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就哀哀哭了起来,“奴婢没什么本事,只能使这下作的法子。但只要能救出娘娘,这副身子给出去又有什么的?只是怕您看不起奴婢。”
这样一番剖心肺腑之言,段妘顿时燥得面颊通红。芙鹃一心为了母妃着想,自己竟然怀疑她,还伤了她的心。又想到在冷宫受苦的母妃,段妘心下戚戚,不知不觉中再次红了眼眶。
她握住芙鹃的手,哽咽道:“我哪儿会瞧不起你,母妃不在身边,只有你还想着我。别说是为了救出母妃,就算你真想到父皇身边去,我也会给你想法子的。”
芙鹃拿帕子捂着眼睛流泪,“有您这句话,就算要奴婢的性命,也值得了。”
两人哭作一团,过了一会儿才平复心情。
段妘想到秋猎的事,道:“芙鹃姐姐,我问过了,这回秋猎我肯定能去,到时候同父皇撒个娇,定能将你带上。”
因着方才那番真情表露,段妘现在已经完全把芙鹃当成亲人了,连称呼都不顾伦理尊卑。
芙鹃垂下眼帘,摸了摸段妘的脸,“好孩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秋猎。
这一回罕见的不是张贵妃一枝独秀,皇后,淑妃,连同宜妃均伴在昌平帝身边,一同前往奉山。
段嫣特意观察到,芙鹃也来了,却是站在张贵妃身侧,看起来与段妘扯不上什么关系,同她之前猜测的完全不一样。
正当她不解时,张贵妃便亲自过来解惑了。
“是我让她来的。”
张贵妃经段嫣提醒后,就知道自己宫里这个三等宫女野心不小。但她并没有立即斩断这个威胁,而是让人看着,并时不时带着昌平帝在她眼前晃悠,吊着她。
这回知道芙鹃有动作的时候,张贵妃虽然不清楚目的,却直接将人拘在身边,带来了奉山。
张贵妃行事向来直来直往,一眼就能看出目的。这回段嫣却是看不透了,将芙鹃带往奉山,只有弊端而无利,那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许是脸上表情太过明显,张贵妃都看出来了,她玉指轻弹段嫣额头,“问你母后去。”
每当这时候,段嫣就会感叹自己还差得多。就如那时候惠嫔的事,她只看到表面,忽略了更深的地方。
而向王皇后问及此事,她又摇着头让段嫣自己领会,丝毫端倪都没露,着实让段嫣找不到头绪。
秋猎的队伍浩浩荡荡,随行人员复杂,调配起来也不如往日方便,这一行走走停停,来到奉山,已是五日后。
奉山有行宫,昌平帝抵达时外头已乌泱泱跪了大片人。
因着帝王出行,行宫早已除尘扫净,将各位主子惯用的物件安置好,便可直接入住了。
第一个夜晚有些失眠,以致段嫣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脑子都晕沉沉的。
行宫不如宫里奢华,倒是花木更繁盛些,段嫣没跟着出去,借口身体不舒服留在了行宫。王皇后不放心她,便让张贵妃陪着昌平帝出去狩猎,她留在行宫以防段嫣出现什么症状,顺带理理行宫的一些杂事。
九月的温度恰好,人行在道上只觉日头和煦。
段嫣逛园子的时候正巧遇上淑妃,这位也留在了行宫。
只不过此时淑妃的举动,让段嫣暗暗皱起了眉。
那是一丛开得极好的月月红,花枝灿烂,色泽明艳,此时却一片狼藉。淑妃手里拿着把小剪,动作细致又温柔地从花梗下手,拦腰剪断。
不久前落过雨的地面湿漉,残花遍布,鲜红铺成阿鼻地狱的颜色,似乎要把中间那人拉扯进去。
淑妃看似专注着手里的动作,眼里却没什么情绪。
咔擦——
花狼狈跌下地面,红得似血,复瓣重重。
第34章
随着这花落坠地声, 须臾之间,仿佛将什么东西惊动了,放走了。方才段嫣感觉到的一切又如潮水般消退, 不留半点痕迹。
淑妃眼睑动了动,像僵硬的人终于回暖, 她抬起眼, 看到段嫣。
“泰清来了啊,”她如往常那般温柔打着招呼。
一直陪在她身边的静兮也不见踪影, 这会儿除了风声,便静得吓人。
段嫣渐渐松开紧皱的眉,偏头朝含细道:“有些话同淑娘娘讲, 你先回吧。”
含细也被淑妃这骇人的举动惊吓到, 此时见主子叫她走, 脸上顿时显出不安之色。
段嫣睨她一眼, 没再多说,却让含细明白了她的意思,尽管再担忧也只得忍住离去。
“今日天儿不错,”段嫣蹲下身, 捡起枝花骨朵儿,将开未开,是最动人心魄的样子, 连色泽都像燃尽了所有气力, 红得震撼。
寒暄的话说完, 两人间沉默了会儿。
淑妃突然叹口气,带了点笑,“是啊,天儿不错。”
她慢慢走向段嫣, 脚下残败的花瓣被碾成汁水,混进尘埃里。
“不是身子不舒服?跑外头来干什么?”淑妃弯下身,摸了摸段嫣的额头,“这地方偏僻,不如宫里便宜,受了凉可有你哭的。”
素秋之际,落雨时分,整个奉山拢在潮湿里。
不管再厚实的衣裳,摸起来都是冰凉凉的。
淑妃牵着段嫣的手,两人穿过曲折蜿蜒的石子路回了寝殿。
相较于张贵妃,淑妃是个性子更复杂的人。她长于世家,自小看惯那些弯弯绕绕,即使清流如陈氏,也免不了勾心斗角。
她有一副温柔无害的模样,却注定不可能是个纯粹温柔无害的人。
满京都里,那些世家贵女,谁又敢说自己是真正的表里如一?就连王琦灵那样平日里爱聊闲话看起来没什么心机的,手里都经过些阴私。
是以段嫣并不打算说什么。
可能真是受了凉,加之早些时候身体确实不舒服,一到淑妃住的东砚小院,段嫣就手脚发软,昏昏欲睡。
连忙叫人去请了随行的太医,并告知王皇后,淑妃替段嫣理了理被角,随手拿了本书就在一旁的榻上坐下了。她斜斜倚在隐几上,单手支着额角,眸子微垂。
左手慢慢翻动书页。
静兮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同我还顾忌什么?”淑妃没有抬头,手下又翻开一页。
这时候段嫣已睡沉了,即使这么近的距离,她也没醒。
“您这般喜爱孩子,为何不试着生养位公主?母女情深,总比泰清公主要亲近些。”
“她是不一样的,”淑妃停下动作,眼神落在段嫣身上,“静兮,你可记得小时候三叔家那些孩子?”
静兮一怔,想到了还在陈氏的往事。
那位三叔是庶子,生母活着的时候受宠,同陈氏老夫人明争暗斗,手段狠辣。最后还是陈老夫人以死相逼,并威胁不将人除掉,便死也要将陈老家主宠妾灭妻的事情宣扬出去。
陈老家主疼爱那妾,却终究还是更加看重自己的仕途,最后将人扔给陈老夫人处置了。庶子那时候已经长大,早已在亲娘的影响下将陈氏的一切视为己有,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可陈老夫人将那宠妾除了,怎么还会忍得了这个庶子?
书香世家里的人做事终究顾着名声,陈老夫人没有斩尽杀绝,只不过也没让他们好过。她将那庶子逼得主动同陈氏断绝关系,随后又扯出大段腌臜事,让那庶子连同他的若干儿女都名声尽毁,京都里谁听到他们的名儿都会避开。
静兮记得,最后一回见到那位陈三爷,他穿着身破旧的衣裳,从烟花柳巷出来,他那本该是陈氏娇贵养大的女孩儿,不过七八岁,便穿着柳巷女子惯穿的颜色,抹了口脂在门口张望,稚嫩的小脸上全然是风霜后的麻木。
“看来你是记起来了。”
“宁为小官妻,不作权贵妾。”
淑妃淡漠又残酷地说出这句话,静兮听了心中不忍,“娘娘,您何必这般贬低自个儿,宫里头哪儿有这些说法?”
“妾便是妾,即使是皇家的妾,那也是妾。”
淑妃的声音很柔,里面却像藏着把刀子,直直劈下,疼得静兮眼框泛红。
陈氏的家规是每个人自小背到大的,其中一条“不为妾”更是让那些未出阁的小姐们引以为傲。她们出生陈氏,从不与人为妾,身有傲骨,冰壑玉壶。
直到出身陈氏主家一脉的淑妃入宫,她们的骄傲被拦腰折断,如同当头一棒,所有人将怒火对准一处,发下毒誓此生再不往来,更有甚者逼着那时候的淑妃自觉向家主请求除籍,以免毁了姐妹名声。
那些个长辈看重淑妃入宫的利益,没有阻拦,却也没有站出来替她挡下这些。
七年深宫,除了那时候还算是父亲的陈氏家主偶有探望,淑妃就真的称得上孤家寡人了。
而如今,什么也没了。
“娘娘管他们做什么,这些年还不是有事便求到您身上,当年那毒誓都发进狗肚子里了。”静兮终于是落下泪来,泣不成声。
淑妃依旧是淡漠地翻着手里的书,好似那众叛亲离的人不是她,而是某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她既没有静兮的悲痛,也没有忆及往昔的怨恨。
“泰清多好啊,正宫所出,嫡长皆占了。”她甚至还能悠闲地谈起段嫣。
昌平帝是她年少时没有追上的月,藏在心底多年,即使物是人非,她还是怀念着当初那月的皎洁。她喜欢女孩儿,却嫌弃妾生子的名头。段嫣之于淑妃,是不可得之下的执念。
静兮懂这话里的意思,默默垂泪,也不再说孕育公主这样的话了。
*
奉山正值叶黄时期,深的浅的,像未染匀称的色料。
苍兰河如银带绕过,昌平帝领着狩猎的队伍在岸边宽阔处驻扎下来,帐篷扎了好几顶。
张贵妃自然是同昌平帝在一起的,她怀里抱着只兔子,是不久前昌平帝生擒,送到她手上的,雪白的皮毛,与一般的野兔倒是不同。
芙鹃静静站在张贵妃身侧,低眉顺眼,若不是事先知道,还真看不出生了那些心思。
“本宫先歇下,你们仔细盯着点儿。”张贵妃的眼神的芙鹃脸上一扫而过,对雪绒使了个眼色。
待张贵妃进了帐篷,雪绒便同芙鹃两人守在外头。她笑着搭话:“妹妹瞧着有些眼生,不知从前在哪儿当差?”
芙鹃打哪儿来的,雪绒自然知道,只不过为了搭话,只能装作什么都不清楚。
“原先是在钟粹宫的,只不过吴嫔娘娘......”芙鹃低着头,声如细蚊讷讷,雪绒问一句她便回一句,旁的半点也不多说,嘴紧得很。
雪绒乍舌,心下直呼这事儿不好办。
这时昌平帝来了,他穿着身骑装,更显挺拔。
“你们娘娘歇下了?”走到帐篷口,他停下来问话,雪绒刚到张贵妃身边不久,芙鹃却是看着有些面熟。于是他索性看向芙鹃问出了那番话。
雪绒暗道不好,芙鹃就开口了,“娘娘已经歇下,看样子已经有些乏了。”
这一句话说的,同之前的声调没什么差别,尾音却带了三分颤颤,让男人听了心头发软,旁的人不仔细听也觉察不出什么异样。
昌平帝视线在她身上停留几秒,长眉微挑,掀开帘门走了进去。
留下雪绒对着芙鹃目光审视,可一想到张贵妃的吩咐,雪绒就泄了气,瞪了芙鹃一眼便没再多说什么。
人马整顿片刻,狩猎便开始了。
段妘同段启都带了自己的小马驹来,被人看护着到处撒欢儿。
好不容易出来散心,段妘本想着要玩个过瘾,余光却瞄到抹熟悉的身影。
“驾——”她像模像样的一鞭子抽在小马驹身上,趁着身边看护的人走神就冲向了那抹身影。
“芙鹃姐姐!”段妘眼睛明亮,穿着身正红骑装,迎着风飞奔过来,像团燃得正旺的火。
那道身影正是芙鹃,此时她笑着看向段妘,在小马驹擦身而过的时候指尖却抖出白色粉末,飘进小马驹的鼻孔里。
段妘拉住缰绳,带了点显摆的意味想从马驹上跳下来,身下的马却突然前蹄跃起,段妘小小的身子顿时被抛飞起来。
“公主——”旁边看到这一幕的侍卫策马赶过来,企图将人接住。
但距离太远了,即使他们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也很难将人就下来。
眼看着段妘就要摔落在地,就在附近的芙鹃却扑了过去,抱住了段妘,两人被那股冲劲冲击得滚了几圈,落入身侧的苍兰河。
河水清澈,此时在众人眼中却成了噬人的妖魔。
昌平帝从马上飞身而下,没有多想便下水将两人捞了上来。
芙鹃身量苗条,又将段妘紧紧抱在怀中,昌平帝便索性也将人搂在怀中,带上了马。
“怎么回事?”太医正给两人查看情况,昌平帝换过衣裳便询问起守在附近的侍卫。
“二公主是新手,虽然这次挑选的马驹性情温顺,但没个轻重弄疼了,使得马驹躁动也是有可能的。”那侍卫觑着昌平帝的神色,继续道,“而且当时二公主突然甩了鞭子,冲向苍兰河,畜生不通人性,却是不喜水,生了反抗的心思突然止步,二公主松了马绳,便从马上摔了下来。”