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细只知道李历被昌平帝处死, 却不知道将尸体扔到哪儿去了。
宫里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的地方。管你是小宫人,还是嫔妃皇帝身边的大红人, 都有可能下一秒就被赐死。
这地方人命不值钱, 每一块转头都染着血。
段嫣没了继续用膳的心思。她再一次开始想昌平帝到底要做什么,突然回宫, 又突然发了疯一样处死了跟随在身边多年的亲信。要是李历这个人有问题,那他压根就活不了这么久。所以到底是因为什么?让昌平帝杀了近百个宫人之后,又杀了李历?
就算他发现了自己与明城的关系, 也不至于这般行事。
段嫣隐隐想到了什么, 可又隔着一层雾似的摸不着, 看不真切。
很快过了年节, 又到了上元节。
因着这是昌平帝刚回来不久后的宴会,所以也办的格外盛大。宴请重臣,宫内齐聚。
模样精巧的灯挂在檐角,远远看去就像是天幕落下来的星子, 缀在了雍皇宫的各个角落。廊边特意挂上了青纱,微风吹动,薄纱飘拂, 配着外头白茫茫的一片和正在飘落的雪粒子倒是有几分仙气。
殿内舞女手脚上带着金玲, 修长的肢体舞动时会响起阵阵清脆铃声。
夹杂在琴声鼓声箫声之中, 煞是好听。
段嫣对歌舞不感兴趣,可在这种宴会上却也是没有办法,只是百无聊赖地保持微笑,仪态端庄坐在那儿, 作出一副正在欣赏的模样。
宫婢托着小盏,有序走到每个席位置酒。
段嫣身后也走过来一个宫婢,她恭敬地举着小盏,要放在段嫣面前。含细不动声色往前一站,止住了那宫婢往前的动作,她笑着顺手接过那盏酒,“行了,你回去吧,殿下这边等会儿就不用派人来伺候了。”
宫婢十分顺从地点头,看不出什么异常,转身离去的时候,嘴角却悄悄勾起来。
身后,含细正把那盏酒放在离段嫣远一些的地方,她抿着嘴笑道:“殿下还是少沾酒得好,不过,说起来这回赐下来的酒,倒是格外香啊。浓而不俗,雅而不素。”
顺着含细的话,段嫣扫了眼那酒盏,上面清亮的液体正在烛灯下泛着光,波光粼粼的。酒香却是是妙,即使隔着这么远,她还是能闻到味道。不知道今年的酒是哪家贡上来的,比之去年更香一些。
段嫣喝不得酒,占了一点儿便是烂醉如泥。是以含细看她看得紧,一点酒都要挪得远远的。但案几上的菜都有些凉了,含细便用小签子挑了点瓜果,放在了段嫣面前。“您先吃些,开开胃,等会儿饿了再吃旁的。”
段嫣没说什么,倒是吃了一点。
昌平帝坐在高处,他隐晦地看了眼段嫣。酒盏放在离她最远的地方,显然是不打算动。他眼睛闪了闪,站起身举起手旁的酒盏,道:“上元佳节,众爱卿莫要拘束,来,痛饮此杯。”
昌平帝很是痛快地喝下了这杯酒,在他起身的时候,含细就手速极快地提起一旁装着茅桃汁的小壶,倒满了一个杯子。段嫣见状,直接拿着这杯茅桃汁站了起来,朝着昌平帝那边躬身行礼,然后以水代酒,长袖掩面饮了茅桃汁水。
那个装着茅桃汁的小杯,放下来的时候已经干净了。
昌平帝看得很清楚。他放下酒杯,伤口的剧痛席卷全身。再加上刚饮了酒,脸色一下子就惨白起来。新上任的大太监与李历不一样,生的很高,面色肃穆。不像内侍,反而像是见过血打过仗,身经百战的将士。
“去同他说,准备好。若是朕没有看见想要的,那他这回的解药就别想要了。”昌平帝嘱咐那人,声音随着体力不支越来越凉。
像是处死李历那天的语气,疯狂又冷血。
“是。”那人慢慢往后退,动作小心得谁也没发现守在昌平帝身边的那个内侍不见了。
段嫣喝了那杯茅桃汁,又吃了些果子。殿内有屏风,加着她手里悄悄握着个汤婆子倒也不觉得冷。
今日来上元节宴前,她猛地觉得心神不宁。
人的第六感总会在一些时候极为敏锐,有些人认为是道听途说,段嫣却重视起来。
宴上人多,若真的出了事情,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刺客,二是昌平帝发难。
当着这么多重臣的面,昌平帝突然发难的可能性不高。于是段嫣更倾向于今晚这夜宴会出现动乱。
做了一番分析之后,她带了不少人手,护在王皇后等人身周,她身边也留着充足的人手。
至于吃食,段嫣为了防止被人动手脚,也是差人亲眼看过试过了,才谨慎动了点。毕竟这么大个夜宴,案几上的东西未动半点也说不过去。
段嫣观察着四周,却慢慢发现脑子有些混沌,像极了喝醉了酒,连面颊上都浮起点红云。
这不对劲。
段嫣掐着手心,艰难地发出些声音想提醒含细。但当她抬起眼时,却发现含细同样晕晕乎乎,身边出现了一个样貌陌生的宫婢。
“含细姐姐同殿下都醉了,不妨随奴婢下去歇息罢。”宫婢让另外一人扶着含细,自己则来到段嫣面前,她面色很是恭谨,手上却制住段嫣无力的挣扎。
“陛下看您醉了,才让奴婢来扶您下去。来,小心着些,慢点走。”
宫婢搀着段嫣离开席位,旁边一些人见她提到了昌平帝,也就没有再管。
段嫣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是没有办法挣脱了,她顺着宫婢的力道,偏过头去看王皇后那边,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王皇后,张贵妃,淑妃都不在席位上了。连她准备的那些内侍打扮的侍卫,都不见人影。
在乾清宫内,能使出这样的手段,也就只有昌平帝了。
心里一点点沉下去。段嫣垂下眼,装作支撑不住的样子,用手扯住了那宫婢的衣领,然后整个人都靠了过去。在对方调整姿势的时候,段嫣咬了下舌尖,用最后一点清明悄悄吞下了手里的药。
来之前她做过很多准备,护卫的人手,案几上的吃食,没想到最后派上用场的却是随手装在荷包里的一枚醒神丸。
段嫣彻底昏过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幕,是远处昌平帝看不真切的脸。
如冰如霜,寒凉彻骨。
……
“……陛下留着你的命……”
“……做你该做的事……”
“……交给你了……”
因为昏过去之前吞了醒神丸,段嫣醒来的很快,只是神智还有一些不清楚。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对话,听到只言片语。
很快她就被送到一间屋子里,被人轻柔地放在软榻上,随后是门关上的声音。
除她之外,屋内还有一人。
闭着眼,听觉却更加敏锐。段嫣能听到属于另外一人的轻微的呼吸声,在这个安静的屋内彰显着强烈存在感。
以不变应万变,至少拖出一些时间。若是王皇后她们如今还是安全的,等回到席上时一定能发现不对劲。但昌平帝做到了这个份上,恐怕就算撕破了脸也不会让人找到这边。
段嫣想着退路,脑子里各种想法闪过。面上却是十分平静,眼珠子都没动一下。不管是谁来了,都只会认为这是个尚在昏迷之中的人。
屋内另外一个人慢慢走过来,脚步沉稳,看来年纪不大。
突然一下子,恍如福临心至一般,段嫣明白过来昌平帝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掩在衣裙下的手猛地攥住了榻上的软被,她竟是此时才想清楚这件事。
心中各种情绪交杂,混合在一起也说不出这是个什么滋味。段嫣头一回栽这么大的跟头,不是因为她轻敌,也不是对方技高一筹。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辈子生来就拥有成人的思维,段嫣在任何事情上都表现得游刃有余。但在这回的事情上,却是以往已经固定成型的思维束缚了她。让她没能第一时间想到封建朝代“留子去母”的手段,也没能想到这是个女子清白大于天的时代。
她确实是做足了防备,却是防错了方向,以至于满盘皆输。
段嫣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以免露馅,但脑子里的一些杂乱的想法却是止不住。
那人越靠越近,最后在床榻旁停了下来。
随着那人的靠近,一股异香由浅变浓,在这片地方氤氲开来,最后有一个什么东西被放在了自己枕边。那些浓郁的香气,就是从那东西上散发出去的。
段嫣不可避免的吸入了那些香味,她指尖颤了颤,最后还是忍住了。
那人没有继续动作,只是静静站在床外,完全不像个被昌平帝命令着将要做那些事的人。
段嫣保持着一个昏迷的人的呼吸频率,没有再抗拒吸入那股异香。而随着时间的过去,段嫣发现身上因为药性还残留的那些僵硬,如同潮水一般消退了。
似乎是,这股异香的功劳。
殷疏站在那儿,双手僵硬地垂在身边,他将贴身的玉佩放在段嫣身边之后,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玉佩是难得的解毒奇物,天然带了异香,闻之心脾俱清。对他身上的毒素也有很大的缓解作用。
他是被昌平帝秘密召到大雍来的,来之前甚至不知道此回来大雍的目的。只是解药捏在昌平帝手中,他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听从对方的命令。虽然已经有了解毒的奇玉,但为了让昌平帝放松警惕,殷疏还是来了。
昌平帝身边假扮内侍的侍卫来告知他要做什么的时候,殷疏愣了半晌,然后才恢复常态,在那侍卫怀疑的眼神下点了头,表示自己清楚。
他觉得此事实在是荒谬,又觉得由昌平帝做出来,也是合理。
玉佩能解百毒,大概过上一会儿,面前的人就能醒了。
她醒来之后,自己应该说什么?要解释这件事情?还是说,直接告诉她,自己会站在她那边,好让她无需担忧?
喉结滚动几下,殷疏耳垂渐渐染上红色。他深深吸了口气,眉宇间浮上挣扎的神色。像是一个溺水的人,面前摆着一根腐烂的绳子,一拉就断。但在对于生的渴望之下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攥住那根绳子,但另一边他又清楚的知道这根绳子并不会成为他救命的东西。
明知结局是什么,却还是伸出了手。
殷疏蹲下身,那双纯然得毫无杂质的眼睛半垂着。他如今已经生得很高了,清瘦颀长,脸上带着没有沾染俗世的干净气质。蹲在床边的时候似乎是在守护着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他抬起眼看面前人的睡颜,耳朵越来越红,过了一会儿又垂下眼,没了动静。
一息、两息、三息……
一只手抬了起来,苍白的指尖落在段嫣散在榻上的发丝上。
殷疏垂着眼不敢看,指尖却轻轻捻了捻那小缕头发丝,然后那张缺少血色的脸,猝然之间就染上薄红。
他抿着嘴,眉眼依旧是平淡的模样,看不出来神色,只有面上颜色越来越深的红云暴露了心思。
床上的人突然动了一下,然后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
殷疏那只手飞快收了回来,整个人踉跄着慌乱退后几步,恍若收到了此生最大的惊吓。
“摄政王怎的在此处?”面前传来恰到好处带着疑问的声音。殷疏闭上眼,轻轻吸了口气,而后又睁开,那只手自然而然地背到身后。“殿下醒了便好。”
这人的话完全对不上,段嫣也没有计较,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那里还有些薄红尚未消散。她浅浅笑了下,道:“还要多谢你。”
第106章
风停之时, 湖面泛起的涟漪总会平复下去。
几息之间,相比于之前的慌乱,殷疏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来了。他冷静地开口, 用一种谈判的口吻道:“殿下可想知道,此事的主使者是谁?”
像是借着佯装出来的淡定, 急于与先前的事情划开界限。前一秒露出柔软, 下一秒就紧紧合上蚌壳。
不过这也恰好和了段嫣的意。
如今这种情况,能多一个盟友再好不过了。于是她接着话问了去:“是何人?”
是谁设计的这些事情, 她自然知晓,只不过她还是想看看殷疏会说些什么。
“陛下于落云城受袭,牵及旧伤, 怕是命不久矣。”殷疏神色淡淡, 扔出了这个惊天消息。
“四殿下出身高贵, 乃是嫡子, 却外家强势,年岁不足,恐难以胜任,有外戚干政之险。故而您父皇选择了大殿下。”
“故而, 才有了今日之事?”段嫣了然点头。
除了昌平帝身上的伤势,其他的事情都和段嫣想的差不多。就算被自己的父亲这般算计,她也没有露出悲痛的神情, 就如同没有感情的冷血怪人。
世人崇尚孝道, 这种行为在旁人看来是离经叛道无视纲常。
可殷疏却没有露出一点异样, 仿佛不管段嫣怎样做,都不会怪异。
他甚至在这种被束缚住的世俗里,说了更加大逆不道的话。
“我可以帮您……”殷疏声音很低,只说了这短短几个字, 其中意思却十分明显了。
不论是第一回 在宫中选伴读时,还是现在已经成为摄政王,殷疏对段嫣一直用着尊称。即使两人的身份平等,他也从未抛下以往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