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长颈酒壶应声坠地,酒液沿着碎瓷散了一地。
李贵妃鼻尖溢满了醇美的酒香,心跳得也是愈快。
庄帝是个很少发火的人,对待宫女太监也一贯温厚,今日却在她面前怒而掷器……
“陛下……”
“朕问你,昨日宴上,你往四皇子的酒里下什么了?”
李贵妃紧紧地抿着唇,她敢做便敢认,原也不怕被人察出来。
她只想让慕淮的名声再毁一毁,毁到与那个位置再不相干即可。
她最恨的是,到现在庄帝还妄想着那人的腿疾能好,还想着将那位置留个贤妃的孽种。
李贵妃眼里的惧意渐失,暗暗咬着牙,并不言语。
庄帝凝目,又道:“朕只要将昨日经手过那菊花酒的宫人严刑逼供,便能查出一切。”
“是,臣妾在他酒里下了合欢散……”
话刚毕,庄帝便扬手箍了李贵妃巴掌。
“你…你个毒妇……”
李贵妃侧身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随着痛感的加剧,她心里对慕桢最后的那些情愫也在慢慢消融。
他的做法,属实让人心寒。
就好像只有慕淮才是他的亲子一样。
他的济儿又何尝不是他的亲骨肉呢。
庄帝冷睇着李贵妃,扬声便命道:“宣旨,将李贵妃贬为修容,禁足霁华宫。没朕的旨意,不许离开霁华宫半步!”
李贵妃听后难以置信,庄帝竟是将她的位份连降了六级。
接旨的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对庄帝道:“皇上…枢密史大人李瑞和都护将军尹诚在殿外求见,皇上可要宣他们进殿?”
李贵妃听见了父亲的名字,心绪稍平复了些。
有父亲在,慕桢还动不得她的位份。
庄帝冷冷地看向了李贵妃,沉声道:“退下。”
李贵妃微抬精致蛾眉,起身后对庄帝行了一礼,便抚着微散的鬓发,从后殿回了霁华宫。
接旨太监瞧着李贵妃略带得意的背影,又问庄帝:“那这圣旨…皇上还宣吗?”
庄帝睨着接旨太监,不做言语。
接旨太监心中了然,李贵妃的位份,保住了。
李瑞和尹诚进殿后,慕淮刚下学,庄帝也宣了他在这时去乾元殿。
容晞随慕淮至此后,却被告知要在外等候。
既是与枢密使李瑞谈事,容晞心中已有了猜想,大齐不久怕是又有战事。
中原疆土被五国分割。
大齐位于中原腹地,是疆域最大的国家。
其余四国还包括地处北方,疆域仅次于大齐的燕国、吐蕃诸部归一后的鹘国、与燕国接壤位于其东北的邺国、和割据中原南部一角的小国缙国。
先皇成帝生前曾有吞并缙国的野心,但在首次伐缙的途中,成帝之妻妼贞皇后便被太医告知活不过三日,成帝本也是个开天辟地的一代君王,却终是为了美人,舍了江山。
为了看弥留之际的妻子最后一眼,成帝毅然撤军反齐。
这轶事放现在还被百姓津津乐道,任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杀伐果决的帝王竟是个情种。
而她父亲因着未督造好妼贞皇后的陵墓,被流了放,也是有缘由的。
毕竟,这妼贞皇后是先帝的挚爱。
容晞想起父亲时,见今日这日头属实打头,前阵子冷,这阵子又热,真是应了民间那句秋老虎的俗语。
煦日打在慕淮的身上,晃了他的双目,他不禁蹙起了眉。
容晞环顾着四周,低声询问慕淮道:“殿下是要先回宫歇息,还是要在殿外等皇上谈完事?”
慕淮拧眉,对侍从道:“那有颗古柏,推我到那树下。”
侍从应是后,便推着慕淮到了那处。
容晞不敢问慕淮装瘸的缘由,只尽好自己的本分,跟在了他的身后。
那古柏枝头上的叶子早已变得枯黄,偶有两三落在了慕淮的身上,容晞见状便小心地为慕淮拾起。
慕淮这时垂目,看向了容晞的纤细手腕。
每个手腕上都有着青紫和淤痕。
再一看她的侧颈,也晕着几道淡红。
容晞丝毫未察觉出,慕淮看她的眼神已带着几分暧.昧。
待她为慕淮理好衣物后,只见他微微勾了勾食指。
容晞会出了慕淮的心思,他这是有话要单独对她讲。
便俯身,恭敬地准备倾听。
慕淮墨眸蕴了几分玩味的笑意,随即薄唇附于她耳侧,低声命道:“今夜到我寝殿伺候。”
见容晞无甚反映,只点了点头,慕淮抿唇,又添了一句:“把脸洗干净,头发披着不许绾髻,着亵衣来我殿里。”
第13章 眼泪做的
慕淮存的心思,昭然若揭。
容晞听罢,只觉软耳泛痒,不由得微缩着颈脖,在慕淮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双颊渐渐蔓上了绯红。
“……奴婢记下了。”
她手里捏着枯黄的柏叶,微抿着唇又站在了原处,心中思虑着日后该如何处事。
慕淮则唇角微漾,视线不经意地看向了乾元殿的红柱。
庄帝与李瑞、尹诚议事的时间不长,不经时,二人便从殿中走出。
李瑞一身紫绯公服,他征战多年,虽已上了岁数,眉目间仍存着一股英气。
尹诚较李瑞的官阶低了几级,年岁看着同慕淮相当,他着朱色公服,阔步跟在了李瑞的身后,身姿挺拔飒然,颇有英勇气概。
因着慕淮与尹诚有血缘关系,容貌便有相近之处。
譬如,二人都生了副高挺又精致的悬鼻,也都有双深邃英隽的眼。
尹诚虽是个武将,给人的感觉要清朗许多,一看便知,这位青年将军是个性子极其开朗的。
而慕淮的容貌较之尹诚更出色,可眉宇却不疏朗,总隐隐透着阴戾,让人生畏。
按说,慕淮现下虽未被封王,但到底也是皇嗣,纵是李瑞官位再高,却也只是个臣子,见到慕淮理应向其恭敬揖礼。
但容晞见他经过慕淮时,步子迈得是风风火火,只用豹眼冷瞥了慕淮一眼。
这般作态,丝毫都不将当朝四皇子放在眼中。
尹诚则眼蕴笑意地朝慕淮施了一礼。
慕淮未发一言,单向尹诚淡哂。
因着大臣在下朝后不宜在禁宫久留,李瑞和尹诚很快便从宫城至北的长廊折返回府。
秋风阵阵,烟空天清。
庄帝身侧的太监引着慕淮进了乾元殿,他亲自为慕淮推着轮椅,态度十分恭敬。
甫一进殿内,慕淮便嗅闻到了残酒气味。
隐约间,还能闻到丝缕的血腥气。
庄帝面色不大好,惨白中透着暗灰,正端坐于檀木条案前。
慕淮坐于轮椅,向庄帝问安,他用余光瞧见了条案上的绢布,上面隐隐有着血渍。
庄帝应是又咳血了。
慕淮刚要询问他的身体状况,庄帝却惨然一笑,对慕淮温和道:“按那道士所说,你双腿的蛊毒至年底时便能全解,到时你便再不用受这蛊毒带来的病苦。属于你的位置,朕一定会力保你拿到。”
贤妃去世后,慕淮双腿便中了一种奇怪的蛊毒。
庄帝遍寻良医都不得救治之方,后来听闻玉清观一个得道的高人可治疑难怪病,便悄悄寻了那人入宫,为慕淮看病。
那高人初见少年慕淮时,眼神便颇为幽深。
他观慕淮年岁尚小,却有帝王之相,但眉眼却透着阴煞的戾气。这样的人若成了君主,保不齐便会成为凶残不仁的暴君。
先帝慕祐刚结束前朝的混乱局面,他并不希望这样的太平局面毁在慕淮的手中,又变得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慕淮这样的性情,若往好了发展,便是杀伐果决、雄才大略的霸主。
若再被庄帝慕桢如此骄纵,很难不会成为祸国殃民的一代昏君。
得道高人厘清了利害关系,虽然那时便有能为慕淮解蛊的法子,却对庄帝说,这蛊需到他二十一岁那年才能完全被解。
但每年中,会有个几月的时间,慕淮的腿可以像常人一样,自如行走。
如此,得道高人便希望慕淮得以磨砺心性,抑一抑他骨子里那残暴狠戾的性情。
自己最宠爱的儿子虽然中了这稀奇又折磨人的蛊毒,但庄帝却也存着庆幸。这些年若不是慕淮一直被外人认为双腿有疾,李贵妃和李瑞只会更忌惮他。
慕淮便趁着双腿暂被解蛊的时候,在宫禁时分拿着庄帝特许的令牌出宫,同尹诚于夜半时分练骑射之功,再于次日清晨折返禁城,更换个衣物后再去翰林院治学。
慕淮这么些年虽然一直被蛊毒折磨着,却丝毫都没降低对自己的要求,他如今年岁刚刚及冠,文韬武略皆是样样精通,有着帝王的一切特质。
只是,那高人的心愿却未实现。
他的性情并未因被蛊毒所困而变得平和,依旧是那副乖戾无常的性情,处事既狠绝又极端。
庄帝适才之言,傻子都能听明白。
这天下至尊之位,他要传给慕淮。
可慕淮听庄帝的语气,却大有时不利兮的苍凉之感。
他虽是庄帝的亲子,与他的性情却是反着来的。
庄帝的性子说好听了叫温方敦厚,说不好听的,便是懦弱无能,理政治国往往受制于权臣,做决策时也时常犹豫。
思及此,慕淮神色凝重,不解地问:“父皇…这话是何意?”
庄帝轻叹了一口气,看着与贤妃肖像的慕淮,语气慈爱,却又透着几分无奈。
他唤了慕淮的乳名,道:“满牙…朕怕以后会护不住你……”
就像护不住贤妃一样。
“……如今朝中局势可谓虎狼环伺,所以,满牙你一定要强大起来,一定不要被那些人击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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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众人回到衢云宫后,已是暮色四合,时至黄昏。
慕淮一直在思忖着庄帝同他所讲之语,不由得垂目,看了看自己的双腿。
那日他能站起来,是因为合欢散的药力暂时冲破了他腿上的蛊毒,从今晨开始,他便发现自己的双腿又开始渐渐变沉。
看来只有到年底时,他才能完全摆脱这桎梏他的笨重轮椅,和他这双动不了的腿。
极欲渴望恢复寻常身的迫切之心,和长久的压抑让慕淮抑着的暴戾情绪渐冉。
回宫后,他未言半字,只静默地坐于轮椅,眼神略带鸷戾地盯着潭中游鱼,姿态优雅卓然,倒像只慵懒的猛虎。
容晞瞧出了慕淮的不对劲,他那作态似是随时都要发飙作怒。
连池中的鱼都不敢往他身侧游了,就说这人得可怕到什么程度。
容晞虽刚接手顺福的差事,但衢云宫的其它下人对容晞也是信服尊重的,她平素管着他们时,并不觉费力。
便在慕淮用晚食之前的时当,特意嘱咐衢云宫伺候在外的宫女和太监们早早避之,断不要贸然出现在慕淮的眼前。
阖宫诸人自是也觉察出了周遭气氛的压抑可怕,忙按容晞叮嘱,躲回了自己的耳房。
容晞颤着双手,将脸上易容的物什拭净,按照慕淮之前的命令,将柔顺的长发披散至腰际,只着了件单薄的素白亵衣,用手遮着脸,惴惴不安地进了慕淮的寝殿。
浮云叆叇,月华倾泻于泛着涟漪的潭水之上,衢云宫阒然无声。
殿中烛火通明,慕淮身前的高几处已经摆好了菜食,他并未拾筷,听见周遭有窸窣之声,他掀眸看向了殿外,便见一身量娇小的绝色美人从暗中向他款款走来。
容晞向慕淮恭敬福身,道了声:“殿下万安。”
声音依旧如平素般娇糯细软,只是此时的慕淮不再似之前一样,觉得这声音令他通体不适。
反倒觉,这嗓音疏散了他心中的戾气。
慕淮示意容晞走到他的身侧,她离他愈近,那副秾丽的姿容也愈发明晰。
不施半分粉黛,却艷丽至极,亦是媚色无边。
这相貌放在女人堆里,便是艳压群芳的夺目。
容晞悄悄打量着慕淮的神色,见他眉目略舒展了些许,便大着胆子,用筷箸往他身前的食碟中夹了块清煨鲟鱼。
慕淮容色淡淡,将容晞为他夹的鱼肉放进了口中,道:“坐下陪我一起吃。”
容晞应是,随后在一旁寻了个梨木制的鼓式圆凳,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她身前放着一套青玉制的食具,慕淮眼都未抬,又命:“吃。”
容晞颔首,可着眼前的那道芙蓉肉小口小口地吃着。
她哪儿有什么食欲?
整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处,生怕行差踏错,慕淮再将她处置了。
慕淮用余光瞥见了容晞的吃相,仍像小猫进食似的,不由得觑目,沉声道:“吃得这么少,入夜后可别怪我不体恤你。”
容晞听罢,心吓得一凛。
握着筷子的那双纤手不由得颤了起来,却迫于慕淮的言语,用食的速度明显快了几分。
这顿饭吃的,容晞觉得自己又得折个几月的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