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跑过去,后面便缀上了一大群人,拖慢脚步,又被截住。
与其说是被人当头浇凉水,倒不如说是冷水渐渐漫上来,萧叡终是冷静下来,他紧拽着缰绳,也不管官兵的问询, 只盯着怀袖的马车越来越远,变成一个小小的点,翻过地平线,就消失不见了。
她走了。
他也回去当皇帝了。
怀袖隐约似乎听到后面有奔马的声音,莫名地让她心头一跳。
只是当时她正忙着安抚哭起来的雪翡,抽出身,才有空掀帘出去,回头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
真是奇了怪了。
难道是她的错觉而已吗?兴许是吧,她还以为是萧叡追上来了。
说不上是想他来,还是不想他来。
没来也好,一了百了。
今后他们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再见无期。
萧叡回宫之后,在御书房连着睡了好几日,仿佛在麻痹自己一般,日以继夜地处理政务,不仅没有萎靡不振,反而更精神奕奕,脚不沾地般地连轴转,勤民听政,昃食宵衣。
累到没有空暇去想别的事,便不会去想怀袖。
雪翠回了尚宫局当差,她是怀袖近身的小徒弟,先前怀袖不见了,她也不见了,怀袖回来以后,她又在怀袖身边伺候,倒没瞒着。
如今她回到尚宫局,无人敢问她在乾清宫伺候时的事,几日下来,大伙逐渐发现怀袖好像是又没了。虽然他们见不着人,但是送进去的吃食、女子衣裳等等还是能瞧出陛下有没有在寝宫里藏着一个女人。
不知怎的,竟有人传言怀袖死了,被挪出宫葬了。
唯一知情的雪翠对此并未反驳,而是默认了这个说法,她情愿大家以为姑姑是死了,让姑姑安安心心地离宫生活,不必再经受纷扰。
雪翡不在之后,雪翠竟然和以前在学堂的死对头喜鹊要好起来。
喜鹊私下与她说:
“我之前还听人说陛下要封姑姑作娘娘。”
“有人在背后说怀袖姑姑外清内浊,说她不规矩,气得我真想撕烂她的嘴。”
“我觉得……我觉得怀袖姑姑必是不愿意的。”
“怀袖姑姑就是太正了,宁折不屈,方才罹了难。”
雪翠笑笑,她才十二岁,初初有了少女的模样,怀袖走后,她像是一夜之间长大,因为以后再没有为她遮风挡雨的怀袖姑姑了,她说:“怀袖姑姑不是迂腐不化的人,她倒是曾与说我过,什么贞操名节,都比不上活命重要。”
长春宫中。
崔贵妃叫了一群小妃子一道打叶子牌打发时间,这陛下不来,她们总不能干等着,自己找点乐子呗。
再一边说说怀袖的坏话。
先前四妃之间还相互暗自较劲,现在早就不斗了,一致地酸怀袖,倒是想使绊子,却没办法显神通。人家被陛下藏在身边,宝贝的很,旁人连见都见不得。
崔贵妃正在那酸溜溜地道:“怀袖出来了吗?陛下既那么宠她,怎么没封她一个妃子?”
“都在她那宿了多久了,也没有见她怀上,真是只不下蛋的母鸡。”
“她都多大年纪了,也不知有哪好的,陛下瞧上她哪儿了。”
便有人想,阖宫上下也没见旁的妃子怀上啊。
这事儿不好往深里想,想得深了,似乎是大不敬。
大家酸归酸,也羡慕。
以前总觉得皇上待人清淡,虽然温柔体贴,却少几分味道,如今终于知道了,原来皇上宠起人来是那样的。她们嘴上骂不规矩,心里却希望皇上与自己,也能那般不规矩。
这在场的几个妃子,每个都穿了紫,戴了玉,闲着无事只能自个儿瞎琢磨,琢磨来琢磨去,又想,皇上是不是不爱浓抹爱淡妆。
就只有崔贵妃,一如既往地妆容美艳,丹蔻染指甲,穿金戴银。
这时,蒋美人犹豫着说:“可是,不是说怀袖死了吗?”
崔贵妃因被谣传罚过一次,她不爱听这些宫中传言,也不准自己这的宫人四处瞎打听,下面的人就是知道了,也不敢告诉她。
她闻言一惊:“死了?!”
蒋美人也不确信地摇了摇头:“我、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只是听说而已。反正不干咱们的事,咱们静静等着便是,日子久了,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崔贵妃抓着叶子牌的手迟滞了一下,不再说怀袖的坏话了。
待牌局散了以后,崔贵妃让芍药去探听。
夜里,芍药与她说怀袖好像是真没了。
崔贵妃又吓得晚上不敢熄蜡烛,问道:“你说……这应当不是我咒的吧?”
她生气时,私下骂过怀袖两句什么“也不看这福气你一个贱人受不受得起”。
芍药安慰她:“怎么会呢,骂她的人多了去了。”
崔贵妃:“还是让他们点着灯,你今晚就睡在外面碧纱橱陪我吧。”
苗尚宫作为怀袖的好友最是唏嘘,如今她坐上尚宫正位,掌管六宫,她最清楚乾清宫中还有没有养着一个女人。
早几日便没了。
也不知怀袖是葬在了哪?她连去扫墓烧纸钱都不成,只在休沐时,去了一趟寺庙,捐了一小笔钱,为她点一炷香,祝她来日能生在一个父母俱全的好人家,不必再经受这世间苦楚。
怀袖曾住过的尚宫小院没有再让别人住进去,被皇上封了起来,皇上赏赐给怀袖的那些金银珍宝还放在里面没拿出来,还有人说,指不定怀袖的那个小院子,比皇库还要富有。
怀袖这一死之后,便又成了另一种宫女的传奇。
而此时。
众人口中已死去的尚宫怀袖,已经改头换面,带着两个小孩子,在赶往临安的路上。
她不着急,路上慢慢走,只在白天赶路,走大道,在大城歇脚。
她胆子是大,但也知道分寸,她一个孤身弱女子身携一笔金银,和两个小孩子,是不大安全。
马车夫是萧叡派的人,武艺精湛的侍卫。
怀袖先前被萧叡盯怕了,杯弓蛇影,疑神疑鬼,便在路过金陵时停了两日,找了一家镖局来护送他们去金陵。
怀袖博文广知,这家镖局她早有耳闻,是一家百年字号的老镖局,掌家的还是一位老夫人,女中豪杰,当年她在夫君亡后,支应门庭,把镖局做大,听说还曾为先帝办过差,得过赏。
怀袖一进门就被注意到了。
即便在美人如云的宫中,她也算是个大美人,在宫外便更打眼了。这美人,五分靠生,五分要养,她就是荆钗布衣,举手投足之间,也与市井百姓不同,任意做什么看着都赏心悦目、优雅有礼。
走镖的最要眼力,立即把她请去花厅,奉茶,叫了当家的老夫人出来,亲自接待她。
第50章
怀袖正等在花厅。
一个身穿靛蓝布裙的小姑娘端上茶点, 她生得精瘦,瓜子脸,皮肤黝黑, 浓眉大眼, 两人才一打照面,彼此都怔了一怔。
可不正是她先前救下的那个要卖身葬母的小姑娘郦灵吗?
怀袖依稀记得她曾说过她哥哥是镖师, 自别后倒没再打听她的消息, 见她神采奕奕, 显是过得不错,不由地颔首,微微一笑道:“好久不见,小姑娘。”
郦灵惊喜不已地小跑上前, 粲然一笑:“大姐姐!”
又与雪翡打招呼:“雪翡姐姐。”
却不认识米哥儿,便说:“这位弟弟好。”
怀袖是隐姓埋名背井离乡,不过没改变面容, 假如在宫中见过她的人, 一眼就能认出来了。
然而在京城,能见过她的起码都是三品大员, 等闲小官可跟她说不上话,现在出来了,她成了市井小民,却是她见不着什么官老爷了。没想到竟然正好能遇上郦灵,可真是巧,反正郦灵也不知道她身份如何,怀袖也不紧张,还端茶来喝,问询郦灵近来情况。
怀袖自己没察觉到, 雪翡却有几分感觉,怀袖一与十几岁的小姑娘家说话,即便温声细语,也不免带着尚宫的架子,凶是不凶,就是让人忍不住紧张,在她面前总觉得站也站不对,说也说不好,不知不觉地就被她把事情都问出来了。
从郦灵的话中,怀袖得知,在她去后不久,郦灵的亲哥哥郦风便赶回老家,祭拜过母亲之后,她就随哥哥一道去了镖局,镖局的当家老夫人也是仗义之人,答应了让她做点杂活,给吃给住,也有一份微薄的工钱。
郦灵笑着说:“如此,我便在这住了下来,平时做点端茶倒水、擦桌洒扫的活儿,我气力可大了,一个能顶三个,真的。”
怀袖见她如此活泼,心里也为她高兴。
郦灵方才意识到自己滔滔不绝说了那么多,似乎有些失礼,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道:“大姐姐,你是来镖局做什么的吗?你若不嫌弃,我可以先帮你打听打听。”
怀袖大大方方地答:“自然是来雇人走镖的,我要去临安,想雇人护送。”
郦灵怔了一怔,登时疑惑起来,尽管她并不清楚怀袖的身份如何,但连知府在她面前都要殷勤讨好,必定是个贵人。上次怀袖身边就围着一群武艺高强的护卫,她瞧着那拳脚,绝非等闲之辈,像怀袖这样的人,怎么又忽然成了孤身一人,还需要去外面找护卫?
不过她为人机敏,不会多嘴,想着怀袖定然有她的原因。怀袖是她的恩人,她照办便是,回过神,便积极地道:“我去问问我大哥吧,姐姐,我大哥武艺可好了,他们说我大哥去考武状元也使得的!我让他护送你吧。”
怀袖一听便乐了,不巧,武状元她见过几个。武状元可不止要考拳脚,还得考兵法策论。
她没把郦灵的话放在心上,小孩子嘛,崇拜自己的哥哥姐姐太正常不过了,她也觉得她的姐姐是全天底下最温柔最漂亮的姐姐。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这天底下有点能耐的男人都想得遇贵人、出人头地,闵朔如此,尹景同亦如此,但凡是个沾了功名利禄的男人,都不会觉得女人更重要。
萧叡身边一抓一大把的大内高手,个个都武艺超绝,就算是萧叡本人也是个扎扎实实的练家子,尤其使得一手好枪。当年他的养母打压他,他就装成不好读书的样子,只勤于练武,让养母觉得给她的亲儿子养一个打手弟弟却不错。
她还在坤宁宫当差那会儿,有时就会偷偷去看萧叡练武,话本里写得是虎虎生风,英姿勃发,实际上哪有那么好看,大半日苦练下来,他的前襟后背都被汗浸湿,晒得厉害,衣服一脱,脖子往上和脖子往下是两个颜色,泾渭分明,真是好笑。
她见一次,就笑话萧叡一次。
萧叡便会被她气得故意挠她痒痒,多亲她几下,还说:“这还不是为你练的吗?”
她纳闷地问:“怎么就成为我练的了?”
萧叡说:“这不是练腰力吗?你试试便知道了,我这练得好不好。”
怀袖一想起来,又有些想发笑,被雪翡唤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自己走神了。
怀袖这才自觉荒唐,她怎么无缘无故地想起萧叡来了?
“请问您便是搭救了我妹妹的秦姑娘吗?”
闻言,怀袖抬起头,举目望去,却见一位年约二十余岁的青年昂首阔步地走来,他身着利落的短褐,头戴方巾,脚蹬皂靴,一身布衣却被他穿得煞是好看,大抵是因为他宽肩窄腰、长手长腿,又生得剑眉星目,俊朗清爽。
怀袖淡然一笑,点了点头:“是。”
“我们坐下来谈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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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叡正在书房批折子,屋里安静而冷清,桌上映照的烛光之中出现了一道小小的黑影,扑簌簌地在折子上乱窜,萧叡抬头望去,瞧见一只飞蛾扑上烛火,被焰火撕裂,发出一声微不足道的声响。
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边,萧叡却没慌张,他回过头,望向此人。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见这个人了。
他的父皇。
若是怀袖在他身边,他就不会梦见父皇。
现在怀袖走了,父皇便又入梦了。
父皇仍是死时的模样,仅穿着里衣,蓬头垢面,呕出的血浸透了他的胸前。他在位近四十年,年轻时也是一名美男子,但随着岁月的摧残,年老以后耽于酒肉美色,皮松肉垮,身材臃肿,齿摇发疏,其实可以称得上可怖了。
别人不知道,他心知肚明,他的皇位来得并不算正,他或是设计或是直接,把能争帝位的兄弟都杀光了,父皇临终前已别无可选,被他软禁在乾清宫中,写下了传位诏书。
但便是在死前,父皇都没认可他,讥讽地说:“朕从未想到竟有一日会是你站在这里。”
仿佛在用眼神说:“你不过是一个贱人之子,居然敢肖想玷污皇位?”
他憋着一股气,想要做给父皇做给天下人看。
是,他是从未被看好过,曾经没人觉得他能当皇帝。
他没有被当成过储君,他是出身卑贱,可他就是坐上了龙椅。他既然当上了皇帝,他就要当得比他父皇更好,让那些昔日瞧不起他的人刮目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