些东西必定别有一番风味。
绰绰撕下一块肉递给公主,公主放进嘴里斯文地嚼着,半晌问使节:“尊使府里可有我们膳善人啊?膳善女子最温柔,喜欢孩子,也会带孩子。”
天岁国的达官贵人以养飧人为荣,飧人纵使不能成为正妻,有命活下来的也可以成为爱妾。公主只带了几个近身伺候的人随行,到了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首先要做的当然是联系国人。
使节摇头,笑道:“下臣官衔不高,且又不是镬人,朝廷是不会赏赐膳善美人给我的。一般美人们都入王公府邸,他日殿下成了楚王妃,自然就能见到她们了。说句实话,飧人在我们凡夫俗子眼中,和平常人无异,若我们也去争夺飧人,那岂不是暴殄天物吗。老话说得好,美人配英雄,楚王殿下是上国的脊梁,只要殿下能劝他放弃出家,那殿下就是天岁的恩人,太后娘娘必定兑现承诺。”
公主接过绰绰承上的手巾掖了掖嘴,一双美目流转,月色下有惑心的力量。听使节的极力撮合,笑着说:“我倒很相信上国的诚意,只是我们走了太久,万一楚王殿下已经剃度了,那可怎么办?”
使节说不会的,“楚王殿下有个会写诗的朋友,他担保会拖住楚王的。”
公主哦了声,“楚王南征北战,还有时间交诗人朋友,真是交游广阔。这诗人是男是女呀?”
“是太尉家的公子。”使节道,“虽会作诗,也会打仗。早前跟随楚王殿下在军中待过几年,这两年太尉上了年纪要人照顾,他便弃武从文了。”
公主笑起来,笑得千娇百媚,抚掌说:“上国歌颂武将的诗,我也学过两首,我背给尊使听听?”
使节连连说好,“要在上国生活,必先融入上国的文化,殿下真是有心了。”
公主站起来,整了整衣裙,含蓄而娇羞地娓娓吟诵:“朕与将军解战袍,芙蓉帐暖度春宵。但使龙城飞将在,从此君王不早朝。”
公主念完,使节石化了,边上围坐的随行官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敢说话。
绰绰大力鼓掌,“好,背得好!”
绰绰的一声吼,惊醒了使节,他讪讪跟着鼓掌,口是心非地称赞着:“殿下懂得融会贯通,他日大有可为啊……”
公主显得很谦虚,“上邦大国的诗就是好,不是五个字就是七个字,不像我们膳善,都是大白话……”边说边转身,婀娜地朝车辇走去,“啊,膳善难能可贵,草木丰盛肥美,牛羊成群结队……”
被震得找不着北的随行官讶然惊叹:“学得也太杂了,这样都能串成一首诗?”
使节的笑容意味深长,“诗虽背得歪了点,背后隐喻却有趣得很,我相信楚王殿下一定会喜欢她的。”
***
可惜刚踏上天岁的疆土,就听见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说楚王殿下确实一心向佛,已经在达摩寺落发出家了。
使节如遭电击,紧握马鞭大喊:“这是哪里传出来的谣言?楚王殿下出家,陛下答应吗?太后娘娘答应吗?”
公主掀帘的手放下来,和绰绰交换了下眼色。
使节焦急不已,回城的步伐也加快了许多,从华阳驿赶回上京,三天的路程只花了两天不到。
他不能置信,自己跋山涉水终于带回了飧人公主,居然英雄无用武之地。于是一入城门,就拽住守城戍兵追问:“楚王殿下出家了吗?楚王殿下何在?”
得到的答案令人悲愤,殿下心意已决,朝中十二位重臣联名挽留,都没能让楚王殿下回头。
使节站在安化门前仰天大哭,嘴里伊利哇啦,不知在说些什么。
公主的心情却出奇地好,她打帘走下车辇,温声安抚道:“尊使,这是天意啊。既然楚王殿下不再眷恋红尘了,何不放开手,让他从此天地广阔,也算对他多年征战的褒奖。”
使节抬起红红的泪眼,自知失态,忙卷袖擦了擦。
公主和颜悦色,掖着手说:“这趟远赴上国,我见了世面,实在不虚此行。原本善意的初衷未能实现,只怪天不遂人愿,尊使尽力了,我也尽力了,不必勉强。楚王殿下已经皈依,你我都无能为力。”边说边拱手,“那就此别过吧,我回去了。”
一趟远行虽然身心疲惫,但还有返回的可能,就不算太坏。公主悄悄松了口气,可正当她准备转身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着铭袍的人疾步从直道那头赶来,一手掩口,俯在使节耳边窃窃低语。
公主唯恐有变,忙拽了拽绰绰衣袖,准备溜之大吉。然而刚迈出两步,使节的嗓门便洪亮地响起来,“殿下请留步。太后已然为殿下安排好了住处,殿下难得来上国,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无论如何先歇息两天。”
公主的心情一落千丈,不明白人都出家了,还想怎么样,总不能让她和佛祖抢人吧!她本来还打算推辞两句,话没出口,乍然感觉芒刺在背。疑惑地扭头一瞥,见热闹的街市旁三三两两聚集着好些男人,那眼神幽幽,不加遮掩地盯着她,像草原上伺机而动的狼群。
她咽了口唾沫,终于意识到这里杀机四伏,和膳善不一样。懂得审时度势的公主立刻从善如流,“承蒙太后娘娘厚爱,不知安排哪里供我们下榻呀?”
使节答得很欢畅,“一客不烦二主,当然是楚王府。”
第4章
楚王出家了,却让她住楚王府,这上国太后果然懂得开源节流,也许不久的将来,楚王府有望改造成四方馆。
连日奔波确实累人,先歇歇脚也好,况且没有上国官员的保护,恐怕想走出天岁边境都难。公主很快接受了这个好提议,并且整顿好心情,高高兴兴带着绰绰重新登上车辇,一路往楚王府进发。
上邦大国就是上邦大国,自打入关起,沿途的壮阔风景就令公主诧然,如今进了都城,愈发感觉膳善小得可怜。
天岁的富庶繁华,就如书上描写的一样,食肆酒肆鳞次栉比。一层堆叠着一层的翘角飞檐上错落挂着幌子和灯笼,车马从底下经过,能听见鼎沸的人声,也能看见凌空的美人靠上,画着浓妆,身着艳丽衣裙的姑娘。
“绰绰,我梦里好像来过这里。”公主趴在窗口欢喜地说,“这里的人都很有钱,也很悠闲。”
绰绰啧啧,“如果我们不是从膳善国来,挑个门脸做买卖,从此扎根下来,也蛮好的。”
可不是嘛!公主喜欢这里的花团锦簇,以前以为素静即大美,没想到见识了雕梁画栋,那种富丽和充盈才更令人向往。
天岁内城越走越繁华,道路两旁的高楼之间架起了天桥,从底下仰望,天被两侧苍黑的木柞结构压缩成了窄窄的一线。披着披帛的女子从头顶走过,薄纱罗被风吹起,两端飘飘然高飞,像壁画上随时腾空的飞天。
公主看得兴起,冷不防听见有人吹口哨。绰绰吓了一跳,忙拽回公主,把支窗放了下来。
“殿下还是小心点儿吧,娑婆环的药效不知道能维持多久。天岁国的男人好可怕,要吃人似的……如果楚王也一样,那殿下是不是什么都不用做,站在他面前,他就自愿还俗了?”
绰绰想事情比较简单,公主盘算着,“那也未必,毕竟人家是大人物嘛。大人物是很有原则的,光站着应该不够,起码得笑一笑。”
主仆两个被各自的想象逗乐了,捂着嘴,欢快地揶揄了一通。
不过这大国真是大啊,楚王的王府居然抵得上一座膳善王城!公主踏上楚王府的地头,就被王府高大巍峨的门楼唬住了。她转头看了使节一眼,“我实在想不明白,楚王为什么一心要出家。”
有钱有地位,家还这么大,这是多想不开,才打算吃斋打坐,青灯古佛。
使节矜持地微微一笑,“也许是遇不见有缘人,所以才对这滚滚红尘丧失了兴趣。”
王府府门大开,两队穿着葱绿半臂的婢女鱼贯出来迎接,见了人便深深福下去,袒领半遮半掩,往下一瞥,煞是壮观。
王府里的女人都这样了,还是留不住楚王,可见这位楚王是座难以翻越的高山。公主的自信心很快就熄灭了,她觉得困难不一定需要克服,试着适应它,一切烦恼就迎刃而解了。
公主心安理得地迈进楚王府,打算在这里借住几日,等时机成熟就回膳善去。
“楚王殿下在达摩寺出家吗?平时不会回府居住吧?”公主站在院中环顾四周,院子中央栽了好大一棵紫荆,足有三丈多高。正值花期,一树繁花开得蓬勃热闹,枝丫伸展的范围内,琳琅落了满地落英。有花有树,高楼广厦也被称托得很有情调。
使节眼下倒是心平气和了,掖着袖子道:“楚王殿下怎么说都是皇族,朝中要是遇上了难以解决的问题,他还是会回城的。佛性大善嘛,度众生之苦,是出家人的本分。”
“上国歌舞升平,我看太平得很。”公主莞尔,舒展着眉目说,“劳烦尊使回禀太后一声,烟雨不便久留,过上三五日就回去了。回去后一定向膳善子民大力颂扬天岁大国风范,努力推进两国贸易往来。”
使节听后,脸上露出了一点为难之色,“殿下是聪明人,明人面前,我就不说暗话了。之前太后娘娘派遣内侍,带来了大内的意思……”
公主的心慢悠悠提了起来,“大内的什么意思?”
使节斟酌了下道:“大内的意思是公主殿下迢迢而来,不能让殿下白跑一趟。大内很中意殿下,殷切希望殿下成为我帝国的王妃……出了家还可以还俗,只要殿下功夫深,何愁楚王殿下不眷恋红尘。”
公主忽然哑口无言,心道果然上邦大国思想开明,觉得世上万物没有什么不可逆,只要愿意,一切皆有可能。
公主吐纳了下,扮出个笑脸来,“贵国大内的意思是,让我去引诱一个出家人?我们膳善虽是不起眼的小国,尊严也不能容人这样践踏吧!”
使节忙摆手,“不不不,公主殿下千万不要误会,实在是因为满朝文武束手无策了,才请得殿下相帮的。殿下听下臣一言,既然人已在天岁,殿下作为飧人,回是回不去了。若是殿下不愿意挽回楚王,那别的王侯,殿下可愿屈就?”
这是一桩不用思考,就知道亏得血本无归的买卖。巴结住楚王,好歹还能挣个王妃的头衔,换了别的王侯,娶飧人做王妃的可能不成立,公主就真要给人做暖床妾了。
公主认命了,端端扣着两手正色道:“我想了想,能劝人重拾雄心为国家效力,也是功德一桩。那就尽我所能试一试吧,楚王殿下几时回朝,请尊使提前知会我一声。”
使节眉开眼笑,“一定一定,公主殿下就等着下臣的消息吧。楚王府一切用度都是最好的,殿下在王府必会如鱼得水。万一有不合心意的地方,直接告知王府奚官,王府众人一定会尽全力配合,以期令殿下后顾无忧。”
使节说完,抱着他的旌节,一摇三晃回皇城复命去了,剩下公主带着仆从们不知何去何从。
好在奚官很快上前接应,向公主俯首一拜道:“下臣魏婠,负责王府一切琐碎事宜,殿下有事只管吩咐,下臣一应照办。”
公主舒了口气,转头打量这位奚官,本来以为王府里管事的都是男人,没想到她竟是个女的。
“那日后就仰仗奚官啦。”见她一味低着头,公主又笑着问,“奚官怎么不看我?”
美人面前相形见绌,奚官毕竟也是女人。早在公主进府门的时候,她便一眼看见了她,以前总听说飧人美艳,各家府邸往来也曾见过几位王侯爱妾,美则美矣,实际并没有那么惊艳。然而这位不一样,货真价实的公主,俨然把膳善国所有的奇巧囊括在了一身,就算不是镬人,也要折服于她的魅力和万种风情了。
奚官抬起眼,笑得十分赧然,“殿下天人之姿,令人不敢直视。”
公主对自己的美丽,觉悟不算太高,这张脸她看了十七年,每天早上起来顶着一蓬乱发,在梳妆妥当之前,并不觉得有多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