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他们过去的那人小声抽噎,七尺男儿哭得悔恨万分。他道:“属下没用,救不了沈将军。只能在宋军走后,藏好将军的尸身,不让将军失了体面……”
沈清然还没有二十岁就上了战场,在京都那些世家公子纸醉金迷的年纪,他便领着昌平帝的令,征西岭,伐落云,立下斐然战绩。
世人常言,美人垂暮,英雄白头,天才陨落,乃是三大遗憾。
饶是江大将军见惯了生死,此时也垂下眼去,不忍心看沈清然的模样。
站在江大将军身边的医官长叹了一声,轻声道:“大将军,让属下替沈小将军拾缀一番吧。”
江大将军合上眼,终是一番叹息。“去罢……”
医官上前,习惯性地探了探沈清然的鼻息和心脉,突然抬头,急促道:“不对,小将军还有气!”
……
刘宗俞这回没有使什么花招,段嫣让他出兵挟制宋国,他便果真出兵往宋国去。一时之间让兵力皆派往落云城的宋国陷入了捉襟见肘之地,只能不得不放弃已经到嘴边的肥肉。他们弃下落云城,赶回宋国,正好解了落云城之困。
此时,段嫣便拿着楚国送来的信,看完之后没什么表情,直接染了火,将信纸扔了进去。
含细从门外进来,见段嫣面前无缘无故烧起了火盆,里头有东西已经快烧完了。她没有多嘴发问,而是快步走到段嫣身边,低声道:“约莫十几日前,陛下于落云城受袭,似乎,身受重伤。”
含细声音压得极低,她手虚虚窝起来,显然是心内不平静。
昌平帝十几日前受袭,却一直瞒着众人,连宫中都不曾收到过一丁点儿消息。连段嫣都没有告知一声,显然是十分防备。这种冥冥之中预示着有什么即将会发生的紧迫感席卷了含细的脑海,她十分不安,开始焦躁起来。
这种不安与焦躁也显现在含细脸上,清秀柔和的脸庞此时凝重万分。
她甚至已经想到了昌平帝驾崩后,宫中众皇子争夺皇位互相厮杀,继而又被宋国趁机偷袭的事情了。
“父皇能将江大将军派去落云城,显然没有大碍,不必担心。”
段嫣制止了含细的胡思乱想,三言两语将事情的严重性降了几个度。
但在含细看不到的地方,她却慢慢皱起了眉。
十几日前,正是殷疏遇袭的时间。也就是说,在同一时间,当时还在落云城内的昌平帝同样遭到了刺杀。
而就在这两场刺杀之后,赵国政变,李照为首的人取代以殷疏为首的摄政王一派。宋国也趁此时机猛攻落云城。
仿佛就是看透了大雍那时候的虚弱,专门挑着时间来的。
其实早在赵国率兵攻向序城的时候,段嫣就明白过来,这是宋国皇帝的计谋。
昌平帝领兵亲征落云城之前,便有人提起过宋国如今的这位皇帝。谋略过人,城府极深,排兵布阵非常人所能及。
后来的几场战事让所有人都对这位宋国皇帝降低了警戒,认为此人不过尔尔。可也是在众人轻蔑之时,对方送了大雍一份大礼。先是引诱李照,困杀殷疏,翻覆赵国政权,让大雍的背后的盾轰然倒塌。接着又是刺杀昌平帝,令江大将军守在昌平帝左右,束手束脚,大雍抵抗能力也由此被削弱三成。
只差一点,宋国就能靠着那位皇帝的计谋,将两城的大雍士兵杀光殆尽。
这样的手段,实属大敌。
段嫣慢慢分析着宋国皇帝的谋略,心内对此人的警戒又往上提了几个度。
大雍这边度过危机,正处于宝贵的休整时期。但离着大雍路途遥远的齐国,此时却面临着恶狼似的敌人。
一支来历不明的军队,就像是凭空冒出来一般,凶狠非常,连破齐国三城。
就在各国的探子快马加鞭传消息回去的时候,那支军队又攻进了齐国皇城。
毫无抵抗之力的,齐国就这样被攻占了。
齐国灭,新主的旗挂上皇城最高处。一个“尧”字在黑底的旗面上招摇,闯入了无数人的眼里。那支军队,也被众人称为尧军,齐国也换了个称呼,改名尧国。
出现得蹊跷,将领极善兵法。
段嫣看到传回来的有关尧军的情报时,不由得想到了之前出现在西岭的流民军。同样的路数,只不过如今的尧军要更为凶狠,就像是当初的流民军经过更多的血战,脱胎换骨。
一个是前身,一个是今身。
这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
昌平帝一直没有回宫,当初因刺客受的伤,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痊愈。宫中众人都只知道他征战沙场,英勇无比,战无不胜。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又入夏了。
雍宋交恶,互为仇敌,战事一场接着一场,像是要将当初的恶气给出尽了,大雍打起仗来格外凶狠,输少赢多。在此期间,楚国也时不时来宋国骚扰一场,频频彰显存在感,因而大雍又趁机攻下了宋国的一座城池。
而那尧军,自灭了齐国之后,又盯上了临近的陈国。
陈国尚武,与尧军打得有来有回。却也因为尧军那不按常理出牌的路数,好几次吃了暗亏。
于是陈国人脑子一动,就将主意打到了大雍身上。
毕竟如今大雍可是逐鹿中原的热门人选!虽说陈国想说自己不服,但事实就摆在面前,不得不服。陈国皇帝脑子一转悠,看着自己那几个儿子,一拍大腿,心里就有了对策。
*
大雍偏南地,夏时总比其余几国更加闷热。宫妃娇弱,宫内不得不加大冰块的用量。
段嫣苦夏,含细便时时刻刻手执小扇,给她散热。
陈国使者惊险地跨过战火连天的地界,终于抵达大雍。昌平帝此时还在落云城,陈国皇帝就是看准了这个空当,让使者一到雍皇宫就先找王皇后,施展坑蒙拐骗大法,也要先将这门亲事给定下来。
“使者远道而来,有什么事不如稍后再说。白芍,带这位大人去寝处,好好歇歇。”
那位使者还没说话,就要被请出坤宁宫了。
“娘娘且慢!”使者高呼一声躲开白芍,擦了擦额角的汗,急促道,“我们国主是有要事来找皇后娘娘您商议的。”
人没清走,王皇后不动声色地压了眉尾,而后又极为端庄地安抚那使者:“来者皆是客,陈国使者不必客气。有要事等到明日再说也不迟,本宫见你面色不好,不妨回去歇上一歇。”
那边绿药察觉到王皇后的神色,立刻悄然往后退,一个转身就出了坤宁宫,往景仁宫那边赶。
绿药走后,那使者好几次都想说出自己此回来大雍的目的,却每回都被王皇后轻飘飘打断。
如此反复好几回,陈国使者心里有了点猜测,他狠下心一气将事情说了出来。
“贵国泰清公主钟灵毓秀,聪敏过人,我们陛下欲为七皇子求娶泰清公主,同大雍结秦晋之好。”
这时,门后走进来一位女子,使者并未见着容貌,却听到她那轻嘲的语气在殿中响起。
“来找我们作甚?陛下可在落云城呢,怎么,还要皇后娘娘送你们一程不成?”
第99章
陈国使者曾听闻, 大雍皇帝有位贵妃,千娇百媚,恩宠甚重。就算是他国皇帝来了, 她也照样能不给面子。
于是一听到从门那边传来的声音,陈国使者脑海中就浮现出个跋扈贵气的女子形象来。
“请皇后娘娘安。”
张贵妃进了坤宁宫, 轻飘飘睨了那陈国使者一眼, 侧过身朝王皇后行礼。王皇后含笑让她起身,并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来。
“使者方才说什么?本宫倒是一时没能听清楚。”王皇后语气轻柔问道, 张贵妃则捏着涂了丹蔻的手指,撩起眼皮也看过去。
顶着这两人的眼神,陈国使者咽了咽唾沫, 硬着头皮将自己方才的话再说了一遍。
“我们国主, 欲为七皇子求娶泰清公主。”
这话说完, 殿中登时就静了下来。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口, 不敢有动作。王皇后则是仍笑着,但那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她放下手中茶杯,落在桌案上发出令人心下一紧的响声。
陈国使者也因着这声响抖了下。
“七皇子是哪位皇子?”王皇后温和问道,好似只是单纯地问问那位七皇子是谁, 但在寂静的宫殿中却令人生出一股寒意。
“本宫曾听人说起过,陈国有位皇子,容貌比之女子更为出色, 只不过流连青楼, 颇为放荡不羁, 是个极有意思的年轻人。就是不知,陈国使者你说的七皇子,是否就是这位?”
没想到自家皇子的名声已经传到大雍来了。陈国使者暗呼失策。
陈国皇帝想同大雍联姻,但数来数去, 挑来选去,最后却发现国内的皇子里竟只有一个花名在外的混世魔王年龄合适,其余的都早早成了亲。
要不是这样,陈国皇帝也不会想着坑蒙拐骗,趁昌平帝不在的时候派人来这雍皇宫。可他们也没想到,王皇后对陈国情况竟这般清楚。
“娘娘、娘娘说笑了。我们七皇子虽说被有心人陷害,落了不好的名声在外头,但其本质是个极良善的人。风度翩翩性情温和,同泰清公主郎才女貌,定是绝配。且如今这乱世,您难道愿意将泰清公主交予其他不知身份的人吗?若论知根知底,两国邦交,又有谁能比我陈国七皇子?再者说,旁的人是护不住公主的。这乱世之中,手里头有兵才能安心。我陈国不说旁的,绝对能保泰清公主无忧。”
陈国使者发挥了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从为他们七皇子辩解说到了如今天下局势,又细细说了他们陈国的诸多好处。条理分明,很好地拿捏住了一位母亲对子女的担忧。要不是他面前坐着的是王皇后,说不定就被他给说动了。
王皇后拿锦帕沾了沾嘴角,眼帘垂下,叫人看不清里头的神色。可熟悉的人都知晓,她此时情绪不高。
张贵妃笑出声来,她声色媚人,即使是这样不客气地笑出声,听在人耳朵里,也觉得是种享受。
“哎呀,还真是巧,本宫这儿也有个侄子呢。也同你们那陈七皇子一样,被奸人所害,在京都留下了不好的名声。惹得如今京都的小姑娘都视他为豺狼虎豹。想来,本宫这心情,陈国使者你也能体会一二吧?”
陈国使者略沉思了下,没发现这话里不妥之处,便点了头。
张贵妃见他点头,便又道:“我那侄儿是个好的,身上还有爵位,人长得一表人才,除了名声,堪称良配。不知陈国有无适龄的公主?使者可否替本宫那侄儿去问问?”
这一句话就将陈国使者堵得哑口无言。
难不成要反驳张贵妃,说他陈国没有适龄公主?可这种事一打听便知,骗不住的。可真让他回陈国替张贵妃那名声不好的侄儿问姻缘,那他还不得被后宫那些嫔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要怪只能怪,他们七皇子的名声实在太差了……
陈国使者默默叹了口气。
打的算盘落了空,陈国使者也不在大雍多待,第二日就启程回了陈国。
只是不知道远在落云城的昌平帝是怎么知晓这个消息的,近半年没有书信的人竟专门为了此事传了书信回来。
不过,那信的内容却是让段嫣冷笑出声。
当初为了安定西岭,让戎族继续替大雍守着西岭。昌平帝答应了戎族和亲的要求,将年纪尚小的段妘送过去。如今为了拥有赵国这个盟友,便又希望段嫣去与陈七皇子成婚。
看来当初昌平帝没有把自己送去戎族,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要将她的价值发挥到最大。
作为一个皇帝,昌平帝完全是合格的,甚至可以说英武明君。他有抱负有才能,臣子只需要尽心辅佐他就行了,不需要操心别的。
但作为父亲,丈夫,昌平帝只能说是无心且渣。
陈国皇帝都尚且觉得他儿子那情况,昌平帝知晓肯定不会同意,这才周转着派人来了雍皇宫,企图哄骗。
可昌平帝并不会理会那个联姻的七皇子是不是优秀,是不是最适合段嫣的,他看的是同陈国联姻能为他带来多少利益。要是陈国皇帝直接派人去落云城那边找昌平帝,说不定这联姻的事早就成了。
如今大雍看起来,确实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少人都认为大雍是逐鹿中原最后登顶的热门人选。
可自家事自己知道。大雍同宋国陷入胶着,看似输少赢多,占据上风。但实际上,大雍这半年来已经被宋国耗得精力憔悴。
昌平帝希望段嫣主动赞同联姻一事,就是想在不同王皇后与王家起龃龉的同时,又获得陈国的帮助,一举拿下宋国。
他的算盘打得好,但段嫣从来不是好说话的人。
她看完信,笑了下,慢条斯理将信纸对折,递到烛灯上。火舌一下子攀上信纸,纠缠着,白色的纸张一点点被吞噬,化为灰烬。
“那传信的人还说,让您早些回信。”含细见那信被烧了,舒了口气,可一想到昌平帝的信使,眉头又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